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華
(深圳大學 人文學院, 廣東 深圳 518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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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亞里士多德的具身性詩學
王曉華
(深圳大學 人文學院, 廣東 深圳 518060)
在《詩學》的開頭部分,亞里士多德將詩性制作定義為對行動的模仿。此時,一個重要問題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行動的承擔者是何種意義上的人?雖然他沒有在《詩學》中直接給出答案,但相應(yīng)理論線索卻顯現(xiàn)于其著作家族中:在《靈魂論》中,他曾強調(diào)靈魂不能親自“織布或造屋”,行動的承擔者只能是身體,因此,當他將詩性制作定義為對行動的模仿時,他實際上展示了重視身體的立場。仔細梳理這條重要的理論線索,我們就會重構(gòu)一種可稱之為具身性詩學的隱性體系:它以具身性行動為詩性制作的出發(fā)點,以具身性要素的編排為詩性制作的基本方式,以具身性體驗為詩性制作的歸屬(目的)。通過貌似松散實則連貫的推理,亞里士多德開啟了重視身體的詩學建構(gòu)。
亞里士多德; 具身性; 制作; 詩學
亞里士多德的《詩學》雖然問世兩千多年了,但不少研究者依然視之為需要不斷填補的“殘篇”,仍舊在追尋其中可能隱含的“真意”。*[美]戴維斯著,陳明珠譯:《哲學之詩》,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3頁。根據(jù)筆者對亞里士多德著作家族的總體把握,《詩學》中的確存在尚待重構(gòu)的維度:在論述的開頭部分,他將詩性制作定義為對行動的模仿,卻沒有明確指出行動的承擔者是誰。(Poetics1449b)*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 p.10.與此對照鮮明的是,其尊師柏拉圖既強調(diào)詩性制作“模仿行動中的人”,又斷言它是心靈的活動。(Republic603c)*Plato, Republic,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356.那么,他的觀點是否與柏拉圖一致呢?如果是,那么,他恐怕將無法自圓其說:在《靈魂論》中,他曾強調(diào)靈魂不能親自“織布或造屋”,因此,行動的承擔者只能是身體(DeAnima408b)。*Plato, Republic,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p.146.《詩學》和《靈魂論》同屬呂克昂(Lyceum)學園時期的教材,二者之間顯然不會相互矛盾。如果將《詩學》與《靈魂論》聯(lián)系起來,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種重視身體的立場。進而言之,這種立場也顯現(xiàn)于《形而上學》和《修辭學》等書中。由于《詩學》和亞里士多德的其他著作經(jīng)常相互指涉(如《詩學》提到了《修辭學》,而《修辭學》也提到了《詩學》),因此,它們很可能形成了一個重視身體的隱性體系。*[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140—141頁。為了梳理這個重要線索,本文將把《詩學》還原到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家族中,重構(gòu)其中所蘊含的具身性詩學(embodied poetics)理論。
在《詩學》的開頭部分,亞里士多德說:為了從總體上把握詩藝,我們應(yīng)該 “把首要原則放在首位”。(Poetics1447a)*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p.3.此類表述頗具哲學意味,表明作者將從本質(zhì)的問題談起。
那么,作為總體的詩藝具有何種特征?他給出的首個答案是:“史詩的編制,悲劇、喜劇、狄蘇朗勃斯的編寫以及大部分供阿洛斯和豎琴演奏的音樂,這一切總的來說都是模仿?!?《詩學》1447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27頁。此處,史詩(epic poetry/epoipoiia)一詞包含了動詞poiein(制作)。*[美]戴維斯著,陳中梅譯:《哲學之詩》,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頁。進而言之,古希臘語中的詩(poietike)具有“制作”(poiein)之義;詩首先是制作之行動,然后才是制作之產(chǎn)品。使作品誕生,此即詩性制作。它既是制作活動的一個分支,又有別于陶工處理實物的勞動。如果說鞋匠和陶工與布料、泥土、器具打交道,那么,詩性制作則“僅僅使用語言”。(Poetics1447a)*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 p.4.不過,二者并非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詩性制作是對實際制作行動的模仿。(Poetics1448a)*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 p.5.此即著名的模仿行動說。對此說的闡釋占據(jù)了《詩學》的大部分篇幅:“詩人模仿做某事的人”、作家分別模仿好的行動和差的行動、“悲劇是對行動的模仿”,等等。(Poetics1448a-1449b)*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 pp.6-11.將詩性制作定位為模仿并非亞里士多德的創(chuàng)見(柏拉圖的《會飲篇》早就提出此論),但如此強調(diào)行動卻牽連出新的問題:誰是行動的承擔者?承擔的具體機制是什么?對于這些問題的回答先后出現(xiàn)于《修辭學》、《形而上學》、《靈魂論》等著作中。顯然,后者與《詩學》具有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如果我們將這些著作勾連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沒有在《詩學》中直接出場但與之關(guān)系密切的概念:身體。
在詩性制作中,人使用語言。使用語言的人也可以投入到實際勞作(如織布或造屋)中。顯然,存在兩個行動系列,它們分別發(fā)生于實踐層面和語言層面。那么,二者由誰承擔呢?答案似乎應(yīng)該是:一為身體(實際制作),一為靈魂(詩性模仿)。然而,亞里士多德的思路并非如此簡單。在《論靈魂》中,亞里士多德曾提出:“‘靈魂恰在憤怒’這樣的言語,正同于話說‘靈魂在織布或造屋’一樣,這是不妥帖的。也許較為聰明的是,不說靈魂在憫憐,或?qū)W習,或思想(理解),而毋寧說,那個人因于靈魂而織布或造屋?!?《靈魂論及其他》408b)*[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靈魂論及其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69頁?!耙蛴陟`魂”而做某事不等于靈魂親自行動。行動的主體不是靈魂,而是“因于靈魂”而行動的人。那么,人是什么呢?亞里士多德給出的答案是:“靈魂與身體合成動物?!?DeAnima413a)*Aristotle, De Anima,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86,p.146.動物不單單是靈魂,也不僅僅是身體,而是“身魂綜體”。(《靈魂論及其他》402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靈魂論及其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43頁。作為動物的一個種屬,人也是“涵蘊靈魂的肉身”(a ensouled body)。*[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靈魂論及其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7頁。在闡釋身魂關(guān)系時,亞里士多德稱身體為“內(nèi)儲靈魂之物”。(DeAnima403a)*Plato, Republic,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128.它猶如容器,涵括靈魂于其中。此論似乎仍以靈魂為中心,但卻凸顯了一種重要的空間關(guān)系:靈魂“寓于內(nèi)”,身體“裸于外”。故而,靈魂無法直接觸及外物,“織布或造屋”等活動只能由身體承擔:“靈魂由于屬性隨附而作運動,在其所寓的軀體內(nèi),雖此軀體之運動實有賴于靈魂為之做主,但說靈魂之為運動的命意,必限于軀體之內(nèi);別于這一命意之外,而說靈魂能在空間運動,這就絕無此理?!?《靈魂論及其他》408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靈魂論及其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68頁。相應(yīng)活動來自靈魂或指向靈魂,但不在靈魂之中。(DeAnima408b)*Plato, Republic,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p.146.靈魂只能在身體中運動,身體則可以與外物打交道,因此,“織布或造屋”必然是具身性行動。當它們成為詩性模仿的對象時,身體不可能處于缺席狀態(tài)。質(zhì)言之,詩性制作首先是對具身性行動的模仿。
當然,這僅僅證明了外部活動是具身性的。下面的可能性依然存在:大多數(shù)精神活動與身體并無本質(zhì)關(guān)聯(lián)。不過,在寫作《靈魂論》時,亞里士多德明確否定了這種可能性:“靈魂的諸感受(感應(yīng))大概全都是結(jié)合于身體的——憤怒,溫和,恐懼、憐憫,奮厲與快樂,以及友愛與仇恨,所有這些感應(yīng)現(xiàn)示時,身體都是有所動忍的?!?(《靈魂論及其他》403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靈魂論及其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47頁。甚至,思想也不是“專屬靈魂的感受”;“但,思想,如果也是被感覺印象所激發(fā)的某種活動形式,或至少可以說,若無如此活動,思想便不得發(fā)生,那么,思想也不能離身體而自在?!?《靈魂論及其他》403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靈魂論及其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47頁。由于“居于內(nèi)”,靈魂不能直接攝取外部事物,精神活動也必然依賴身體的感受?!奥阌谕狻钡纳眢w則可以直接觸及外物,獲得后者的印象,為精神活動提供依據(jù):“人若不具備感覺機能,他就永不能學習或理解任何事物;即便他在從事玄想(推理),也必須有些影像,供為著想的資料,這些影像相似于感覺機能所得之于可感覺客體的印象,這些,實際就是除去了物質(zhì)材料的感覺客體(的形式)?!?《靈魂論及其他》432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靈魂論及其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160—161頁。為了說明精神活動與身體性感受的關(guān)系,他曾“舉例以明之”:“有人見到一個火把(烽燧的),認知到了這是火;隨后又見到這火把在移動,他的思想機能由此推證,這是一個敵軍來了?!?《靈魂論及其他》431b)*[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靈魂論及其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158頁。倘若我們從未見到火把,靈魂就無法獲得相應(yīng)的感覺印象和心理影像;當敵人舉著火把來襲時,就無法做出“敵人來了”這樣的判斷。反之,如果獲得過某個影像而再看到類似之物,就會產(chǎn)生似曾相識的心理體驗,不會茫然而不知所措。在欣賞詩性制作時,讀者和觀眾同樣依賴具身性感受:“倘若某人恰巧沒有看過某物(原型),模仿品就不會使他獲得快感?!?Poetics1448a)*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p.7.由此可見,精神活動同樣離不開與靈魂結(jié)合的身體。(《靈魂論及其他》432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靈魂論及其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160—161頁。從機制上說,“思想是心臟或(身體)其他部分的運動”,可以反過來推動身體的其他部分。(DeAnima408b)*Aristotle, De Anima,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86,p.146.此說并非無懈可擊,但卻道出了亞里士多德對身體的重視。
于是,我們必須承認,人的所有行動都是具身性的。這意味著:詩性模仿的對象和詩性模仿本身均為具身性活動;沒有身體的活動,就無所謂詩性。具身性活動是《詩學》未曾言明的邏輯起點。流傳下來的《詩學》雖然沒有直接說出身體的意義,但它顯然以某種不可忽略的方式在場。只有將它還原到文本之中,它才不會是人們所說的殘篇。從這個角度看,《詩學》最需要被重構(gòu)的不是佚失了的喜劇部分,而是其中所蘊含的“身體學”(Somatics)。唯有從具身性活動出發(fā),我們才能真正掌握蘊涵于其中的“首要原則”。
在敞開了具身性行動的意義以后,我們就可以還原亞里士多德的建構(gòu)理路:《詩學》緣何以悲劇為中心?又怎樣提出了影響深遠的悲劇定義?
在《詩學》第4章,亞里士多德提出了一個看似突兀的觀點:“當悲劇和喜劇出現(xiàn)以后,人們由于天性而分別選擇成為喜劇詩人(而不是諷刺詩人)和悲劇詩人(而不是史詩詩人),因為喜劇和悲劇在形式上比其他種類更受歡迎。”(Poetics1449a)*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p.8.從詞源學的角度看,這并不難理解:在希臘語中,戲劇(dramata)一詞源于drontes(行動),因此,以戲劇為例更容易敞開詩的詩性(模仿行動之技藝)。*[美]戴維斯著,陳明珠譯:《哲學之詩》,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33頁。
不過,這仍然不能解釋亞里士多德對悲劇的重視:《詩學》圍繞悲劇展開,對喜劇的言說則極為簡略;即使《詩學》失傳的第2卷曾專門探討喜劇,這種謀篇策略也顯現(xiàn)了作者的偏好。那么,他為何輕視喜劇呢?先看看他對喜劇的定位:“喜劇模仿低劣的人;這些人不是無惡不作的歹徒——滑稽只是丑陋的一種表現(xiàn)。滑稽的事物,或包含謬誤,或其貌不揚,但不會給人造成痛苦或帶來傷害?!?《詩學》1449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58頁。顯然,“不會造成痛苦或帶來傷害”是喜劇的重要特征。如果悲劇恰好與喜劇形成對照的話,那么,它必然與“苦難”(痛苦和傷害)有關(guān)。對此,亞里士多德的言說十分清晰:在論述悲劇時,亞里士多德稱“苦難”是“第三個成分”(前兩個是發(fā)現(xiàn)和突轉(zhuǎn))。(《詩學》1452b)*[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89頁需要強調(diào)的是,他所說的“苦難”首先是身體性的:“苦難是指毀滅性的或包含痛苦的行動,如人物在眾目睽睽下的死亡、遭受痛苦、受傷以及諸如此類的情況。”(《詩學》1452b)*[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89—90頁。;“使人感到痛苦而又具有毀滅性的事情,是各種形式的死亡、肉體上的折磨和傷害、衰老、疾病和饑餓?!?《修辭學》1386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羅念生譯:《修辭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90頁。為何這種苦難會受到亞里士多德的重視?這牽連出下個問題:人為什么會遭苦難?如果我們本質(zhì)上是不死的靈魂,那么,所謂的苦難就不過是個插曲,絕不值得大驚小怪,更不應(yīng)該在堂堂詩學論著中被反復(fù)言說。柏拉圖之所以對悲劇詩人頗有微詞,是因為他相信:人本質(zhì)上是具有理性活動的精神主體,像悲劇那樣展示具身性苦難只會使靈魂的理性部分放松警惕。*Plato, Republic,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p.360.相反,倘若人是身體性存在,他的命運才與苦難具有實質(zhì)性的關(guān)聯(lián):其一,具身性的人是外部行動的擔當者(主體),也必然要承受相應(yīng)的后果;其二,當某些導致破壞的行動發(fā)生時,他/她會受到傷害,甚至被迫走向死亡(身體是短暫者);其三,作為活的生物,“身魂綜體”備有感覺機制,可以體驗痛苦和歡樂。(DeAnima434b)*Aristotle, De Anima,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86,p.218.由此可見,苦難是一種具身性體驗:招致危險的因素、被威脅的對象、體驗的主體都與身體相關(guān)。在古希臘悲劇中,苦難首先表現(xiàn)為具身性的傷痛和毀滅:“被殺,如拉伊俄斯;負傷,如菲羅克忒忒斯;悲劇的桎梏,如普羅米修斯在高加索上上;凌辱,如他瑪(被強奸),以及其他等等?!?Lodovico Castelvetro)*劉小楓、陳少明主編:《詩學解詁》,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255頁。追其緣由,這些具身性苦難源自各種類型的具身性行動——砍殺、捆綁、強奸,等等。于是,悲劇必然展示具身性行動和具身性苦難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行動引起受難,這種受難又變成另一行動的原因,這種行動又引起新的受難,因此一個情節(jié)當中,可以一個連一個出現(xiàn)幾種原因和幾種受難的實例。”*劉小楓、陳少明主編:《詩學解詁》,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255頁。在亞里士多德反復(fù)援引的《俄狄浦斯王》中,“苦難”清晰地顯示出這雙重具身性:首先,俄狄浦斯王的罪責源于具身性的行動——用棍子打死駕車的老年人,玷污了自己母親的床榻,等等;其次,發(fā)現(xiàn)事情的真相以后,他又親手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并感嘆“針刺的疼痛多么折磨我的肉體”。*[古希臘]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著,張竹明、王煥生譯:《古希臘悲劇集》(上部),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39頁。有了某種具身性行動,相應(yīng)的具身性結(jié)果就會誕生,這是普遍的因果律。從這個角度看,“悲劇模仿的不是人,而是行動和生活”,因為“幸?;虿恍揖w現(xiàn)于行動之中”。(Poetics1450a)*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 p.11.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詩性制作應(yīng)該表現(xiàn)的正是這種“帶普遍性的事”。(《詩學》1451b)*[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81頁。區(qū)別于哲學活動,詩性制作以具身性行動展示苦難產(chǎn)生的邏輯(因果關(guān)系),演繹由此產(chǎn)生的具身性體驗。此乃詩性制作之詩性所在。
那么,演繹具身性體驗的目的何在呢?亞里士多德給出的答案是:“通過引發(fā)憐憫和恐懼之情而使這些情感獲得宣泄?!?《詩學》1449b)*[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63頁。其中,“憐憫之情”指向“遭受了不應(yīng)該遭受之不幸的人”,感到恐懼的原因是“遭受不幸者是和我們一樣的人”。(《詩學》1453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97頁。根據(jù)亞里士多德在《修辭學》中的定義,這兩者都源于設(shè)身處地的想象:
憐憫的定義可以這樣下:一種由于落在不應(yīng)當受害的人身上的毀滅性的或引起痛苦的、想來很快會落到自己身上或親友身上的禍害所引起的痛苦的情緒。(《修辭學》1385b)*[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羅念生譯《修辭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89頁。
恐懼的定義可以這樣下:一種由于想象有足以導致毀滅或痛苦的、迫在眉睫的禍害而引起的痛苦或不安的情緒。(《修辭學》1382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羅念生譯《修辭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81頁。
想象自己或親友將遭受某種“禍害”,此乃憐憫與恐懼之源頭。在欣賞藝術(shù)作品時,這是一種詩性的想象:“禍害”降臨在別人身上,我們卻假定自己也是受難者。這是不在場者的在場體驗:觀眾或讀者并未身處真正的危險之中,但想象產(chǎn)生的精神圖畫卻使他們仿佛親臨其境,并象征性地“逼近”了危險。為了凸顯在場性,“在組織情節(jié)并將它訴諸言詞時,詩人應(yīng)盡可能地把要描寫的情景想象成就在眼前,猶如身臨其境,極其清晰地‘看到’要描繪的現(xiàn)象……。”(《詩學》1455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126頁。只有當危險“逼近”并造成“苦難”時,我們才會有如感同身受:“一萬年前的苦難我們記不起來,一萬年發(fā)生后的苦難我們料想不到”,所以根本不能引起恐懼與憐憫之情;即使勉強引起,程度上也要差很多。(《修辭學》1386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羅念生譯《修辭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91頁。故而,詩性制作要“借姿勢、腔調(diào)、衣服以及朗讀方式來加強效果”,將禍害呈現(xiàn)在觀眾眼前,仿佛它已經(jīng)靠近他們身邊。(《修辭學》1386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羅念生譯《修辭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91—92頁。不過,“逼近”有其限度:如果消除了必要的時空間距,觀眾“就會覺得這種人的禍害將成為他們自己的了”,無法再沉浸于詩性的想象之中,不可能再體驗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憐憫與恐懼之情。(《修辭學》1386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羅念生譯《修辭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1年版,第90頁。恰是出于這樣的考慮,亞里士多德強調(diào):“禍害”的降臨僅僅發(fā)生于讀者和觀眾的想象之中。由于一切都是“詩性的”而非現(xiàn)實存在的,他們“一方面安然無恙地坐在座位上或者書桌旁”,“另一方面則學到了那些要不然便只有通過受苦才能學到的東西”。(Laurence Berns)*劉小楓、陳少明主編:《詩學解詁》,北京:華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33頁。最終,苦極生樂:對危險的體驗轉(zhuǎn)化為一種悲劇快感,演員和觀眾的生理—心理能量都獲得了宣泄。此處,宣泄(Katharsis,一般譯為卡塔西斯)本是醫(yī)學術(shù)語,指的是生理成分的疏導和凈化。*[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226頁。亞里士多德雖然擴展了其含義,但并未否定其具身性:在他的體系中,“恐懼、憐憫、希望乃至極樂”均結(jié)合于身體,“情感是身體內(nèi)的特定運動或某種能力”。(DeAnima403a)*Aristotle, De Anima,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86, pp.128-129.恰如亞里士多德研究專家瓦爾特·沃森(Walter Watson)所言:“在亞里士多德使用卡塔西斯一詞時,他首先意指的是身體性的疏導/凈化?!?Walter Watson, The Lost Second Book of Aristotle’s Poetic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8, p.12.對于藝術(shù)欣賞的雙方來說,卡塔西斯都是具身性體驗:當演員演繹具身性體驗時,觀眾也會感同身受。此時,“過度的痛苦”推動人們追求“過度的快樂”,而“肉體的快樂具有醫(yī)療性”*[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苗力田譯:《尼各馬科倫理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頁。。于是,一個深層線索再次顯現(xiàn)出來:具身性行動是因,具身性體驗是果。
首先,對全區(qū)教師進行培訓,統(tǒng)一認識。讓教師們充分認識到閱讀的重要性。學生的閱讀能力提高了,不僅對學習語文學科有幫助,對學習其他學科也大有裨益。閱讀能力越強,意味著記憶力和理解力越出色,學習力越強,越有利于學生的終身可持續(xù)發(fā)展。
通過以上梳理,一條線索已經(jīng)清晰可見:《詩學》不但以具身性行動為邏輯起點,而且以具身性體驗為歸屬(目的)。為了從起點抵達目的,詩人要進行具體的詩性制作。對于我們來說,下面的問題至為關(guān)鍵:作為整體的詩性制作是不是具身性的?如果是,那么,亞里士多德所建構(gòu)出的必然是徹底的具身性詩學。
詩性制作的出發(fā)點是具身性行動,訴諸具身性體驗,所要達到的是具身性效果。那么,它如何實現(xiàn)自己的目的呢?
任何藝術(shù)品的制作都意味著要素的組合,悲劇詩也不例外。在《詩學》第六章,亞里士多德提出:“作為一個整體的悲劇”必須具備六個成分——情節(jié)、性格、言語、戲景和唱段。(《詩學》1450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64頁。這種分類方式可能引起爭議,但我們感興趣的事實是:它們均為具身性存在。
先看情節(jié)。情節(jié)位居六個成分之首,被稱為悲劇的“根本”和“靈魂”,其重要性自不待言。(Poetics1450a)*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 p.12.根據(jù)亞里士多德的定義,它是“對行動的模仿”和“事件的組合”。(Poetics1450a-1451a)*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 pp.11-15.行動總是造就某些事件,事件的組合就是情節(jié),因而行動的具身性意味著情節(jié)的具身性。具身性的人可能生活幸福,也會瀕臨危險之境,但這些均取決于他們?nèi)绾涡袆印?Poetics1450a)*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 p.11.這種因果關(guān)系具有普遍性:詩人的職責就是表現(xiàn)“帶普遍性的事”,演繹一種“比歷史更富哲學性、更嚴肅的藝術(shù)”。(《詩學》1451b)*[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81頁。故而,情節(jié)的編制必須完整,展現(xiàn)行動和處境之間的因果關(guān)系。由于悲劇的特性,“苦難”是其情節(jié)的必備成分。也就是說,它必須涵括與受傷、痛苦、死亡相關(guān)的具身性體驗,以喚起憐憫與恐懼之情。為了達到理想的效果,詩人應(yīng)該盡可能地模仿“復(fù)雜行動”,以使觀眾信服?!八^‘復(fù)雜行動’,指其中的變化有發(fā)現(xiàn)或突轉(zhuǎn)”,相應(yīng)的情節(jié)則包括突轉(zhuǎn)、發(fā)現(xiàn)、苦難三個成分。(《詩學》1452a—1452b)*[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88—89頁。其中,發(fā)現(xiàn)指“從不知到知的轉(zhuǎn)變”,“突轉(zhuǎn)……指行動的發(fā)展從一個方向轉(zhuǎn)至相反的方向”,苦難則是發(fā)現(xiàn)和突轉(zhuǎn)的結(jié)果。在論述三者關(guān)系時,亞里士多德分析了自己心目中的典范之作:“《俄狄浦斯王》中的信使本想帶來好消息,打消他害怕娶母為妻的心理,不料在道出他的身世后引出了相反的結(jié)果。”(Poetics1452a)*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 p.18.此處,“到來”和“道出”皆為具身性行動,被發(fā)現(xiàn)的對象則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具身性事件(俄狄浦斯被拋棄和收養(yǎng)、出走、弒父、娶母),所引致的“突轉(zhuǎn)”則造成了具身性“苦難”(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其母親自殺)。*[古希臘]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著,張竹明、王煥生譯:《古希臘悲劇集》(上部),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06—312頁。以《俄狄浦斯王》為例,我們可以清晰地領(lǐng)受到情節(jié)編排的目的:它雖然造就某種結(jié)構(gòu),但作者的著眼點絕不是演繹某種抽象形式,而是展示具身性行動的因果鏈條。
既然情節(jié)是悲劇的靈魂,那么,它的具身性就決定了其他成分的歸屬。仔細研究亞里士多德對性格、言語、思想、戲景和唱段的論述,我們會發(fā)現(xiàn):從根本上說,它們都屬于具身性行動的網(wǎng)絡(luò)。
(一)性格
(二)思想和言語
《詩學》中的思想(Dianoia,也可以譯為推理)不是純粹的內(nèi)在事件,而是“說出情境之意味的能力”,尤其體現(xiàn)在論證性的言語里。(Poetics1450b)*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 p.12.它源自“心臟或其他部分”的運動*[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靈魂論及其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146頁。,但又與言語密切相關(guān):只有被“說出”,呈現(xiàn)為具體的言語,思想才會被領(lǐng)受?!罢f出”依賴“嗓音”,“嗓音”出自相應(yīng)的發(fā)聲器官,因而“說出”是一種具身性行動。(《靈魂論及其他》420b)*[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吳壽彭譯《靈魂論及其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9年版,第114頁。被“說出”的是“言語”,“言語”的本質(zhì)是表達,表達的具體方式包括命令、祈求、恐嚇、陳述、提問和回應(yīng)。(Poetics1450b-1456b)*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 pp.13-31.后者既可以產(chǎn)生實踐上的效果,又能激發(fā)某種情感上的反應(yīng)(如憐憫、恐懼、憤怒)。(Poetics1456b)*Aristotle, Poetic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6, p.31.顯然,此類言語行動來自而又指向“身魂綜體”,展現(xiàn)為行動中的呼喚—相應(yīng)關(guān)系。尤其是在論述“嗓音”時,亞里士多德明確將其承擔者定位為:“最易于用來表現(xiàn)其他事物的器官(工具)?!?Rhetoric1404a)*Aristotle, Rhetoric, Mineola &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96, p.69.由此可見,他眼中的思想和言辭均為具身性存在。
(三)戲景
在悲劇諸要素中,戲景(opsis)排在倒數(shù)第二位,被亞里士多德稱為稱之為“裝飾”:“既然摹仿通過行動中的人物進行,那么,戲景的裝飾就必然應(yīng)是悲劇的一部分……”(《詩學》1449b)*[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63頁。不過,他有關(guān)戲景的言談仍折射出重視身體的立場:由于具身性行動總是在空間中進行的,因此,可見的視覺場面就絕非可有可無;換言之,強調(diào)“戲景的裝飾必然是悲劇的一部分”反證了戲劇行動的具身性。從邏輯上講,具身性行動和相應(yīng)的視覺場面可以相互指涉。即使當行動者不在場時,后者也可以使人想起可能發(fā)生或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件,引發(fā)觀眾的憐憫與恐懼之情。(《詩學》1453b)*[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106頁。
(四)唱段
唱段(melopoiia)排在最后,也被定位為“裝飾”。(《詩學》1450b)*[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65頁。與言語一樣,它依賴“嗓音”,需由身體完成。同時,“裝飾”顯然應(yīng)服務(wù)于“靈魂”——由具身性行動組成的情節(jié)。由此可見,它依賴身體并最終回到身體所隸屬的整體(人)。盡管亞里士多德有關(guān)唱段的論述甚少,但卻點出了其“應(yīng)有之義”:“應(yīng)該把歌隊看作是演員的一分子”,“歌隊應(yīng)是整體的一部分并在演出中發(fā)揮建設(shè)性作用”。(《詩學》1456a)*[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詩學》,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第132頁。如果能夠做到這點,那么,“唱段”將以悅耳之言推動具身性行動的發(fā)展。
綜上所述,情節(jié)、性格、思想、言辭、戲景、唱段均屬于具身性行動的體系。只有實現(xiàn)自己的功能,它們才會成為詩性制作的有機部分。換言之,離開了對具身性成分的編排,就沒有詩性制作。詩性制作既要以具身性行動為出發(fā)點,又必須連續(xù)模仿具身性行動,并以此引發(fā)具身性快感。
通過以上梳理,本文重構(gòu)了亞里士多德的具身性詩學。它誕生于西方文論獲得系統(tǒng)化表述之時,但卻遲遲未獲得命名。由于具身性概念遲至20世紀才被正式提出,因此,其中所蘊含的理論線索也長期處于被忽略狀態(tài)。事實上,它涉及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理論問題:文學究竟歸屬何種意義上的人?是靈魂(精神主體),還是身體?抑或是身心聯(lián)合體?意味深長的是,亞里士多德的觀點符合當代生理—心理學的結(jié)論:精神活動不是靈魂的功能,意義、概念、思想、語言均為具身性存在,詩性制作也只能是一種具身性活動。*Mark Johnson, The Meaning of the Body: Aesthetics of Human Understanding,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9, p.264.考慮到古希臘與當代兩千多年的時間差,這種一致性更引人深思:是亞里士多德的思想具有超前性,還是他開啟了重視身體的詩學建構(gòu)?在追查答案的過程中,筆者看到了美國批評家馬爾科姆·考利(Malcolm Cowley)寫于20世紀中葉的一句話:“我們這個時代的批評并沒有從亞里士多德那里前行多少?!?Benjamin Jowett & Thomas Twining, Aristotle’s Politics and Poetics, 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 1967, p.xi.從本文的角度看,這或許并非過譽之辭。如果內(nèi)蘊于《詩學》中的具身性詩學體系被充分勘探和評估,那么,當代文學理論建構(gòu)會增添一個極為重要的思想資源。
[責任編輯 閆月珍 責任校對 池雷鳴]
2015-12-01
王曉華(1962—),男,吉林省吉林市人,深圳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文藝學、美學、文化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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