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這樣的殘片
□于德北
南墻上依舊掛著我從鄉(xiāng)下帶回的草帽,十幾年了,帽檐已大部分碎落,蒲草的顏色灰白得發(fā)舊發(fā)陳,讓人不忍觸及。
我站在墻下,品數我曾經游弋過的時光。
我的記憶也和這草帽一樣嗎?忘卻的已融入灰塵,而沒有忘卻的,也在那條向前往復的路上漸漸瘦弱下去——如我現在,不也是被生命倒掛在生活的墻上!
下午的陽光真干凈。
妻子拿起掃把,要把書桌上的幾塊土粒掃下去。午睡才醒的孩子睜大了眼,焦急地叫道:“別動,那是我的土粒兒弟弟呀!”
妻子的手僵在了那里。
孩子起身,用一個原來裝紀念幣的鐵盒把土粒小心地收起來。
陽光照在土粒剛才棲身的地方,土粒真干凈。
妻子對丈夫說:“我有義務為你整理書桌,但我沒有權利傷害一顆美麗的童心?!?/p>
玻璃一樣的童心。
離家遠游,我喜歡住那種殘破一點的小客?!举|的樓梯每踏一步都會吱吱作響。還有,它過道轉角處的燈光,微弱的光亮把黑暗那端的墻壁涂抹得非常柔和。
如果,正好是你忽感寂寞的一夜,戶外的雨絲絲落落地敲打著你窗上的玻璃,小巷中的布傘撐一路模糊的水靴消失在遠處,你的心,宛若在一片蒼茫之中尋找被雨浸濕的你自己的一些舊跡。
——擁在棉被里,倚在墻壁上,你知道你的感受是多么的美麗。
索居的日子,總是把生活看得極淡。
自己一個人,斜臥在陽光充足的地板上,聽窗外的聲音嘈雜。手邊的書蔓延著它無休止的雨天的故事。
一個中年男子,渴望把持自己即逝的青春,他偷眼向對過的樓上翹望,希企可以再次看見那個身穿百合花布長裙的女孩兒——曾有一次,那女孩兒對他笑過了,一口潔白的牙齒,使他感到衰老對于任何人,都是那么的可怕。
陽光落在一顆平靜的心上,可陽光怎么知道那就是一顆平靜的心呢?
那個男子笑了,笑自己竟還如此可愛,如此荒唐。
可愛的荒唐。
一個人在酒樓,憑窗而坐,消磨那有限的半個下午,吃一碟風味的小菜,溫一壺本地的土酒,或者,還有一個熟知典故的伙計肯于和你搭訕,天南海北地說一些你可信可不信的故事——這樣的時光,特別快樂。
如果是和一個知心的朋友,你倆可以依量而沽,隨叫隨飲,并且,相對著只有沉默——這,也是一種快樂。
但,最快樂的是——黃昏的色彩已經籠罩了你有些淡淡的抑郁的心頭,而你只需對空坐著,手邊不要有詩,也不要有酒,更不要有人。
冬天來了,想著要回故鄉(xiāng)去。最好遇到大雪,防風林帶在雪的彌漫中像一根青色的繩子。
踏雪回家的感覺像一首古詩。
狗叫是詩眼。
下雪了,狗也變得寂寞。它趴在雪地上,一動不動。狗不動,雪花就任意地落在它的身上,像老婆婆動作緩慢地絮棉花。
四周明凈。
只有雪花在吱吱呀呀地蕩秋千。
有人來了,輕拍柴門,拍落了一點積雪。
狗聽見了,站起身,吠叫兩聲,把你美好的感覺推向高潮。
它跑過來,后面一排細碎的腳印。像一首詩的省略號。
曾去山林里采蘑菇。
雨后的山林空氣清新,泛有濃郁的苦香。
山路變得泥濘,只好踩著路邊的馬蓮垛走,馬蓮垛像小城街巷的石板,馬蓮花像經年的青苔。
你無法想象一片蘑菇的身體也在微微地顫動。
蘑菇又白又胖。
有一只甲蟲蹲在蘑菇的根下躲露水,如果不仔細觀察,很難發(fā)現。
螞蟻成群結隊地四下走動。
突然,一切都停止下來,四周變得很安靜。
原來,是一只畫眉在唱歌。
有一群孩子,去村外看熱鬧。
深秋的鄉(xiāng)下是那么的空曠、清朗。讓人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充盈。
一群孩子,瘋跑到楊樹林帶里,一顆一顆地數眼睛。北方的防風林都是楊樹,不知為什么,這些楊樹的樹干上大睜著無數的亮眼睛。亮眼睛,可以和孩子們相對著說心里話呢!看一看,想一想,孩子們就開心地笑了。
牙真白。
突然,有一孩子喊:“看??!”
大家就抬起頭。
在大地的那端,在黑土和藍天之間,飛來許多白色的大鳥。它們的姿態(tài)是那么的富貴、高雅,雍容華美。
“老普!”
一個孩子喊。
鄉(xiāng)下的孩子管這種鳥叫“老普”。
孩子們歡呼起來,向著大鳥棲落的地方奔去,他們用力地扇動雙臂,歡快地飛翔著自己的驚奇和喜悅。
他們看見大鳥了,他們不知道這些鳥就是美麗的天鵝。
天鵝也看見他們了,天鵝想:那邊飛來的一群是什么呢?
我知道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個人問另一個人:一個聾啞人去商店買釘子,先把左手做持釘狀,然后用右手錘打。售貨員給他拿來了錘子,他搖頭,強調左手的“形狀”。售貨員終于明白,他要買的是釘子。
是同一個商店。
聾啞人走后,來了一個盲人,他想買剪子。
提問的人說:“你說,盲人怎樣才能用最簡便的方法表明來意?!”
另一個人毫不猶豫地說:“太簡單了,他只要伸出兩個指頭,比做剪東西的樣子就可以了?!?/p>
提問的人笑了:“不對,他只要說一聲就可以了!”
誤區(qū)就是死角!
我們一旦進入了思維的死角,智力往往變得低下。
有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結婚,不久,又離婚了。因為他和這個女子同床共枕時,卻總夢見另外一個女子。他很痛苦,無心工作,無心理家,終日惶惶。
女子也無法忍受這樣的日子。
他們就離了婚。
男子去追求夢中的女子,并追到了,他以為自己會幸福。
可他錯了。
他和這個女子睡覺時,又總夢到另外的女子,好像他跌入了一個怪圈。
我們從一個地方去另外一個地方,最耗人心神的是中途換車。
有一條魚,要去南方旅行。
它就找到大雁,對其說:“大雁啊,我想去南方旅行,你能帶我去嗎?”
大雁欣然同意。
大雁和二雁兩個同時銜了一根樹棍,讓魚咬住中間,一飛就上了天。
飛行的路上,有人看見了這個奇景,就歡呼起來。
有人喊:“看呀,大雁和魚一起旅行?!?/p>
也有人說:“這個辦法真好?!?/p>
還有人說:“大雁真聰明!”
魚想說:這個辦法是烏龜想出來的。
可魚想:當年烏龜想出這個辦法,讓大雁帶它去南方,路上人們?yōu)榇笱愫炔?,它就忿忿不平,大聲地顯擺自己,結果掉下來摔死了。
魚不想死。
它不說話。一句也不說。
不日,到了南方,魚卻死了。像一個故事的標本。
一個人的心里有空蕩的時候。
不是空虛。
一個人空虛了,心里是一片水霧。白茫茫的。不辨里表。
我有空蕩的時候,也有空虛的時候。這并不可怕。我怕心亂的時候。
心亂了,沒有方寸,什么也干不了。
今夜,我坐在窗前,看飄雪的街上車水馬龍。那雪里行走的人,有的我熟識,有的我不熟識。我不知道他們的心情如何。
我今夜心亂,就懷念心里空虛的時候,懷念空蕩的時候。
我曾在張北的壩上草原看馬兒吃草,并奔跑,我的心里空蕩蕩的,很開闊??帐幍男睦锟傆性骑h,一朵,兩朵,三朵,很白,像棉花一樣暖。
有一個女孩告訴我,她心亂的時候就拆毛衣。
那我心亂的時候呢?
我讓自己坐著。
發(fā)呆。
一言不語。
隨著年齡的增長,可以面對面坐下來談心的朋友越來越少。
時間久了,偶爾見面還尷尬。
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越來越實際。
一天,我去湖邊散步,見到一個寫生的孩子,他在畫湖。我奇怪地站在他的身后,看他在白紙上悠然地涂抹色彩。他畫了一個會飛的湖,湖水飛翔的姿態(tài),被他想象得那么淋漓。
我的心似乎開了竅。
我們的心底原本都有一個會飛的湖,后來,這個湖變成了沼澤。
湖水被充填了太多的實際的東西,就變成了沼澤。
無人知道它的深淺。
從西安往鄭州,第一次乘坐長客臥車。
由于票比較緊張,等我們可以登車時,只有車尾的五人通鋪。
這次出差,單位安排我?guī)б粋€新工作不久的女孩兒,鄭州是我們此行的最后一站,我們在那里中轉,回北京。
五人通鋪的情形可想而知。
女孩兒占據了窗邊的位置,我把沉重的行囊放在她的背包旁邊。在這一夜的旅行里,我充當她的門戶。
夜深了,女孩兒蜷縮躺在那里想心事。
一路的顛簸讓人乏倦。
我靠在行囊上吸煙。
夜深了,女孩兒沉入夢鄉(xiāng)的身體緊緊貼在我的身側。搖晃的車,臨鋪農人的鼾囈,車窗外的風,還有滿天的星星,讓我心念頗多。
那是一個無眠的純凈的夜晚。
我知道,當一個女孩兒不設防地依賴一個男人時,這個男人的心里絕對沒有雜念。
朋友約我去看“十一月流星雨”,那是一個非常美麗壯觀的場面。
十一月的夜空明凈。無云。
朋友說:“這個彗星云團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會光臨地球?!?/p>
他說:“光陰于人真是不可捉摸?!?/p>
他用了“捉摸”。這是一個奇怪但令人有些無奈的詞。
光陰呵!——讓我想起一個人的名字!
電影明星亨利·方達在他去世的前一年寫道:5歲那年,媽媽把我弄醒,抱我到窗前,讓我看哈雷彗星飛過天空。她告訴我,要永遠記住它,因為它每隔76年才出現一次。76年!多么漫長的歲月呵!而我現在的年齡,正好76歲。時光像哈雷彗星一樣飛逝而去??晌也⒉挥X得我老了,我還是個孩子,站在平臺上,眺望著深邃而幽藍的窗外!
亨利·方達的話像秋水一樣平靜、純真、透明!
我哭了。
朋友奇怪地問我:“你怎么了?”
我莫名其妙地低聲:“是呀,我們更多的時候應該笑!”
像彗星一樣!笑。而且燦爛。
寫了一部中篇小說,回憶了許多過去的事。
能寫文章是一種幸福。
一群人,圍坐在一起,拉拉雜雜地談故事。故事無外三種來源:一是聽見,一是看見,一是親身經歷。在這一群人中,總有能說的,會說的,而且不止一個。這就有意思了!每個人的體會不同,說故事和說出故事的風格也不盡相同。有直白的,有委婉的,有單說一個事兒的,有能把幾個事兒放在一處說的,趣味橫生。
生活就是這么回事。
有會說的,就有會聽的,會聽故事的人聽到會心處能透露出不易讓人察覺的微笑,而不會聽的只跟在旁人后邊湊熱鬧。旁人哭了,他也許落幾顆眼淚,旁人笑了,他也會哈哈不止,完全不知來由。
說的,聽的,和陪著的,都有自己的快樂。
有一個孩子,叫丹。我不知道她的樣子。
她常打電話到編輯部來,找我說話。說什么呢?也說不了什么。電話通了,她總說:“猜猜我是誰?”說完她就在電話那端咯咯地笑了。
不等我答,她就又說:“我是丹?!?/p>
我就知道她是丹了。
她像夏天午后的風,說不定什么時候就刮來了。
她是一個孩子。
有一天,我正在編輯部改稿子。丹來了。很單細的一個小女孩。她讀初一,但看上去卻像小學四五年級。
她說:“放學路過這兒,忍不住上樓看看你?!?/p>
她懷里抱著一個漂亮的瓶子,里邊盛了一千只紙鶴,黃黃藍藍的十分美麗。她的紙鶴讓我想起日本,一個像紙鶴一樣美麗的國度。
丹的父親在那里留學。
丹突然說:“他不回來了?!?/p>
她把她的紙鶴送給我。
因為,我電話里的聲音特別像她的父親。
我去拜訪一個童話作家,他給我講了一件事。
有一天夜里,他在燈下讀書,倦了,披衣到涼臺上通風。
他看到了朗麗的月光。
他看到窗前的樹。樹葉。月光照在樹葉上,有一點斑駁。在月光斑駁的亮點里,有一條很丑很丑的蟲子。它抬著頭,弓著身,似乎在側耳傾聽。
作家觀察它。并想:它在聽什么呢?
作家也側起耳朵,在空氣的流散中尋找。
南方。傳說頗多的城市。這本身就是一個令人向往的夢。
就是在這樣一種氛圍中,作家聽到了湖畔傳來的梵阿玲的聲音,那是一首著名的曲子,名字叫《化蝶》。
那一瞬間,作家哭了。
他的心一下很堵。又像有泉水在流。
雨一陣緊一陣地下起來,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出神地望著窗外。這雨,阻隔著歸家的路,好像他,本來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游子。
傘。傘。一朵一朵的傘飄過眼前。
很多年前,他崇尚流浪的日子,一個人離開父恩母愛的家,在舊房子里棲下身來。那時,每每的雨季,他都有一個長長的外出計劃,或都市,或鄉(xiāng)村;或本地,或外埠;他就這樣,消費著少年的時光。
如今,雨季還是如期而至,而他,卻安靜在一片迷茫之中,不知進是好,抑或退是好?
朋友,你說呢?
穿著雨靴,走在異鄉(xiāng)小城的街道上。
想起若干年前的事——瘦弱的女孩,暗示他一件溫柔的雨具;使他許多年過去了,還是不肯忘懷—— 一樣的羞澀,一樣的固執(zhí)。
告訴自己的妻子,那曾是先她被淋濕過的一次情懷。
那個女孩兒,依然等候在荒涼的驛站里,她熱愛的菊花,已幾度開放,又黯然凋謝。還有那些徑邊的雜草,枯了,榮了,手邊的春風秋雨皆不可重讀。
他作著自己的詩,寫著自己的夢,看著自己的情愛,還是這樣的真實。
不負任何債務的真實。
無論好,還是壞,每一件事情的到來,都有著它必然的因緣。你本來就是一個人面對著這個世界,所以,你要靜靜地對待你所獲得的辛與甘。
你辛,是因為你有甘為你所待。
你甘,是因為有辛在那里對比。
當這雨夜,我的心緒有所動蕩,我是這樣地平慰著自己。雨點落在那板棚上,滴滴答答的,宛若催動生命的鐘。
有一個老頭,姓張,很瘦,戴眼鏡,留胡子,在一家機關當更夫。
他喜歡讀《三國演義》和《東周列國志》。
有一段時間,他拾了許多毛桃核兒,用一個小砂輪打磨,磨出小孔,以絲線穿連。一時間,機關許多人手里都有他串連的珠子。
他磨的珠子很漂亮。
后來,老張頭去世了,他的珠子卻留了下來。
有一天,一個女孩兒出去辦事,她戴在手脖兒上的珠串散了,落了一地,她和身邊的人說:“這是老張頭串的珠子?!?/p>
你看,一個人很容易被人紀念起來。
我讀以色列畫家阿利卡的油畫《山姆的湯勺》。
我是外行。但我很感動。
好在畫家的畫不一定都是畫給懂畫的人的。
我讀這幅畫時,同時讀到一段相關的文字:“他在1990年畫的一幅題為《山姆的勺》,畫中在幾條由直線和斜線構成的方形與菱形白色亞麻布褶皺上,靜靜地躺著一把銀勺,柄上刻有‘Sam’的字樣。這里沒有明亮對比的色調,唯有大塊銀白灰和一點點如同金子般的暖褐色。此處沒有更多的語言和亢奮的激情,而是透過這把故人的小勺和肅穆莊重的色調,來表露畫家對友人貝克特的追思和緬懷。這把勺是貝克特生前作為生日禮物送給阿利卡女兒的,因此也具有另一層意思——象征其生命的延續(xù)。”
我讀這幅畫時,耳邊一直回響著一個綿綿的聲音:山姆一會兒就回來!
實習編輯 劉佩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