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雙

寂寞的石板（散文）

□何雙

一

十八年前的一個雨天，我和同村的飛子、大象打賭，說誰要是敢喝屋檐水，誰就算有本事。大象二話不說，用飛子從鐵路上撿拾回來的礦泉水瓶，站在老陳家二樓的木質(zhì)回廊下，對準(zhǔn)瓦檐的流水槽接了滿滿一瓶屋檐水，然后一飲而盡。我永遠也無法忘記大象昂著頭喝屋檐水的情景，當(dāng)時雨正嘩啦啦地拍打著屋頂，積水順著瓦檐跌落地面，濺起朵朵水花，于是，成千上萬朵雨花就在道場的石板上綻開了。

毫無疑問，我和伙伴們都把掌聲送給了大象！就連老陳家道場上濺起的雨花，也仿佛是有意用曼妙的歌喉和婀娜的舞姿為大象助興呢。

當(dāng)我重提這段往事，我依然能聽見雨點濺落地面的聲音，它導(dǎo)引我穿過老陳家二樓的回廊，看到回廊盡頭停留的少年。雨還在下著，道場上的石板濕漉漉的，被雨水沖洗過后的石板，簡直就像一面鏡子，其上投影著人生。

二

石板的主人是陳老大，也就是老陳家當(dāng)家的。

要說陳老大，在村子里可謂無人不知。且不論他的輩分，單是他那一院瓦房，就足以顯示主人的身份了。

我所生活的鄉(xiāng)村，過去大多數(shù)住宅以石板房為主，黃土圍成的墻面抬著木頭搭起的屋架，屋面上再蓋著一層石板，這就能住人了。土屋大多是單層，大概是出于安全的考慮吧！再說，那個年代，有一間土屋棲身，不漏雨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瓦房是不敢奢想的，村子里只有少數(shù)富貴點的人家，才能蓋得起瓦房。

陳老大家就坐落在村子的中央，是村子里唯一的雙層建制瓦房。房內(nèi)設(shè)有木質(zhì)回廊，墻也用白灰刷過，窗子嵌在向陽的墻面上，木質(zhì)格子窗上雕刻的花紋顯然是老一輩匠人的手藝。

道場也很別致。別家的都是泥土夯實而成，下雨了很難下腳，唯獨陳老大家的道場錯落有致地鋪著大大小小的青石板，就像現(xiàn)在的地板磚，不僅看著美觀別致，而且雨天里不會積水，下腳不沾泥。

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會不自覺地走進老陳家的道場！也實在是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吧，畢竟，村子里的路在那里是一個十字交匯處。道場的東北角有石凳，我總喜歡坐在上面吃飯；西南角有一口長方形的石頭大缸，我渴了會在那里喝水；正南方有二十多級石砌的臺階，往上通往陳老大的正房，我和伙伴們經(jīng)常會在臺階上滾鐵環(huán)；正北方有一棵杏樹，弓著腰，很容易爬上去的，大抵是被我們這幫野孩子壓彎了。當(dāng)然，更多的時候我們會在道場上打沙包蹦彈球，道場足夠?qū)挸?，其上的每一塊石板我們都曾跪伏過、用手觸摸過，我們熟悉道場的任意角落。

三

聽村里人講，老陳家以前住過紅軍，柴房的墻面上至今還有當(dāng)年紅軍留下的宣傳標(biāo)語。老陳家也住燕子，我小的時候，總是羨慕他家有很多燕窩，恨那燕子也是個勢利的鳥，偏不在我家的土房子里筑巢呢！

土地包產(chǎn)到戶后，陳老大繼續(xù)當(dāng)選為一村之長。記得那時候村里常開會，商量農(nóng)耕和村子建設(shè)事宜，當(dāng)然也要經(jīng)常宣傳黨的政策，通知村里人上繳農(nóng)業(yè)稅等，而老陳家的道場就充當(dāng)了固定的會議場所。經(jīng)常是星期天的下午，幾聲鑼響，村里人就知道是陳老大通知大家開會了，于是，一批一批的人聚到道場，先來的往屋里鉆，接著就是占領(lǐng)道場東北角的石頭凳子。夏天的時候，很多人干脆就坐在道場的石板上，石板很干凈，坐上去也很涼爽。

小孩子是喜歡大人開會的，因為人多熱鬧。人多的時候，大人便顧不上小孩子胡作非為了！在會場，男人使勁地抽煙、喝茶，女人們就悄悄地說話，經(jīng)常會有哪一家的婦女吊著大布袋奶子在人堆里哺乳，這誰也不忌諱。陳老大主持會議，他的聲音就像牙膏一樣在人縫里擠，我曾經(jīng)也裝模作樣地模仿過他說話的腔調(diào)。

道場的石板，留下了村里所有人的腳印，也抬過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的屁股，總之，不管是誰來到過，石板都無聲地接納他們。

四

我至今沒有打聽過老陳家道場上那些石板的來歷。在巴山漢水之間，所有的石板都不訴說自己的身世。它們不僅有巴山的筋骨，歷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而不斷裂；也有漢水一樣光亮的肌膚，遭遇千磨萬擊更顯柔情萬種。

就像村里的農(nóng)民。

他們一輩子都滾在巴山漢水之間，勤懇地打理莊稼地，平常地過日子。

依然記得陳老大在瓦房的堂屋打草鞋的情景，那必定是一個雨天。雨點輕快地在道場的石板上舞蹈，陳老大頭也不抬，恨不得把所有空閑的時間都織進草鞋里。每年的十月，是上山收割龍須草的最佳日子，陳老大用背簍背回來一捆一捆的龍須草，晾干后存儲在柴房里，逢著雨天無活可干，他就開始打草鞋。春耕秋收，沒它不行，手上的活兒不能停，腳自然也不能休息。

陳老大家還有一臺脫粒機，五月下旬，割完麥子，要趕在雨季到來之前將麥子收進屋里。每逢打麥子的時候，左鄰右舍會相互換工，通常是從老陳家開始，一家來一個勞力，自帶一把楊叉，打麥就浩浩蕩蕩地開始了。楊叉將麥草挑起來，下面就是黃澄澄的麥粒了。陳老大家的麥草垛就在道場的東北角，打完麥子，麥草已堆成山高。麥粒在石板上跳躍，麥草就堆在石板上，楊叉會與石板親昵，汗水也滴在石板上，石板就笑了。

五

老陳家的石板，繼續(xù)抬著人來往人的腳步。陳老大在石板上來回地走，走著走著，他就60歲了。

在村人眼里，60歲是一個坎兒，陳老大走得很結(jié)實，盡管腿腳已經(jīng)不靈便了，但他沒有停下來。

到生日那天，四面八方的人都趕來給陳老大祝壽，鞭炮響不停?；鸺t的炮花紙散落在石板上，道場煙霧彌漫。

也就是在那一年，老村長卸任了。畢竟是年紀(jì)大了呀，連道場北旁的杏樹都是老氣橫秋的樣子。

陳老大卸任以后，生活的節(jié)奏慢了下來。有時候他會在道場曬曬太陽，有時候就和年紀(jì)相當(dāng)?shù)睦先肆牧奶臁Ｋ亩湓絹碓讲缓檬沽?，但胃口還和年輕時一樣好，能大塊大塊地吃肥肉，酒也喝，他好白水煮雞蛋，一頓還能消化七八個。

但是，他卻越來越孤單了。

起先是常和他一起聊天的老人相繼離世，讓他越來越覺得生之寂寞；后來，干脆村里開會也挪了地方，陳老大的院子一下子落寞了；更要命的是，幾乎所有的土屋都被推倒了，越來越多的鄉(xiāng)親住進了平房，再沒有人整天無事了就擁在他家道場抽煙喝茶扯閑篇。

老村長的情緒變得越來越不穩(wěn)定，他經(jīng)常在房屋里大聲說話，發(fā)脾氣，還沒完沒了地咳嗽……這些，道場的石板都聽在耳里，石板也明顯地感覺到，來往的人是越來越少了。

六

當(dāng)冬天落日的余暉鋪滿石板，陳老大穿著他的呢子大衣坐在道場的凳子上打盹。如今，他已是耄耋之年。當(dāng)年站在他家二樓回廊上的三個小孩都已長大成人，大象當(dāng)了老板，飛子結(jié)了婚，唯獨我漂泊在別人的城市，總回憶小時候的時光。

村子越來越空。年輕人總在趕火車，地也就荒下了。偶爾還有一些種麥子的，但成不了什么氣候，道場也就跟著空了。草鞋是徹底不用了，即便是雨天，也有筒子鞋，更不用擔(dān)心腳下會帶泥，現(xiàn)在的道場都是混凝土鋪成的路面，哪里有泥巴粘腳呢？

不必解釋，這是村里的生活條件越來越好了。物質(zhì)的豐裕，使舊時的村子穿上了時尚的新裝。我無意批判某些鄉(xiāng)親數(shù)典忘祖，只是舊物上的時光，在某些場合能夠慰藉人心，投影著稍不留意便會失去的文化元素。

我知道，開春以后，陳老大家道場北旁的那棵杏樹還會開滿杏花，繼續(xù)招蜂引蝶；我也知道，南飛的燕子還會再回來，只是我已經(jīng)無法辨識它們還是不是我小時候恨過的雨燕；我害怕有一天陳老大不在了，那么，那些石板又會是怎樣的命運呢？

想象著有那么一個雨天：瓦房的屋頂站滿瓦松，瓦松上凝結(jié)著透明的水珠；雨水順著瓦檐跌落下來，濺在石板上，所有的水珠就開始舞蹈。一位老人，安靜地坐在堂屋的門口，他在聽雨……

有位哲人說過：文化的每一個進步，都是邁向自由的一步。當(dāng)新的事物代替舊的事物，人們充分享受著變化帶來的便利和自由。然而，石板之于村莊，就像一代人的生命年輪，是用時間一圈一圈豐盈起來的。

我不禁要追問：有誰曾從石板上走過？又是誰踩碎了誰的一地心事呢？石板不語，它或是在等待一場霏霏細雨，又或是獨自承受了曠世的寂寞。

責(zé)任編輯 董曉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