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應星

“把革命帶回來”：社會學新視野的拓展

文/應星

革命曾經(jīng)是西方社會學的經(jīng)典母題。奠定社會學學問形態(tài)的思想大師們盡管對革命的態(tài)度迥異，但他們的問題意識大多是由革命所牽引出來的，其研究往往基于對革命及其社會政治后果的反思。尤其是社會學最早的幾位奠基人都與1848年革命結下了不解之緣。

自從20世紀社會學進入美國的專業(yè)學科化體系后，其歷史視角被遮蔽，革命研究逐漸被移出了社會學的學科殿堂。以社會為中心的現(xiàn)代化范式和功能主義范式取代了對革命的關注，結構和功能成為社會學更標準、更時髦的用語。革命被歸為歷史學和政治學去關心的歷史現(xiàn)象或非西方國家現(xiàn)象。社會學領域新興的社會動員理論和政治過程理論關注的不過是被制度化的社會運動，而非與之判然有別的革命。

1970年代末期以來，隨著國家回歸學派的興起，革命的主題重新出現(xiàn)在歐美社會學著作中。1983年，美國社會學協(xié)會新成立了比較歷史社會學分會，斯考切波主編的《歷史社會學的視野與方法》以及埃文斯等主編的《找回國家》1980年代中期相繼在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這在某種意義上表明國家、革命與歷史研究開始回歸為西方社會學新的研究主流。

幾乎在革命主題回歸西方社會學主流的同時，中國社會學的重建也開始起步。但中國革命的主題卻很少在中國社會學界得到正面呈現(xiàn)。革命研究之所以在社會學界缺位，既有其研究主題的敏感性因素，也有研究資料上的局限性因素。但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根本的問題在于中國社會學重建以來過于狹隘的經(jīng)驗取向和對專業(yè)分工的偏執(zhí)，造成了諸多的社會學研究有社會而無國家、重現(xiàn)實而輕歷史、重生態(tài)而輕心態(tài)的問題。費孝通在晚年的反思中已經(jīng)深刻地意識到了需要擴展社會學研究的傳統(tǒng)界限。但是，我們至今沒有超越個案社會學與定量社會學雙峰并峙的格局，沒有超越就現(xiàn)實問題談現(xiàn)實問題的偏狹視野。

今天，中國社會學重建已經(jīng)走過三十多年的歷程了，其間雖然取得了不少令人矚目的成果，形成了一些有價值的研究傳統(tǒng)，但仍存在嚴重的缺陷。我們今天的研究越來越規(guī)范化，卻也越來越碎片化；越來越看似精巧，實則越來越小家子氣?？梢哉f，社會學目前的研究格局與我們身處的歷史巨變所激發(fā)出來的思想空間是遠遠不相稱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圍繞資本主義文明的誕生及演化，圍繞霍布斯鮑姆所謂“革命的年代”“資本的年代”與“帝國的年代”，催生了一大批堪稱不朽的社會學作品。而今天圍繞共產(chǎn)主義文明的淵源及流變，理應誕生出黃鐘大呂般的社會學作品。而這也許就需要對中國社會學來一次重新的奠基，需要大大拓展社會學的研究視野，需要展現(xiàn)出煥然一新的研究格局。在這次重新奠基中，歷史研究是重新煥發(fā)我們的社會學想象力的一個關鍵引擎。這個引擎的三個部件則是：重新思考中國傳統(tǒng)文明、重新思考現(xiàn)代中國形成的思想變局，以及重新思考中國共產(chǎn)主義文明的源流。

革命的社會學研究：問題意識

著眼于對中國革命的政治文化研究，我們可以從中國現(xiàn)代最杰出的思想家陳寅恪的問題意識那里獲得啟發(fā)。陳寅恪的史觀可概而言之為“文化史觀”。他所謂的地域社會集團分析、世家分析，他對政治制度史淵源的分析，都落足于文化。正是著眼于文化的傳承，陳寅恪看到了漢唐以來尚武民族以及佛教對華夏文明的沖擊。面對這種沖擊，如何“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華夏民族之文化，歷經(jīng)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微，終必復振”，這是陳寅恪秉持所謂“不古不今之學”、賦予隋唐政治制度及“新宋學”重要歷史地位的根本關懷所系。陳寅恪對我們研究中國革命的啟發(fā)在于如何著眼于源流和傳承來分析一種在革命中形成的獨特的文明形態(tài)。因此，我們要關心的就不是海內(nèi)外學界通常關心的政治或軍事勝敗問題（比如江西蘇維埃時期為什么失敗或延安時期為什么成功），而是中國共產(chǎn)黨從蘇俄和共產(chǎn)國際那里傳承和沿襲了什么樣的政治文化，這種政治文化在面對中國社會的實際問題時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異？中國共產(chǎn)黨是如何在匯聚中國既有的思想史和社會史的傳統(tǒng)上形成自己獨特的政治文化的？這種政治文化的沿革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是如何展開的？如果借用年鑒學派的術語，革命的成敗只是在“短時段”意義上各種露出水面的水泡，而政治文化要追尋的是“中時段”乃至“長時段”意義上的水泡下面的各種潛流。這些潛流是光輝時刻與灰暗時刻、勝利者和失敗者、外部與內(nèi)部、高層與底層共同參與塑造的，其影響之深遠早已超越了一時一地的成敗。

革命的社會學研究：分析框架

（一）政治路線：民族革命與民主革命

政治路線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政治路線包括了幾個基本要素：首先是中國革命性質(zhì)及中國社會性質(zhì)的判斷問題；其次是革命的敵友辨識和革命動力問題；再次是更為具體的革命任務問題；最后是在弄清上述三個層面問題后確立的革命階段以及革命策略問題。在對政治路線的理解中，存在著三個長期糾葛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階級斗爭觀念的復雜性。這種復雜性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階級概念的政治性內(nèi)涵與經(jīng)濟性內(nèi)涵之間的張力。另一個方面是階級斗爭概念所具有的政治性與倫理性這雙重內(nèi)涵。

第二個問題是中共革命的階級屬性與革命主體之間的張力。無論是在馬克思的階級理論中，還是在蘇俄的階級革命實踐中，共產(chǎn)黨都是作為無產(chǎn)階級的先鋒隊來領導其他革命組織和群眾的，無產(chǎn)階級又都是以工人階級為主體的。而中共在初興時面臨著工人階級人少力寡與領導階層知識分子化的困境，在壯大起來后又面臨著革命隊伍里工人階級依舊勢單力薄與農(nóng)民階級呈汪洋大海之勢的困境。這使中共在早期一直背負著階級出身的焦慮。這個問題直到延安時期才終于找到了解決之道，即通過思想改造來獲得無產(chǎn)階級意識。思想改造因此成為中共政治文化的一個特色。

第三個問題是民族革命與階級斗爭之間的張力。反帝與反封建之間雖然具有同一性，但又會在具體的革命進程中特別是在對革命性質(zhì)的判斷上產(chǎn)生相當?shù)拿?。在過去很長一段時期里盛行的是階級史觀，試圖用這種史觀來解釋革命的雙重性質(zhì)。1990年代后又出現(xiàn)了民族革命史觀，試圖用民族主義話語來統(tǒng)領革命的雙重性質(zhì)。實際上，這兩種史觀都各有片面性，都自覺不自覺地把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簡化成了一種理念的圖解。

我們需要把以上三個問題統(tǒng)合起來考慮，才能充分理解政治路線的復雜性。對這種復雜性的研究可以嘗試從追尋中共革命各個時期重要的政治術語或流行語的源頭和內(nèi)涵開始。如果這些術語或流行語是對外來理論的翻譯，就須考察這一翻譯的過程；如果是對中國具體經(jīng)驗的某種總結和抽象，就須對這些具體經(jīng)驗的發(fā)生進行挖掘和剖析。這些考察和分析應該結合當時的政治、軍事情勢，相關的社會思潮和社會史、地方史來進行。通過這種追溯和分析，就可以理解某些政治傳統(tǒng)和政治正統(tǒng)是如何被生產(chǎn)出來的，這些新的傳統(tǒng)和正統(tǒng)包含了何種對外來思想和制度的吸收與改造，又積淀了哪些復雜的地方傳統(tǒng)及歷史行動者的創(chuàng)造。

（二）組織路線：民主集中制

政治路線必須依靠組織路線去貫徹。中共的民主集中制雖然承襲自蘇俄，但也逐漸被賦予了一些嶄新的內(nèi)涵。“個人服從組織，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就是中共的一個政治發(fā)明，值得深入探究。

首先是“個人服從組織”的問題。所謂黨員遺忘五湖四海的出身、擯棄種種私心雜念、破除種種算計攀比，完全融入革命組織的狀態(tài)，還只是革命組織的理想狀態(tài)。在中共艱難曲折的革命過程中，在個人與組織的現(xiàn)實關系中，出身、親緣、血緣、地緣、學緣、業(yè)緣真的不會發(fā)生作用嗎？能力、資歷、地位、文化、山頭及歷史因素與黨所要求的組織服從到底是什么關系？黨員的身份群體、資歷、資源是如何與黨的組織制度及組織原則融合或碰撞的？外地干部與本地干部、軍隊干部和地方干部、老干部和新干部、知識分子干部和工農(nóng)干部之間以及各個山頭之間這樣一些在組織關系上的“辨證關系”在中國革命的過程中是如何具體展開的？遭遇過什么樣的困難？又是如何去面對和解決的？對中共的政治文化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復雜影響？

其次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問題?！八膫€服從”被視為黨內(nèi)秩序的標志。然而，在“四個服從”中，“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與其他三個服從之間卻存在著某種張力。因為，“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既可能引出其他三個原則，但也可能引出在中共六大后曾遭到過嚴厲批評的“極端民主化”傾向。那么，黨內(nèi)民主與“極端民主化”的界限到底在哪里？當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與下級服從上級等其他原則發(fā)生沖突時，如何處理？

再次是下級服從上級的問題。這里至少存在著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個方面是層級問題。在黨的組織層級關系十分清晰的情況下，這個原則是沒有疑問的。但在中共早期歷史中，許多組織層級之間的關系是非常模糊的。那么，這些組織之間的關系是如何進行整合的？第二方面是適用對象問題。自古田會議以來，民主集中制的集中維度在中共軍隊就比在地方黨組織強得多。那么，軍隊與地方在民主和集中的界限到底在哪里？軍隊民主化的伸縮度到底在什么地方？第三個方面是靈活性問題。中央一方面強化了黨的一元化領導體系，另一方面，中央也承認各系統(tǒng)上下級隸屬關系更加靈活。那么，上下級之間在領導的統(tǒng)一性和執(zhí)行的靈活性上的適度關系到底是什么？

最后是全黨服從中央的問題。個人服從組織是“四個服從”的邏輯起點，是要在黨內(nèi)消除這種服從關系的人格化特征，建立起權力支配關系的組織權威。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支配指向與韋伯所說的官僚制中的法理型支配有某些相似之處。而全黨服從集體領導的中央則是“四個服從”的邏輯終點，是這種準法理型權威的最終完成形式。集體領導是黨的領導的最高原則之一。但是，1943年賦予黨中央主席最后決定權的做法是否為法理性權威轉化為人格化服從、滋生個人專斷乃至個人崇拜留下了口子？

這些都不僅僅是理論問題，而是需要結合黨史尤其是中共組織史來展開細致的研究。研究歷史最重要的當然是從第一手史料即歷史文獻出發(fā)。但閱讀這些歷史文獻往往充滿了重重迷障。我們只有通過組織史的綜合研究，尤其是組織內(nèi)部運作的深入研究，才能穿越這些迷障，回到歷史現(xiàn)場，將模糊的形象鮮活化，將抽象的義理具象化，讀出歷史文獻背后的身份群體、歷史烙印與人物糾葛，讀出制度變遷背后的真實蘊涵。我們還不能把研究焦點僅僅停留在重大事件和高層人物上，而是要帶著總體史的眼光有選擇性地進入地方史研究，將政治史與社會史緊密地結合起來。

（三）工作路線：群眾路線

階級斗爭是從馬克思那里傳承而來的，民主集中制是從蘇俄那里傳承而來的，而作為根本工作路線的群眾路線則是中國共產(chǎn)黨獨特的政治發(fā)明。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獨特的政治發(fā)明呢？這是由中共的階級構成所決定的。在列寧那里，強調(diào)的是黨要把工人提高到革命家的水平，而不是通過彎下腰來，靠近群眾，獲得群眾支持。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布爾什維克把自己看作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但對中共來說，階級構成中很少出身“自來紅”的工人階級，而主要是需要進行思想改造和修養(yǎng)提高的小資產(chǎn)階級和農(nóng)民。如何改造？那就是要向群眾學習，依靠群眾。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黨要做群眾的尾巴，而是說黨必須在依靠群眾和引領群眾之間把握適當?shù)钠胶?。群眾路線就此成為中共克服出身焦慮、純化階級性的基本路徑。群眾路線的獨特性在于把“黨的領導”和“向群眾學習”結合起來。黨既是群眾的學生，又是群眾的政治領袖。那么，這兩者的界限到底在哪里？黨內(nèi)的群眾工作方法和黨外的群眾工作方法的異同究竟在那里？群眾路線與政治路線、組織路線、思想路線及軍事路線的關系到底是如何建立起來的？群眾路線在中共的政治文化中占據(jù)了什么樣的位置？這些問題都需要結合黨史來開展細致的研究。

這里尤其值得深入挖掘的是群眾路線形成中兩個至關重要的淵源。一個淵源是以毛澤東為代表的在江西蘇區(qū)時期得到充分發(fā)育的農(nóng)村調(diào)查技術。這種農(nóng)村調(diào)查技術是毛澤東對五四時期“問題和主義”爭論的獨特回答，是1920年代以來五四新青年的調(diào)查研究、“到民間去”的新文學傳統(tǒng)、大革命時期的農(nóng)民運動傳統(tǒng)，以及量化的階級劃分傳統(tǒng)等各種傳統(tǒng)交叉融合出來的產(chǎn)物。另一個淵源是中共在大革命時期摸索過，而后在白區(qū)工作實踐中提出來的群眾工作路線，以劉少奇為主要代表，同時融合了張聞天等人關于黨群關系的相關思想。

總的說來，我們關于中國革命的社會學研究設想是圍繞中共政治文化中的階級政治、民主集中制和群眾路線這三大核心來展開的。其研究重點正如陳寅恪所謂“分析其因子，推論其源流”，深入挖掘這些政治文化核心要素的源流與傳承，并深入理解這些政治文化核心要素是如何配置起來的以及這種配置所產(chǎn)生的復雜的政治與社會效果。

革命的社會學研究：基本方法

那些歷史以外學科進入歷史研究的學者都喜歡把史家看作有用的蜜蜂，檔案材料的收集和整理這種浩如煙海、枯燥乏味的工作是交由那些蜜蜂們?nèi)ネ瓿傻?，而他們只需要在史家已完成的工作基礎上進行理論上的提升。這是許多學者堅持的現(xiàn)代學科分工原則。但這種想法是大大有礙于我們研究的深度的。我們并不刻意強調(diào)專業(yè)分工，并不以“避免陷在資料堆里”“精力有限”為借口而拒絕異常艱苦的資料工作，并不將自己的研究基礎都建立在史學既有的研究上，而是充分尊重實證史學的傳統(tǒng)，努力比照實證史學的標準去收集原始材料，以原始文件和組織史資料作為最核心的資料，并以中國傳統(tǒng)史學通行的資料編目和歷史長編法作為自己整理資料的基本方法。

開拓中國社會學的新視野，開辟中國革命的社會學研究之路，既需要韋伯意義上的“以學術為業(yè)”的精神，將“理智的正直誠實”作為最有價值的美德；又需要?？乱饬x上的譜系學精神，潛心于“灰暗的、細致的和耐心的文獻工作”。我們要努力做到“三個相對”：相對深入地理解西方現(xiàn)代性理論和共產(chǎn)主義理念，相對完整地理解中國革命的局勢演化，相對系統(tǒng)地收集歷史資料。我們要努力做到“三個打通”：打通中共革命的國際源頭與國內(nèi)根基；打通中國晚近以來的辛亥革命、國民革命和共產(chǎn)革命這三次革命浪潮；打通中共革命中的政治路線、組織路線和工作路線。我們要努力帶著總體史的眼光有選擇地進入地方史研究，將政治史研究與社會史及思想史研究結合起來，理解中國共產(chǎn)黨獨特的政治文化及其所產(chǎn)生的復雜的歷史效果。

（作者單位：中國政法大學社會學院、歷史社會學與中共黨史研究中心；摘自《社會》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