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超
我走過一條街(外一篇)
■許 超
一條街的真正面容絕不是你在街口所看到的。
往里,再往里,你得走進街里去。如同河流,岸上的人永遠也無法破解河流的所有秘密,有的,也只是一廂情愿和自以為是。河流的事,只有魚最清楚。我在猜想,最先吃魚的那個人或許并不是為了“吃魚”,而是問魚魚不語,只有扒開魚肚子,他以為河流的秘密都裝在魚肚子里了。
往里,春常在精品水果店,沒有進去過,名字想雅,其實太俗,像招搖過街的女人,裙子已經(jīng)夠短,還非得扭著屁股走路。斜對面的薛記水果店就不一樣了,招牌不艷麗,甚至土色,但讓人看了踏實,隔段時間不去,有一種不安,好像欠著什么。
店主是夫妻二人,擺地攤的時候,就是賣水果,待人溫善。你買多,不露喜。你買少問多,或者不買,也不會有什么厭煩,像鄉(xiāng)下的親戚,多年不見,三言兩語寒暄,都是彼此熟悉的話,樹上的鳥窩,過輩的老人,言語的內(nèi)容和溫度,不需要任何調(diào)試,都是真實的到達,不是試探。男的上秤收錢,經(jīng)常讓利給你,一角錢讓,五角錢也讓,讓的你不好意思,讓的你想方設法看看在什么地方能夠彌補給他。女的幫人拿袋子,幫你選水果,是真選好的,你選的沒有她選的好,你選的不好,她給你拿下來,放到旁邊。比如獼猴桃,她會指給你看,“別人捏來捏去捏軟的,不好吃”,還真是,不能不信,自然軟和被人捏軟的,不是一個味,捏過的獼猴桃,入口有一種餿苦的味道。
再比如選西瓜,一看二敲,她說:“包你!”放心吧,真包你,包你甜包你汁多。不像我在通濟街音像店里遇到的那個女店主,我問:“有沒有《智慧樹》?正版的?!备跺X的時候,又習慣性地多問了一句:真是正版的吧?她像受了某種委屈,好像真金被我說成了廢鐵,善良被我誣為邪惡。我倒反不好意思了,一路上譴責自己。兒子歡天喜地地迎我進門,回來一放,《智慧樹》變成了《雪花樹》,紅果果和綠泡泡真慘,像果泡一樣,剛一出現(xiàn),就破了,破了再出現(xiàn)。這樣倒好,不需要譴責自己了,只是牙根有點癢。
“好再來熟食店”是我買熟食的首選,我在一篇文章中已經(jīng)說過對它有好感的原因,夫人說:好再來應該給你一點優(yōu)惠,好歹也是幫它宣傳了一把!“人家大老遠跑去,路費還不夠呢”,說歸說,心里倒也有了想法,像是為別人做了件事,老是惦記著別人要還情似的。有一次,買了份熟牛肉,二十多塊錢,給了一張伍拾的,回來一翻皮夾,伍拾的還在,另找了二十幾塊錢。天下雨,買回來不容易,去還錢,更不容易,權(quán)衡再三,不去了,算是那次宣傳的回報。
現(xiàn)在,居然成了我人生的一處污點,時常被她拿出來取笑或者威脅,“還是人民教師呢!呵呵!”沒有辦法,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實,熟食店不只“好再來”一家,它對面就是“四川熟食店”,而且不需要排隊,去了就有,但是,一聽四川,就感覺太遠,跋山涉水的,不值?!昂迷賮怼保谩賮?。平易,會套近乎。
雞蛋灌餅。排隊,聽鄉(xiāng)音,聽聽是淮南的還是壽縣的鄉(xiāng)音,聽音情更怯。夫妻燒餅店,沒有店名,老婆和面,丈夫攤餅,把面用手貼到爐壁上,用大鉗子為餅翻身,把握火候。老婆和丈夫不說話,偶爾和顧客說話,“甜的?咸的?”散熱,裝袋,收錢,找零。有時隊伍很長,都不說話,出爐快,看兩個人默契的配合。
芭比饅頭,不是芭比娃娃。蘿卜絲的豆腐餡的青菜蘑菇的,一塊五兩個。生意好,我喜歡青菜蘑菇的,兒子也喜歡,只吃餡,剩下的留給我,有時還搶我的餡。想起著名的《媽媽愛吃魚頭》,可是爸爸不喜歡只吃面?,F(xiàn)在換了,“青露饅頭”,品牌連鎖,一塊錢一個。新裝潢,新籠子,店員或老板還是原來的店員和老板,統(tǒng)一的工作服,生意興隆,出來的還是饅頭。我騎車路過,有點懷念舊時饅頭。
那個賣菜的老大媽很厲害,一條街就她在露天賣菜,而且從早賣到晚,有時路燈亮了才收攤,城管剛開始還想管管她,但都被她罵回去了,我有幸親歷過一次,她用方言罵,我聽不懂,但是能感覺到她情緒很激動,一直激動,唾沫朝天,城管不敢近身。城管走多遠了,她還在罵,有時候會朝城管們的背影跳起來,還是罵,非常囂張,比城管囂張。“如果她是城管?”我居然笑出聲來,而且一直偷笑著回家,到了家門口,把笑憋回去,才發(fā)現(xiàn)要買的手搟面忘了。
原來的水餃店,現(xiàn)在換成了服裝店,外貿(mào)服飾。它的附近有五家蔬菜店,三家肉鋪,賣肉的都是男人,一瘦兩胖。瘦的也賣牛肉,靠路口,對人熱情,老遠就吆喝,“帶點回去,給你便宜點!”有時候是中午路過,他喝酒,大酒瓶小酒盅,一口一盅,先抿一口,緊接著——哧啦哧啦——仰脖下肚,心曠神怡。我買過兩次腰花,一次牛肉,后來不去了。原因是,我問他豬在哪里殺,他說自家殺,我說,私自屠宰不允許,他改口說幾家合伙去屠宰場殺。從此不再看他,看了覺得像個猴,但他還是喊:“帶點回去,給你便宜點!”
早晨七點半以前,下午四點半以后,附近的村民會把自家地里的菜挑上來賣,必須要在這個時間,不然城管會來管你,奪你的秤收你的攤子。是一個中年婦女告訴我的,她在告訴我這個菜場秘密后,又添了一句:“下次買我的哦?!蔽艺f:“哦。”大蒜,莖部呈紅色,好吃,炒出來香,咸肉炒大蒜,尤其香。莖部白色的,不行,炒不出味道。我買大蒜、青菜、馬蘭頭,還有一種說不上名字,好像是枸杞的嫩莖,炒雞蛋,雞蛋要是草雞蛋,正宗的草雞蛋,高山流水,口留余香。
去年冬天的時候,買青菜,我專買那個老大爺?shù)摹K麖纳虡I(yè)幼兒園附近,顫巍巍地挑著兩筐青菜,在汽車專賣店門口停下來,停一會兒,再挑。我尾隨著,青菜真青,九點鐘的太陽有一點溫暖了,照在兩筐青菜上,這個時候青菜好像睡醒了,綠給人看。滴翠。往人心里滴的那種。他說早晨起不來,早了青菜上都是霜,地不好下。我問他高壽,他說“都八十二了”,回答的時候有點自豪。我知道他沒有騙我,但還是吃了一驚,八十二歲了,收拾了多少風霜啊。我每次都買他的青菜,不問價格,不需要問價格,他拿袋子,紅袋子綠袋子破了洞的袋子,他有時候找不到一個完整的袋子,會有一種抱歉,我有一種愧疚。
春天來了,盼著他出來,盼著他的青菜出來,居然不出來。安享晚年了吧,該安享晚年了,把風霜收起,希望是這樣。
魚在水里劃開水,展現(xiàn)水的絲絲縷縷。只有它知道水的事情。街也一樣,我走過一條街,但,街的事情也只有街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