花大錢,青年作家,1993年12月出生,畢業(yè)于華東理工大學(xué),現(xiàn)留學(xué)于英國倫敦。代表作有《我和趙四喜的少女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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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一開學(xué),我就被調(diào)到了第一排。這并不是因為我的成績特別好,而是因為空話特別多。
那時班主任對我說:“把你調(diào)到第一排來,看你還怎么影響周圍同學(xué)學(xué)習(xí)?!钡f萬沒有想到,沒有了前桌,我還能花式轉(zhuǎn)體180度扭著脖子跟后桌講,還能跨越一整條過道伸著脖子跟鄰排講,當(dāng)然,講得最多的還是跟我的新同桌。
我的新同桌是dota少年劉能能,他因為被老師抓到逃了好幾節(jié)晚自習(xí)去網(wǎng)吧打dota,所以就被無情地“流放”到了第一排。原本為了杜絕早戀,我們班是沒有異性同桌組合的。但基于我們倆都是重點監(jiān)視對象,于是,空話少女和dota少年就這么坐到了一起。
如果你覺得這樣的開場很像偶像劇,那你可真是想多了。畢竟有高考把我們保護得如此嚴(yán)實,怎么可能有任何一種愛情能乘虛而入呢?更何況,這世上從來都只有兩種高三生活,一種是電視上放的,五顏六色、金光閃閃,還時不時“愛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累了,日記本里頁頁執(zhí)著”;另外一種是我們自己的,只是一部沒錢加特效的抗戰(zhàn)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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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非要給這部抗戰(zhàn)劇找出一個貫穿始終的中心思想,我想可能是“丑”。
進入高三之后,我媽就再沒讓我吃過食堂。你知道的,食堂菜作為中國的第九大菜系,最大的特點就是擅長取一些蠱惑人心的名字,什么干鍋牛肉、小炒雞塊,其實全是清一色的土豆片。我媽怕我營養(yǎng)不良,特意在學(xué)校附近租了房子,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吃的,今天醬肘子,明天燉乳鴿,生怕我到時候考不上清華北大全是因為少吃了今天這一口。那年的媽媽不是媽媽,是個盡職的豬仔飼養(yǎng)員。
我的體重就是這么“噌噌”漲上來的,但媽媽說:“沒關(guān)系,上了大學(xué)就會瘦的?!边@句話的魔力就跟“上了大學(xué)就會有美好的未來”是一樣的,平白無故且不負(fù)責(zé)任地給了我們一些輕巧、邈遠(yuǎn)又虛無的希望,但真的能讓我們心甘情愿地去忍受眼下被剝奪的生活。
其實不僅是我,整個高三,周圍其他女同學(xué)的腿也都越來越粗,好像大家都爭著搶著想成為中華民族崛起的偉大支柱。而且大家在其他方面的丑也是無比相似:厚劉海,馬尾辮,黑框眼鏡,青春痘。
至于劉能能呢,他跟我們還不太一樣。他的丑不是憋著一口氣式的,而是帶著一種悲壯的末日感。每天早上7點早讀,他一定分秒不差準(zhǔn)點到達(dá)教室,堅決不早到一分一秒。開抽屜,扔書包,掏出語文書,翻到第32頁。他身手矯捷,這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然后開始讀:“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趁老師一個不注意,他已在電光火石之間從課桌里掏出飯團,低頭猛吃了一大口。這么多年過去,很多事我都已經(jīng)忘了,但劉能能的丑卻是那么刻骨銘心、令人難忘。他就靜靜地坐在那里,頂著炸裂的雞窩頭,臉上蒙著一層豬油般的困意,嘴邊粘著一顆飯粒子,卻還要假裝一本正經(jīng)、云淡風(fēng)輕,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那種專屬于高三男生的丑,就如同國旗下的宣誓一樣嘹亮悲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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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正是因為這一份不相上下的丑,我們原本就患難與共的革命友誼又多了幾分情比金堅的意味。我們會在聽寫單詞和默寫古文的時候坦誠相見、互通有無,會在對方被老師突然叫起來回答問題時在下面小心提醒。我曾經(jīng)一度以為,劉能能和我可能是鐵打的孽緣不銹鋼的情??上?,男人嘛,總是無法從一而終。每次一到考試,他就對我“閉關(guān)鎖國”?!斑x擇題最后一道選什么?”“我也沒做出來。”“我明明看你寫了。”“蒙的。”“真的嗎?”
人和人之間的信任啊,全都是泡沫,你所有的承諾,全部都太脆弱。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劉能能。剛進入高三,我們明顯就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這股壓力不僅來自老師每天一遍遍在你耳邊吹響的沖鋒號角,還來自每次考試后老師把你叫進小黑屋進行的深入靈魂的交談,更來自身邊同學(xué)突然之間的轉(zhuǎn)變。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后桌那個曾經(jīng)每天在課堂上拿著MP4看言情小說看得肝腸寸斷、動不動就要對著天空許下1001個愿望的“文藝妹”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看小說了;就連鄰排那個品行端正得像是按照《中學(xué)生行為規(guī)范守則》打造出來的“好人姐”,也不太愿意花很長時間給別人解答難題了。
這種改變是悄無聲息的,表面上波瀾不驚,可內(nèi)里暗潮涌動。大家鄭重其事地改變,卻又不想讓別人察覺到這種改變的痕跡。于是,所有人就這么心照不宣,任由這場帶有強大傳染性的風(fēng)潮席卷自己。
十八九歲的時候,其實很少有人真正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大部分人只是單純地被人潮裹挾著前進。我們和置身于火車站大廳的旅客根本無甚差別,心里懷揣遠(yuǎn)方,雙腳卻因為周遭密不透風(fēng)而只能緩慢移動,身不由己,但也無法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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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無力的感覺在進入高考“倒計時”階段之后愈發(fā)強烈,突然之間,教室的黑板上就憑空多了一塊由某保健品贊助的計時牌。每天,我們就像生命垂危的病人一樣,一邊絕望地屈指數(shù)著自己所剩無多的時日,一邊心心念念地等待著命運的眷顧和奇跡的降臨。
那時我們每天的作業(yè)是一套完整版的語數(shù)英以及理綜高考模擬試卷,除了作文不用寫之外,其他的都要完成。其實,這個作業(yè)量也不算太多,如果每天能給我40個小時,我想我肯定也是能做完的。
無奈,人生并沒有那么多如果。于是,我跟劉能能只好每天不停地趕著做雪片一樣飛來的試卷。我們在語文課做物理試卷,在英語課做生物作業(yè),可還是做不完。高考最可怕的地方并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它讓你時時被一種龐大的自我懷疑籠罩著,不知所措,卻又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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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真的好委屈、好心酸,可我的高三就是這樣過來的。經(jīng)常有學(xué)弟、學(xué)妹問我:“你覺得高考可怕嗎?”我都會輕描淡寫地回一句“還好吧”。可我心里比誰都清楚,那年夏天,自己所經(jīng)歷的那些像雷陣雨般突然蹦出的巨大慌亂,那些像在烈日下奔跑了很久之后的渾身乏力,那些像漫長午睡過后無法消除的懨懨不安。
有一次晚自習(xí)課間,我跟劉能能趴在桌子上休息,他突然偏過頭問我:“要是考砸了,你會選擇復(fù)讀嗎?”其實在劉能能問我之前,我一直刻意把這個問題屏蔽在腦后,不是沒想過,而是不敢去想。“是啊,我會選擇復(fù)讀嗎?”我沒有回答他,只是自己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不復(fù)讀了,考得再差都不復(fù)讀了,死都不復(fù)讀了。
不想重來一次,不僅僅是因為拖拽不動自己的膽怯,更是因為不想再當(dāng)一次自私的人。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放學(xué)后,我沒有直接回媽媽在學(xué)校外面租的出租屋吃飯,而是先去了辦公室找數(shù)學(xué)老師答疑。等我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很晚了,屋里沒開燈,借著幽暗的天光,我看到媽媽竟然坐在飯桌邊的藤椅上睡著了,以一種極其別扭的姿勢。
當(dāng)時我的腦中突然閃過一道在語文課上做過的成語改錯題—“每當(dāng)自己的孩子遇到什么狀況,父母們總是首當(dāng)其沖。”老師在黑板上畫了重點并且再三強調(diào),“‘首當(dāng)其沖的意思并不是‘第一個沖上前去,而是‘最先受到傷害,所以,這是一個很典型的病句?!钡且凰查g,我突然覺得這句話好像也沒有錯,我覺得自己正被一種濕漉漉的難過包裹著,整個人都變得很泥濘。為了不影響我的學(xué)習(xí),出租屋里沒有放電視、電腦一類的東西。所以當(dāng)我不在時,媽媽只能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待著,只能一個人默默切碎那些漫長的時間。我突然意識到,她該是多無聊啊,無聊到都能隨時睡過去,可我竟還一度委屈地以為自己才是那個獨自咀嚼了所有沉默的人。
這種感覺太讓人難過了,原來在我浴血奮戰(zhàn)的高考路上,父母一直像個卑微稚拙的孩子般跟在身后,撿拾起我所有的苦痛,心甘情愿成為我所有淤塞情緒的出口,成為擦干我眼淚的紙巾。但我想,我再也不要重來一次了,再也不想當(dāng)一個如此自私的人了。
說來遺憾,高考的磨煉并沒有讓我從此改頭換面、所向披靡,那些青春片里矯飾出來的熱血與感動我也統(tǒng)統(tǒng)沒有感受過。如果非要找出這場盛大而荒誕的考試對我而言真正的意義,我想可能是愛吧—它讓我深切地領(lǐng)受到了自己在人生的前十幾年從未注視過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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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2012年到2016年,我的高考已經(jīng)過去整4年了,那些我曾以為自己會銘記一生的經(jīng)歷也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就跟忘記生命中其他平平淡淡的記憶一樣。高考留給我的模糊背影也只是在考完最后一門的那個下午,操場上重新穿起裙子的女孩子們流暢的肌肉線條,被拋擲到半空中的數(shù)學(xué)課本,看起來很像撲棱著翅膀的白鴿。我站在樓道里,從迎面走來的那股興高采烈的人流中,看到了劉能能。他背著單肩包,換上了少年的面孔,經(jīng)過我時依舊像往常一樣打招呼:“我去網(wǎng)吧了,再見啊?!薄班牛僖姟!焙芸?,他又融入了黃昏的背景中,暮色中他的背影有我看不清的悵惘。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到了一陣失落,哦,原來這就是我想要的自由。
原來高考過后,只是把原本就該屬于我們的生活還給了我們,那些我曾以為熬過高考就能獲得的足以照亮我整個生命的自由,也不過就是生命中普普通通的自由。反倒是那些自己曾拼了命想要擺脫的束縛,那些從壓頂?shù)臑踉崎g隙偶然泄出的隱秘而微妙的快樂,當(dāng)我不再常新,它們也不再常有。
不過,當(dāng)我意識到這些時,早已是時過境遷。而我之所以能在這里云淡風(fēng)輕地談?wù)摳呖迹矁H僅是因為它已經(jīng)過去了而已。2012年,傳說中的世界末日,我參加高考。只有那些一步步踏著泥濘走過來的人,才有資格輕輕地吐出一句:“也不過是一場虛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