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戴 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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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望烏什
⊙ 文 / 戴 來
戴 來:一九七二年出生,蘇州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收獲》等刊。出版有長篇小說《魚說》《練習生活練習愛》《甲乙丙丁》、小說集《要么進來,要么出去》《亮了一下》《把門關(guān)上》、隨筆集《我們都是有病的人》《將日子折騰到底》等。曾獲《人民文學》獎等獎項。
烏什,在我的記憶里是一個溫潤、有水汽的地方,像是下了一夜的雨,早起推開窗,外面薄霧彌漫。睡眼蒙眬的人心思還停留在沒有醒來的那半個夢里。遠處馬蹄聲漸近,夢被叩醒。有馬隊正縱馳而來,凝神定睛,打首那面大旗上,是個碩大的“漢”字。詫異恍惚間,想要再細看,蹄聲已遠去,揚起的塵土里裹挾著千軍萬馬的氣勢。
五百多年后,還是馬蹄聲,從東邊傳來,但要舒緩得多,蹄聲里還有清脆的駝鈴聲,不徐不疾。他們這是要往西邊的別迭里烽燧去,接下來將會翻越海拔四千多米終年積雪覆蓋的凌山(今天的天山穆素爾嶺),穿過中亞各國,終點是他們心中的圣地——天竺。路途遙遠,前方等待他們的與身后已經(jīng)過的一樣艱險和不可測。眼下,他們的糧草還算充足,最充足的給養(yǎng)是堅定的信仰。
更多的人和車隊從這個叫別迭里的烽燧經(jīng)過。
別迭里烽燧,始建于東漢,地理位置獨特,是我國萬里長城西部的最尾部,扼守經(jīng)由此處翻越別迭里達坂北上中亞的通道。唐代以后,這里成為西行使者、商販及僧人前往中亞各國及印度這一主要通道的重要哨卡。
我最早知道烏什這個地名,是在金庸先生的《書劍恩仇錄》里。那時候我還是一個初中生,同時也是個狂熱的金庸迷,熱衷于將小說里的人物、情節(jié)與歷史事件對號入座。對了,那會兒我最喜歡的學科是地理,本能地對一切地名懷有熱忱。
《書劍恩仇錄》中第十三回,那個不喜食牛羊肉卻愛吃花兒的香香公主對陳家洛說:滿洲兵已占了阿克蘇和烏什,木卓倫老英雄他們已退到了葉爾羌。
我在紙上記下這三個地名,轉(zhuǎn)身撲向中國地圖。偌大的一張地圖,我生生在上面找了半天,才在塔里木盆地西北邊緣找到它,東與阿克蘇相鄰,北邊和吉爾吉斯斯坦接壤。對于一個沒怎么出過遠門的十四歲的少年來說,五千公里以外的烏什,無疑于天邊。
從我所在的東部城市向北飛,而后轉(zhuǎn)向西,向西,一路向西。經(jīng)停烏魯木齊,再登機,大鳥依然向西。
六個半小時的飛行,我覺得飛機和我擰巴的腰一樣,都有些累了。在我的經(jīng)驗里,這樣的飛行長度,應該已經(jīng)飛出中國版圖了。但飛機落地,還在國內(nèi),新疆西南部的阿克蘇。再驅(qū)車向西一百公里,就到了烏什。
烏什,曾經(jīng)是古西域三十六國之一溫宿國的都城。因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可以想象她當年的繁華熱鬧。西來東去的各色面容,各種口音,從事著形形色色的營生,漢服、胡服和袈裟同為街市的風景。也是因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時常兵荒馬亂。
烏什作為絲綢之路上的重要驛站,與其有關(guān)的許多歷史事件和人物都出現(xiàn)過在我們的歷史課本上,被要求閱讀,被強迫背誦,最后是為了應付考試。
張騫,應該算是漢人同西域外交往來的第一人,是陸上絲綢之路的開創(chuàng)者,也是絲綢之路中道“溫宿古國”的踏勘者。我記得他被匈奴人俘獲后,還被迫娶了一位匈奴女子為妻。當然,這個沒有寫進教科書里。
玄奘取經(jīng)的故事家喻戶曉,但大眾傳媒娛樂化的解讀已經(jīng)把他消費得不倫不類了。
比較而言,我更佩服那個懷有激情和夢想的班超。兩次出使西域,經(jīng)歷了各種險境,前后在西域待了三十年。平定西域五十多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九七年,班超曾率兵七萬到達里海,并派部下甘英出使大秦(羅馬)。他這是想要干嘛?后人試圖從各種史書里摳出他的動機,未果。
烏什,在我的想象里充滿了異域風情。無際的戈壁,炎熱、干燥,荒涼,生性頑強模樣古怪的胡楊,那是一個用馬或駱駝出行的地方,一個空氣里飄散著孜然味烤肉味的地方,還有迷人的胡旋舞和裝在皮囊里的烈酒,也曾是男人縱橫闔捭建功立業(yè)的沙場。
然而當我游覽過綠意盎然的柳樹泉、燕子山腳下的九眼泉和沙棘林濕地公園后,我更愿意稱呼她為戈壁綠洲。這個稱呼一點兒也不新鮮,事實上,她早就有了更好的贊譽:塞外江南、中國西部生態(tài)明珠。
作為一個江南人,其實不太能體會水的珍貴,尤其對雨水的情感更是復雜。在北方人眼里是情調(diào)的連綿陰雨,身處其中的南方人,看看陽臺上總也干不透的衣物,再看看腳下濕答答的鞋子,難免心生厭煩。而對于西部地區(qū),豐富的水資源無疑是老天的恩賜。
烏什縣境內(nèi)山環(huán)水繞,植被繁茂,托什干河、庫馬力克河以及北山泉水,源源不斷地滋養(yǎng)著這片土地。她完全不像我概念中的西陲小城,城內(nèi)綠草茵茵,泉眼星羅棋布。一個地方,有了活水,她便靈動起來,便有了生氣和柔情。水是最柔軟,也是最堅硬的,只要它愿意,它可以抵達任何它想抵達的地方。
烏什,在我的心里是親切的,全無隔膜感。我從未想到會對一個距自己家鄉(xiāng)五千公里、風土人情迥異的地方生出親近感來??谝簟⒚嫒菔悄吧?,飲食起居、宗教信仰是不同的,地貌氣候就更不用說了,甚至當?shù)厝说谋磉_情感的方式也讓我覺得新鮮,可親近感是真實的。
離開烏什兩個月后,有一天蘇州落雨,我站在窗前,突然就想到了這個“半城山色半城泉”的地方,就像我從未離開過。而事實上,我在那里僅僅待了兩天。是氣息,我想是那種溫潤的氣息打動吸引了我。
有時候,烏什在我的記憶里是透亮的,就像是起鍋前勾了芡的萵筍,但勾的是玻璃芡,薄薄的一層芡裹住了味道,鎖住了水分,卻讓萵筍的碧綠透著晶亮和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