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路晨
古城的光(散文·外一篇)
□段路晨
當我們有可能離開一個地方時,總會念起那里的好。一度,我想過離開西安,只因追逐所愛的人。
我的家鄉(xiāng)在距離西安100多公里的小鎮(zhèn),兒時的我沒有地域概念,每次看天氣預(yù)報,唯獨關(guān)注首都北京的天氣,媽媽說,我們要看西安的,因為西安離我們家近。雖然近,但至我上大學(xué)前,每年來西安的次數(shù)也是極少的幾次。印象中最早的一次,是在幼兒園時陪媽媽來西安學(xué)習(xí)。
我們住在小雁塔附近的旅館里,因為天黑才到住所,看不到媽媽說過的小雁塔。初來外地的我掩不住興奮,媽媽哄我早點睡覺,明天一早就能見到小雁塔長什么樣子了。那年,我三歲,第一次聽說西安的大雁塔和小雁塔,不由十分好奇這兩個有趣的名字。我問媽媽:“是不是大雁塔是大燕子的家,小雁塔是小燕子的家?它們離得遠嗎?”媽媽笑說,應(yīng)該是有燕子在那里筑巢吧,又說長大后你就知道了。
清早迷迷糊糊地被叫醒,媽媽拉開窗簾,指著窗外說:“路路快看,那就是小雁塔?!蔽胰嗳嘌劬Ω┫律碜映峡?,土色的磚瓦一層一層地壘起,每層邊緣都有一個小沿,沒想到小雁塔居然有這么多層。我心想,這得住多少只小燕子啊!
上學(xué)后從課本中得知,西安是十三個王朝的建都之地,又被稱作“古城”,這里有大雁塔、小雁塔、鐘鼓樓、古城墻……之后關(guān)于古城的記憶,就到了每年幾度的集中采購。剛上初中一年級的那年冬天,爸爸陪我去西安領(lǐng)獎,我極不情愿地在南門外留影,心想西安離我很近,以后有的是機會來。
明明年少卻總認為自己是大人的我在那個特定的時期里產(chǎn)生了極大的不自信,來自對家庭地域的不自信。然而,我冥冥中認為,以后我一定能夠躋身大城市,成為其中的一分子。
高考報志愿,還是實際地選擇了離家近的西北大學(xué)。2007年仲夏,爸媽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送我去西安讀書。地處終南山下的新校區(qū)遠離了城市的繁華,而我始終希望把學(xué)校生活當成是在旅游,只盼著假期回到我的家,回到那個夜晚唯有路燈、靜悄悄的小鎮(zhèn)。
那時,每每從家回來,下了火車,我獨自一人坐在公交車上。看著車窗外即將明亮起來的炫目燈光,都市的夜生活才剛剛拉開帷幕,我沒有多少歡愉的感覺,更多是來自夜幕降臨的恐懼,恐懼著種種不安全的事情發(fā)生。
直到走向工作崗位,我依然延續(xù)著上大學(xué)時的習(xí)慣。下班匆匆回到宿舍,很少在夜色中停留。即使城市里的霓虹燈多么絢爛,我渴望的,也只是屬于家的溫馨燈火。于是,我愿意放下在西安積累了近六年的資源,去成全自己的愛情。我舍不得離開,但也無奈——就算西安再好,可是這里沒有我的家。
爸爸說,他現(xiàn)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當年沒有堅持調(diào)到西安工作。如果當年他來到西安,盡管開始幾年苦一點,但至少我們在這個城市有自己的家,至少不用隔著百余公里每天擔(dān)心著女兒獨自乘車、倒車的一個小時車程,至少能夠為我準備熱騰騰的飯菜而不用孤零零地回到架子床組成的宿舍。他心疼一個女孩子在異鄉(xiāng)獨自打拼,承擔(dān)著他本該承擔(dān)的任務(wù)。爸爸每當提起這些,就十分動情。其實,我理解他當年的處境,肩負著上有老下有小的責(zé)任,時代的局限,那時的人又怎知后來交通會發(fā)展到如此便利的程度呢?
我開始設(shè)想離開這座城市,今天的一切都將成為記憶,哪怕是上下班途中再熟悉不過的風(fēng)景。每當天色暗下來,我開始仔細地打量這座古城,盡力想把這熟悉的一切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
沒想到,我好不容易堅定的決心,換來了他害怕?lián)撐磥淼亩汩W。的確,他也不敢保證我今后是否會后悔,就像我擔(dān)心他來到我的城市舍棄自己的全部從零開始一樣。我很失望,隨之而來的是繼續(xù)在這個城市生活下去的煩惱。如果按爸爸原先的打算,我就得在那個沒有陽光的宿舍里等待著一個男人帶我步入新生活。然后等我結(jié)婚,爸媽給我一筆錢,讓我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嫁??墒牵挲g的增長帶來了心態(tài)的變化,住在宿舍一年兩年可以,那么五年十年呢?
有天我與爸爸爭吵,爸說宿舍只是一個過渡,我不可能在宿舍住那么久。我說,自己準備月供房子,無論你們支持與否,只為在這座城市有個真正屬于自己的窩。那天正值去省作協(xié)取會員證的路上,我激動地與他爭論,直到滿臉汗水掛了電話,這才氣沖沖地上了作協(xié)的辦公樓。辦事員讓我留下通訊地址,我留了單位的。她說:“最好留家里的地址,你如果換單位了怎么辦?”我沒看她,淡淡地說了句:“我沒家,換單位我會告訴你們的?!比思液眯牡囊痪湓挶晃铱闯墒菬o比羞辱與諷刺,然而,她怎么會了解我當時的心態(tài)呢?
有多少外地來的孩子和我一樣,畢業(yè)后離開家寄居在陌生的城市里,拿著2000元上下的工資,有的住在宿舍,有的住在城中村,有的和人合租單元房,好一點的公寓樓一個月的租金都在1500元左右,除非家里支援,否則很難在西安生存,更別提攢錢了。與此同時,外來務(wù)工人員也涌入這座城市,或許為了這里相對高的薪水、或許為了更多的機會,更為了讓自己的家人后代在這個硬件設(shè)施齊備的都市中樂享生活。面對城市中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逐年攀升的房價,從零開始的年輕人和拋卻農(nóng)村生活的打工者需要多少年的積累才能擁有自己的家,也許,過渡、湊合、吃苦,總是有盡頭的。
后來我才知道,家人曾經(jīng)支持的背后其實包含著家族即將離散的淚水,姥姥姥爺甚至想到今后靠不上我們而不得不去敬老院度過晚年。周末回去看他們,我坐在沙發(fā)上,說了句:“我不走了?!崩褷斆靼琢?,握著我的手,微笑著應(yīng)了聲:“好!”吃飯的時候,他說:“當時聽說路路要走,我和她姥姥難過了……”坐在一旁的姥姥開始擦眼淚,我的淚水也涌了出來。原來我一人的決定,竟牽動全家人的心。
西安,這個我生活了六年的地方,從陌生至熟悉,再到難以割舍。更重要的,這里有我的親人、朋友和我的事業(yè),更是我夢想的巢。
舉全家之力,我終于在西安有了自己的家,我比同齡的異鄉(xiāng)人幸運。周末,我蹲在地上用抹布一點一點地擦完地板,光著腳坐在地上,看著那盞伴我走過六年光陰的臺燈,有種別樣的幸福感。
某個夜晚回家,走在繁華的街頭,胳膊下夾著一個裝裱好的畫框,看著幾年前不曾注意的在廣場中起舞的人群,我不由得上揚了嘴角。回憶起兩年前也是類似的情景,我抱著一面鏡子下了公交車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一路生怕磕碰,小心翼翼地只顧保護著那面鏡子,在夜色中匆匆而過。
我夾著畫框穿過馬路,媽媽打電話問我是否到家,我拿著手機,仰起頭,遠遠望著家的方向,在周圍家屬樓燈光的映襯下,我的心也溫?zé)崃恕?/p>
古城的光,原來這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