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生
特朗普時代的中美關系
——專訪察哈爾學會副秘書長、中國國際關系學會理事王沖
馬文生
2016年11月9日,美國共和黨人唐納德·特朗普贏得了美國第58屆總統(tǒng)大選,成為美國第45任總統(tǒng)。特朗普的當選,即使在美國國內(nèi),也引起了極大的爭議,褒貶不一,但無論如何,特朗普都將開啟一個新的時代。
他的競選諾言會不會一一兌現(xiàn)?他能否做到“讓美國再次偉大”?他會不會把美國帶回孤立主義?他的外交政策將如何推進?對于中國而言,更關心的是在特朗普領導下,美國的對華政策將發(fā)生怎樣的變化?為此,本刊約訪了長期研究中美關系、曾在2004年采訪奧巴馬并預測其當選總統(tǒng)的察哈爾學會高級研究員、中國國際關系學會理事王沖先生。
馬文生:王老師好!美國的政治周期、總統(tǒng)輪換,對中美關系顯然有較大影響。您怎么看這種影響?
王 沖:里根、老布什、克林頓、小布什擔任總統(tǒng)的幾十年里,中美關系呈現(xiàn)“低開高走”的態(tài)勢??偨y(tǒng)競選中往往拿中國“開刀”,上任后則對中國施加壓力,但隨著雙邊接觸的增加,關系又會逐漸改善。
奧巴馬時期則恰好相反,中美關系是“高開低走”。剛上任時奧巴馬政府甚至提出G2戰(zhàn)略,明顯地對華示好。但很快改弦更張,在政治上推出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在經(jīng)濟上籌劃TPP把中國拒之門外,在軍事上則借南海問題制造亞太地區(qū)緊張的局面。
中美關系中,競爭與合作并存。美國看中國,“崩潰論”和“崛起論”并存,如今“崩潰論”市場不大,中國“威脅論”抬頭。美國鷹派秉持現(xiàn)實政治的論調(diào),認為中美無法繞開修昔底德陷阱,中國崛起一定會挑戰(zhàn)美國的霸主地位,而霸權的轉(zhuǎn)移將不可避免地通過戰(zhàn)爭。
馬文生:中美這兩個大國之間的關系,對整個世界的影響也是巨大的。中國長期秉持和平外交政策,總是積極尋求與各國之間建立和保持良好關系。對于中美關系,中國提出了建立新型大國關系的構想。
王 沖:中美新型大國關系的內(nèi)涵是不沖突、不對抗、相互尊重、合作共贏。在此框架下,中美兩國之間建立的對話溝通機制已達90多個。這些機制涉及政治、軍事、經(jīng)貿(mào)、科技、環(huán)境等全方位各個領域。這些對話機制未必能及時解決問題,但它們能促使中美之間及時溝通,避免誤判,保證中美不陷入對抗的漩渦。
在經(jīng)貿(mào)領域,雙邊關系發(fā)展迅速。2014年,兩國雙邊貿(mào)易額達5551億美元,同比增長6.6%,創(chuàng)歷史新高。其中中方出口、進口分別為3961億、1590億美元,分別增長7.5%、4.2%,順差額2371億美元,增長9.9%。2015年,雙邊貿(mào)易額達到5583.9億美元,增長速度下降。但由于國際油價下跌等外部因素,中國超越加拿大,成為美國第一大貿(mào)易伙伴。
巨大的貿(mào)易額背后是麻煩不斷,中國成了美國經(jīng)濟不振的“替罪羊”。比如“中國人偷走了美國人的工作機會”,“中國對美國進行傾銷”,“中國政府操縱人民幣匯率”,“中國不對美國開放市場,不是完全市場經(jīng)濟”……這些都是美國近幾屆政府一直保留的觀點。
在軍事領域,美國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的核心是加強對中國的遏制,為此,美國減少了歐洲駐軍,加強了亞太地區(qū)的軍事存在。在過去的幾年里,美國強化了和日本、韓國的同盟關系,同時加緊對菲律賓、馬來西亞、緬甸等亞太國家的爭奪,構筑了環(huán)太平洋的對華“包圍圈”。南海問題,更是中美之間測試對方?jīng)Q心的試金石,中美軍艦、軍機在南海的對峙,讓全世界都捏了一把汗。
好消息是,中美之間軍事溝通的渠道保持暢通。軍事領域的對話溝通機制主要有:中美軍事熱線、中美海上軍事安全磋商機制、中美副外長級戰(zhàn)略安全、多邊軍控和防擴散磋商、國防部副部長級防務磋商、中美司局級軍控與防擴散磋商、中美退役高級將領會談、中美軍控、裁軍與防擴散研討會等。這些保持暢通的磋商機制,很大程度上避免了中美之間發(fā)生“擦槍走火”的事件。
馬文生:特朗普在競選中曾經(jīng)做出過多個承諾,那么他會不會把美國帶回孤立主義?他的外交政策將如何推進?
王 沖:中國有句古話,叫“聽其言、觀其行”。從特朗普競選總統(tǒng)的外交言論,可以大致判斷他的外交特點。
第一,特朗普的外交更加注重利益,輕視價值觀。美國的外交,就像一個鐘擺,在理想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之間擺動。通常而言,民主黨更注重理想主義,而共和黨更注重現(xiàn)實主義。特朗普批評希拉里對中東國家推廣民主,結果造成中東局勢一團糟。作為商人,特朗普重利輕義,和奧巴馬相比,他將以更加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處理美國的外交事務。
第二,特朗普的外交更加靈活善變。談到外交,大家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國家沒有永遠的敵人,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這句話會在特朗普身上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他競選時就對普京示好,上臺后可能很快改善和俄羅斯的關系,而這正是普京所期待的。和俄羅斯關系改善后,特朗普在中東、在歐洲,甚至在亞太,會有更多的牌可打。
第三,特朗普不會退回孤立主義。競選時,特朗普提出了讓美國再次偉大,提出讓歐盟和日韓分擔駐軍費用,反對美國向全世界推廣民主,外界認為他將把美國帶回孤立主義。這只能是說說而已,美國的利益已經(jīng)遍布全球,無法回去。這一點特朗普非常清楚。哪些全球事務需要強化,哪些需要收縮,這是特朗普及其團隊需要做的一道選擇題。
總之,特朗普所說的都體現(xiàn)了他的思路和風格,但受到美國行政機構、國會、企業(yè)家的掣肘,他有些只是說說,有些可以做到,有些做不到,更多的則需要漫長的博弈過程。
馬文生:記得美國大選前,德國的電視臺曾問過一個問題:希拉里和特朗普二人上臺分別會對中美關系有何影響。如今美國總統(tǒng)大選已然塵埃落定,我還是要問您這個同樣的問題。
王 沖:我的回答是,如果希拉里當選,中國所面臨的壓力將增大。希拉里將繼續(xù)執(zhí)行亞太再平衡戰(zhàn)略,對中國施加壓力,其中包括南海問題上可能維持強硬立場,深化和日、韓等同盟國的合作,繼續(xù)爭取東盟國家對美國的支持,如印尼、緬甸。最大的變數(shù),是希拉里能否在執(zhí)政后挽救TPP,如果TPP被國會否決,不利于美國在亞洲的影響力和對中國的制衡。
假如特朗普上臺,執(zhí)行美國優(yōu)先政策,有利于中美關系在東亞的緩和;特朗普會在經(jīng)貿(mào)、就業(yè)、投資方面對中國更加強硬,因此短期看中美經(jīng)貿(mào)關系會有波折,但他是商人,善于談判,講究實際,會很快和中國找到平衡點。他要的是中國的錢,不會在人權方面說三道四。
如今,特朗普上臺,中美關系面臨考驗,因為特朗普是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波折將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中美關系需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試。這個調(diào)試所持續(xù)的時間,要看雙方領導人和團隊的意愿和協(xié)調(diào)能力??梢灶A見的是,調(diào)試后中美關系將改善。
也就是說,特朗普時代的中美關系可能是“低開高走”。
馬文生:那么,是否可以預期他在任期內(nèi)將會如何面對影響中美關系的臺海問題、朝核問題、南海問題以及經(jīng)貿(mào)關系?
王 沖:中美關系可以從三個層面來看,一是中美雙邊關系,二是亞太局勢,三是世界形勢。
中美雙邊關系,最大的障礙在于臺灣問題,只要特朗普不在臺灣問題上挑戰(zhàn)中國核心利益,雙邊政治關系不會出現(xiàn)大問題。
經(jīng)貿(mào)關系將是未來中美博弈的重點,中國毫無疑問將面臨非常大的壓力。其核心在于,特朗普是否把中國定為匯率操縱國,這一關守住,在反傾銷、貿(mào)易不平衡等問題方面才可以靈活處理。美國要實現(xiàn)提高經(jīng)濟增長和就業(yè)的計劃,需要資金,中國可以抓住機會進行談判,讓中國公司去美國投資時獲得更多便利,甚至可以考慮增加購買美國國債。因為從長遠看,我相信美國目前并不是衰落,而是處于低潮。
按照特朗普的承諾,他將廢掉奧巴馬政府力推的TPP——特朗普在近期的講話中再次強調(diào)了這一點。這樣看來,美國有可能會支持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甚至有可能改變做法,加入亞投行。
我認為未來在世界范圍內(nèi),中美之間的合作會大于競爭。因為中東亂局、氣候變化、能源危機以及反恐等等都需要中美兩個大國的合作。
中美關系的難題主要在于亞太,要點在于朝核問題和南海問題。
南海問題,隨著菲律賓總統(tǒng)杜特爾特對華示好,訪華后拿到中國的大額訂單和援助,有所降溫,雖然法律層面雙方?jīng)]有高調(diào)宣揚,但在具體措施方面,中國還是做了讓步,允許菲律賓漁民到黃巖島附近打魚,雙邊關系緩和,這讓美國失去了在亞太地區(qū)給中國施壓的前部先鋒。
朝核問題是真正的難題。特朗普說要和金正恩談談,還說中國是唯一支持朝鮮的大國。特朗普當選后,朝鮮并沒有發(fā)賀電,而是在朝中社評論《是不是該換個主意的時候?》中勸美國領導人改弦更張,提出“現(xiàn)在是美國要決定如何與東方核強國打交道的時候了”。
馬文生:挑戰(zhàn)在,機會也在?。?/p>
王 沖:薩德導彈系統(tǒng)造成的中韓關系緊張也迎來機會。樸槿惠政權風雨飄搖中,美國也將進行權力交接,是否繼續(xù)部署薩德,將是未來朝鮮半島問題的另一個籌碼。
可以預見的是,特朗普維護美國超級大國地位的決心不比任何一位前任總統(tǒng)差,他也清楚中國日益增長的實力給美國帶來的挑戰(zhàn)。因此,即便他不再用亞太再平衡這個說法,也會持續(xù)對中國施加壓力。
對特朗普而言,重要的是如何處理對華關系與其盟友之間的平衡。他說過,要讓日本和韓國承擔更多軍費,甚至說過撤出駐韓美軍,這些話讓日本政府和韓國政府產(chǎn)生焦慮。我覺得他不會真這么做。
中美關系是復雜的,有起伏也正常。特朗普時代的中美關系向何處去,我們無需太悲觀。
王 沖:察哈爾學會副秘書長、高級研究員,中國國際關系學會理事。
馬文生:本刊編輯部副主任,察哈爾學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