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溱
水的模樣
□王 溱
他快得像陣風(fēng)。
車龍再密,總能透風(fēng)吧。他用眼計算著,斜插,擺尾,急剎,逼得后邊的泥頭車一個跳腳,還沒聽那司機(jī)罵娘,他已搶在黃燈最后一秒越線,飛馳而去。對,飛馳,必須飛馳,下一個紅燈還有八秒就變紅。
這不算什么,在一個快如風(fēng)的人眼里,滿街的車子都像蠕動的蝸牛,避開還不容易?就連高壓線上那只麻雀一秒鐘扇了三十二次翅膀,他都能數(shù)清楚。
全上海的出租車司機(jī)都羨慕他有這技能,多拉一趟,下盒快餐就能心安理得地加個雞蛋。但雞蛋只能慰藉肚子,慰藉不了情感,于是他報名參加了相親,還是那種最高效的“三分鐘相親”。
三分鐘能聊什么?他設(shè)想的是,用一分鐘背出自己的基本情況,問她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女朋友,給女孩一分鐘考慮,剩下的時間交換聯(lián)系方式,很充裕。
可他剛背完第一段,女孩就打斷他了。
女孩說:“我是周莊人,剛來上海工作?!?/p>
“嗯。”他看了一下表。
女孩說:“我們那兒很多水,我喜歡坐上小舟,手指輕輕撫過水面。”
“嗯?!彼挚戳艘幌卤?。
女孩又說:“你看你看,那水的模樣?!?/p>
“水有模樣嗎?”他隨口問道。
“當(dāng)然有,水的模樣俏著呢!
“垂柳略一撩撥,水便羞答答地泛起漣漪,搖晃著滿身青磚綠瓦的倒影。橋樓上的燈籠,晃來蕩去化成一團(tuán)紅,爬上水嬌羞的臉……”
女孩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無奈地把眼睛從手表上移開,卻瞅見女孩臉上也有一團(tuán)紅,那水的模樣,正在她臉上緩緩流淌開來。
他怔住了,竟忘了看表,工作人員用大喇叭喊著換人時,他才意識到遠(yuǎn)未聊到正題。接下來的幾輪女孩都差不多,問完他房子、車子、月薪多少就不吭聲了。離開時他狠狠地一踩油門,呸,白瞎了十分之一箱油。
可剛開出不久他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
周莊女孩臉上的水,一直在他眼前蕩漾著,蕩漾著,死死拖慢他的速度。就在剛才,他竟被一輛小奧拓?fù)屃说?!接下來一發(fā)不可收拾,笨泥頭車矯健了起來,交通燈也成了急性子,他的車從駿馬一下成了騾子,身后喇叭震天。
他躥進(jìn)公廁,把水龍頭開得嘩啦啦響,可腦子里全都是水緩緩流淌的模樣,怎么也快不起來。
問題嚴(yán)重了,這就是戀愛的感覺?他決定找回那女孩??陕?lián)系方式呢?跟婚介公司打聽來的電話竟是空號。他當(dāng)機(jī)立斷買了票,去周莊!
幾小時之后,他已坐在了周莊的一艘小船上,穿過兩岸的香樟,聽著櫓聲悠然,還有兩岸傳來的吳儂軟語。他一動也不敢動,死死盯著樹上一只燕子,當(dāng)確認(rèn)自己無法數(shù)清它扇了幾次翅膀時,他一掐大腿,他真的陷入愛情了!
船突然停了下來,原來前方有船在掉頭,擋了大半的路。他腦子里迅速規(guī)劃了十幾個可以繞開它繼續(xù)行走的方案,可碎花襖船娘卻扔下木櫓,大聲唱起小曲來。小曲悠然婉轉(zhuǎn),女孩臉上的水又開始在他腦中蕩漾起來,倒影中有樹,有樓,還有呈鑰匙狀的雙橋。
到周莊找一個水一樣的女孩,太難了,不是因為少,而是因為每一個都是??伤⒉凰佬模恐芏家菀惶旒俚街芮f尋找,他甚至大張旗鼓地在他的車上噴上“尋找周莊那個水做的女孩”,還不小心被記者搬上了報紙的一角。
有人說他癡情,有人說他炒作,他都不在乎。不時會有出租車嘲弄地超到他前面,呼嘯而去,他也不在乎。他車?yán)镉肋h(yuǎn)只播放著吳語小調(diào),塞車的時候他就開始向乘客描述水的模樣,慢慢地周莊的水就在他車?yán)锓浩饾i漪。坐他車的人嘴角都微微翹起,不自覺就調(diào)整了坐的姿勢。據(jù)說他成了服務(wù)行業(yè)先進(jìn)工作者,戴了大紅花。
他的這些情況,我原本也不會知道的,畢竟當(dāng)初面對面也就三分鐘??善嗄暌院?,一次機(jī)緣巧合,我竟從網(wǎng)上搜到了當(dāng)初那則報道。這事讓我既忐忑又興奮,在上海打工這些年,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主角??梢呀?jīng)遲了,他早就娶了一個水做的周莊女子,工作日她陪他在上海,如風(fēng);周末他陪她在周莊,似水。
后來我又“偶然”坐過他的出租車,聽他侃了一路水的模樣,滿車廂咕嘟冒泡。
他說,他相親時遇到過一個很特別的周莊女孩。他還說,女孩的臉是水做的,流淌著周莊的安詳。
我使勁捏自己的臉,嘩嘩掉下一堆干粉。
直到下車,他也沒認(rèn)出我來。
(原載《小小說月刊》2016年第14期 河南李雪霞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