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長山
新一輪司法改革的可能與限度
文/馬長山
雖然新一輪司法改革在“全面深化改革”“全面推進依法治國”中具有不可低估的重要使命和作用,然而,與其他各個改革領域一樣,司法改革進程也必然面臨著太多具體而復雜的困難和問題,故此并不能對其抱有過度的理想化期待,恰恰應該以客觀理性的態(tài)度,來審視新一輪司法改革的可能空間與限度,從而為塑造新時期獨立公正的司法體制提供務實而可靠的路線圖。
司法至上、司法獨立、審判獨立、法官獨立等,這些已經(jīng)成為一種經(jīng)由近代以來西方法治進程創(chuàng)始并加以驗證的法治“常識”和基本標志,也是改革開放30多年來人們對司法改革的目標期盼與價值指向。然而,司法制度和體系自身的可欲與可能之間的落差,它所遇到的問題和挑戰(zhàn),卻常常被忽略,尤其是在以西方法治為摹本、嚴重缺乏本土法治建設經(jīng)驗的中國,則更是如此。中國的深度司法改革實際上面臨著司法與政治的“隔絕”和“依賴”、司法體系的官僚化、司法倫理與人性的張力等現(xiàn)實難題。
當然,司法至上、司法獨立作為法治社會的基本要素和根本原則,是不容否定的,因為“沒有司法至上,政府官員會無拘無束地無視憲法要求,并且不會受到處罰”,也使得權力的平衡制約機制難以建立、法律的權威難以形成。我們這里只是意在看到,“人類自身所設計的政府機構,并不能在所有的時間里讓所有的人滿意”,因此,對司法至上和司法獨立也不能有過于浪漫的期待和幻想,它只能相對的、有限的獨立,其更大意義上乃是一種恰當尺度上的“平衡擺輪(balance wheel)”,這是由司法權的本性與地位所使然。
眾所周知,立法、行政和司法之間的分權制衡,是當代憲制的重要基礎和基本原則。然而,各國的具體制度設計和運行模式則大不相同。這就意味著,任何國家的司法制度和體制都要受到本國的歷史進程、文化傳統(tǒng)、民族性格、社會基礎等諸多因素的制約和影響,而政治制度的框架安排則更直接地塑造了其司法體制。
我們的新一輪司法改革,也就只能在中國現(xiàn)有的政治制度框架下和允許的邊界內(nèi)來考量設計,而不能“另起爐灶”。從新中國成立至今,無論經(jīng)過多少風云變幻,但執(zhí)政黨的一元化領導一直是憲法確認的政治原則。這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根本要求。而十八屆四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也再次指出,“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總目標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因此,當下司法改革的目標指向是去行政化、去地方化,推進司法獨立、審判獨立、法官獨立,但它都是以堅持黨的一元化政治領導為前提的,只能是在黨的領導下的獨立運行,這是不能逾越的底線。
在當今全球化、信息化時代,任何國家都會面臨著變革與發(fā)展的挑戰(zhàn)。事實上,為了重塑法治秩序,就需要推進改革,也就難免需要打破既有規(guī)則和制度安排,而它們一旦被打破,就會帶來某種秩序風險,有可能危及法治,因而變法與法治“有一種內(nèi)在的緊張關系”。
對致力于推進法治進程的轉型國家而言,變法與法治的內(nèi)在緊張關系可能會更加明顯,尤其是中國。在2011年兩會上,全國人大常委會鄭重宣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如期形成”,這無疑是改革開放30多年來的巨大法制建設成就,對于“有法可依”、推進法治無疑具有重大意義。然而,我們也應客觀地看到,這個法律體系的加速形成,是為了完成黨的十五大提出的法治建設目標。而急于完成目標的立法工程,就難免出現(xiàn)某些簡單移植、立法不周、相互沖突,以及脫離實際等現(xiàn)象,正如十八屆四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所指出的那樣,“有的法律法規(guī)未能全面反映客觀規(guī)律和人民意愿,針對性、可操作性不強,立法工作中部門化傾向、爭權諉責現(xiàn)象較為突出”。特別是“依法治國”方略有時會在先由所涉部門草擬、再提交人大討論通過的“部門立法”模式中被“工具化”誤讀,進而在立法中出現(xiàn)某種權力本位、部門利益法律化、過渡性體制固化等傾向,這就使得司法改革將面臨著更多的法律阻力和障礙。
最近,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二次會議上強調(diào),凡屬重大改革都要“于法有據(jù)”。他指出,改革當然要破舊立新,難免在很多方面與現(xiàn)有法律法規(guī)相沖突。但破除這種掣肘,就需要對不合“時勢”的法律提起修改或廢止;對具體改革事項中遇到的法律瓶頸,要精確區(qū)分改革與法律規(guī)定各自的合理性,從而分門別類予以破解。退幾步說,一些法律難題暫存爭議、暫難破解,也完全可以以合法的方式進行,不一定非以違法作為代價。然而從目前來看,我們是通過全國人大授權的方式來化解這一問題,但各試點方案也需一并授權才更具合法性,至少是個過渡性的辦法。否則,就出現(xiàn)了“于法有據(jù)”與突破探索的改革張力,即便是良性違法,采取以違反法律的方式來推進法治也是很尷尬的,并會帶來一些難解的問題,進而影響司法改革的效果、甚至成敗。這就意味著,與法律規(guī)范的沖突和悖論,無形中也劃定了司法改革的可能空間與限度。
近代以來的世界法治進程,無疑離不開權威、高效、理性的司法體制的重要支撐和貢獻,但同時,這也容易造就有關司法的某些傳說和神話,它“構成了對司法進行實質性改革的主要障礙之一”。
對于后發(fā)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中國家而言,本土國情是其法治進程難以回避的現(xiàn)實問題?!叭绻刹皇钱a(chǎn)生于特定的社會關系,那么向不發(fā)達社會形式中移植外國法律、政治和經(jīng)濟形式必然是不可能成功的?!钡芏喟l(fā)展中國家忘卻本土國情、執(zhí)著于對西方仿制的浪漫主義情懷仍難以消減。在當下中國,這個問題可能更為嚴重。而很多時候,這種對西方的依賴和信奉,又往往是基于忽略了各國不同的歷史傳統(tǒng)、社會基礎、文化背景、民族性格等基礎上的某種抽象概念,這就會出現(xiàn)既不真正了解西方、也未能直面中國的“夾生飯”狀態(tài)。而這種“夾生飯”的理論與實踐狀態(tài),對新一輪司法改革無疑是一個重大阻礙。
進入新世紀,在新的改革發(fā)展關頭,不僅是法學界,各個領域的學者也都開始了對既往發(fā)展路徑和學術研究的反思。越來越多的第三世界經(jīng)驗和教訓提醒我們,“僅僅依靠更換掌權者或者照抄照搬發(fā)達國家的相關法律,均不足以實現(xiàn)國家的可持續(xù)發(fā)展”。而“要想推行法治,立法者須考慮國情中政治、經(jīng)濟、社會條件,精心制定相關法律”。為此,人們也對十八屆三中全會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與期待——通過全面深化改革來大力推進“中國性”的制度創(chuàng)新。這樣,新一輪司法改革也必然要在對30多年來法制建設的反思基礎上,立足本土國情而進行大膽探索和“中國實驗”。而十八屆四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也做出了“借鑒國外法治有益經(jīng)驗,但決不照搬外國法治理念和模式”的論斷。
可見,新一輪司法改革無疑要充分考量本土國情的因素,進行“接地氣”的制度設計和務實推進,而不能簡單仿制西方制度、“照葫蘆畫瓢”。
縱觀各國司法制度的演進,或多或少都會帶有某種“路徑依賴”的問題。中國改革進入“深水區(qū)”后,對建立獨立公正的司法體制的要求越來越迫切。它將是一項重要的任務和使命,涉及到國家權力的結構性改革,而這必然會“隱含著司法和國家官僚結構的沖突”。這就更容易誘發(fā)權力“體系化”的“路徑依賴”作用,因此,如何解決體制性、制度性難題,進而化解權力“體系化”可能帶來的“路徑依賴”,就成為新一輪司法改革是否能夠取得實質性成果的關鍵因素。
如何防止各種極端思潮撕裂社會,成為關系當下中國改革和發(fā)展的大問題。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新一輪司法改革也必然會受到這種“左”與“右”撕裂的深刻影響,一些人寄希望于全面移植西方的司法制度,推進甚至是誤讀的西式司法獨立、違憲審查等;而另一些人則曲解“中國特色”、并以本土國情為借口來拒斥改革,甚至以敏感想象中“西方勢力”威脅來強化司法的政治屬性和功能。這些思潮背后都難免帶有草率急躁、不切實際的浪漫主義情懷或“民粹主義”精神,法學理論上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狀態(tài)”與司法實際運行的滯后保守之間的反差與錯位,也難免使司法改革迷失方向。更重要的是,它們都難以客觀、理性地認識西方和中國,難以認識到司法改革的可能空間與客觀限度,因而也就難以腳踏實地地推進新一輪司法改革,難以務實有效地探尋自主的“中國特色”民主法治道路,而這恰是當下中國最需要的。當然,新一輪司法改革的空間和限度并不存在一個確定的、涇渭分明的清單。這就意味著,新一輪司法改革的空間與限度,只能在具體的改革進程中予以摸索和試驗,進而探尋司法改革的“中國”方向與自主性道路。
(作者系華東政法大學教授;摘自《政法論壇》2015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