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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 火

        2016-11-26 05:28:45文/房
        作品 2016年12期

        文/房 偉

        花 火

        文/房 偉

        房 偉

        1976年出生于山東濱州,文學博士,高聘教授,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首屆客座研究員,山東省首批簽約評論家,有《革命星空下的壞孩子一王小波傳》等學術專著6部,有長篇小說《英雄時代》,曾被《新華文摘》,《人大復印資料》,《小說月報》等轉載,曾獲國家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提名獎,劉勰文藝理論獎,中國電視金鷹獎藝術論文獎,葉圣陶文學獎等,現(xiàn)就職于蘇州大學文學院。

        參謀長翻過西鳳凰山,看到了波濤洶涌的漳河水。

        他的眼睛濕潤了。一切都已不能回頭,但他還是忍不住回望來處,留下的那些痕跡。深深淺淺的腳印,很快被風吞噬,看不出什么道理。十四歲那年,他還沒有槍高,就參加了革命。隨著年齡增長,他身上樸素的樂觀越來越少,隨之而來的,是說不出的倦怠和懷疑。他很苦,也很累,但這不是最重要的,問題在于,他對任何事物都缺乏熱情。

        應該有個了結。走出去,不會走到新世界,至少也不會再回到舊世界。他流血,呼號,為理想拋頭顱,灑熱血,但理想總也不來,日本人如此兇殘,艱苦的生活總沒有盡頭。他整天都吃地瓜飯。這東西像凝固的燒酒,一大團,軟熱的,化到胃里,剛開始還舒服,但很快就變成了一團火,燒得他上天入地,無處躲藏。

        他三十六歲,正值壯年,可總是想到死亡。黑夜,如果沒有作戰(zhàn)任務或其他活動,他喜歡一個人躲在黑暗之中,仰望著無窮無盡的星空。他的愛人,也已死在征戰(zhàn)的路上。他渴望被理解,渴望平常富足的生活。他不認為自己是貪婪的人。他為革命流過血,他帶著部隊和日本苦戰(zhàn),十幾年如一日地奔勞,明天他是否也會倒在奔跑的路上?是不是也積勞成疾,懷里揣著窩頭,在戰(zhàn)友的贊頌中走向永恒孤獨的黑暗?前幾日,日軍的飛機,在軍部盤旋,炸死了幾個出門執(zhí)勤的警衛(wèi)排士兵。有一個士兵,外號叫小毛豆,不過16歲左右。他的半邊臉被炮彈皮削掉,像不再完整的句號。這幾天,他總是想起那張臉。他和小毛豆比較熟悉,但他不能阻止死亡無恥地帶走這個16歲的孩子。

        他的革命意志動搖了。他和老總去漢口參加全國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他第一次看到成片高大洋氣的花園洋房,筆直的柏油馬路。在得月樓,他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精美好吃的飯菜。他還第一次見到霓虹燈。那閃爍的精怪們,不斷變幻著各種顏色,在遠處碎成一片模糊的色彩,又在近處聚合成一段段光斑。他想起家鄉(xiāng)幕阜山外,有成片的紅豆杉和山毛櫸,那時他是少年,舉著牧牛鞭,在老水牛的背上,炸響一個個美麗的鞭花。那些成片的領角鸮、紅嘴藍鵲、烏鶇,就隨著鞭子的聲音,不斷地驚起,落下,再驚起,再落下,仿佛可以觸摸到,但總又那么遙遠……

        那天,他站在江漢路的霓虹燈下,癡癡地看了半個多時辰。這些美麗的東西,神奇的科學技術,不一定是資產(chǎn)階級的腐朽之物,它們可能是另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生活。他不知那是什么,但想嘗試一下。如果沒有嘗試,人生太遺憾了。他和老總回到辦事處,因為那副呆頭呆腦的樣子,他被訓斥了好一會兒。這時,他才想起,晚上酒宴,孔祥熙送給他們3萬大洋,感謝他們保護他的家鄉(xiāng),不受日寇侵擾。他隨意發(fā)牢騷,說了幾句羨慕的話,又引來老總大怒。眾人的勸說中,老總才憤憤地回房,只剩下他苦悶地在客廳反省。

        兩元零花錢。他沒好氣地笑了,堂堂的少將,師參謀長,居然只有兩元零花錢。他和辦事處的人吵了一架。事后,他也覺得有些過分,辦事處不過照章辦事。這些年來,從上到下,他也一直這么簡樸過來的,怎么到了武漢,就突然起了花錢的念頭?他這才模模糊糊地回想,是想買身呢子料西服。不知為何,他第一次對穿了十幾年的軍裝感到厭倦。這是不合時宜的,最起碼和這身緊身灰軍裝,和每天的生生死死不相宜。他不斷告誡自己,但逃離的誘惑如此甜蜜,像內(nèi)心長出來的毒草,明知劇毒無比,卻舍不得除去。他不想傷害同志,叛變革命,也并不想貪污軍餉,他只想拿走一半,這些年辛苦他應得到的。這樣戰(zhàn)友們還能挨過寒春,蔣委員長也許會再次撥下款子。再過一段日子,大家就會徹底將他遺忘。

        他緊緊捏著錢,這樣的念頭在心中激烈翻滾。他簡直鬼使神差,渾渾噩噩,自己都不記得做過的事。他囑咐警衛(wèi)員,將剩下的銀元帶給后勤部長王秉璋。然后,他給林師長、老總等領導寫了封簡短的信,說明離開的意思。看著小警衛(wèi)員認真地履行他的任務,騎上馬要風風火火地離去,他趕過去,憐惜地幫小戰(zhàn)士整理衣服和軍帽,并仔細叮囑了幾句。小戰(zhàn)士臉羞紅了,上馬飛奔而去。他還是個孩子,給他當警衛(wèi)員也不過一年,別看他年齡不大,但槍法準,人也機靈。可惜,他這么一走,警衛(wèi)員肯定會受到審查,前程算沒了。

        他不能考慮這么多了。他要盡快收拾行裝,踏上逃離道路。警衛(wèi)員回去,上級馬上會了解他逃走的事。追捕的同志,馬上就會上路,也許,就在明天。

        逃離很容易,因為痛不會太久,前方總有目標誘惑。而記憶太過殘忍,它不時割裂時間的傷口,讓美好或灰暗的體驗,變成不幸的留戀。他多次做過這樣的夢:他獨自走入一座被大火燒毀的村莊,好似家鄉(xiāng)周莊??諢o一人,他蹲坐在頹圮的黃土墻的陰影下,等著太陽一點點落下,從掛在天空的黃金球,變成小路盡頭的血塊。它慢慢地融化,將血跡侵略入天際,染紅那些即將入眠的蓖子三尖杉、香果樹、喜樹,樹上棲息不動的鳥兒,直到最后,才耗盡生命力量,徹底將自己交給河岸嘩嘩流淌的水聲與山丘隆起的曲線。他聞到了,那是兩次死亡的味道,在正午黃金般的太陽下死去,又在夕陽即將落幕時,再次戕害自己。不是復活,不是彌補傷口,只是讓曾經(jīng)的自己,粉碎,再粉碎。如此,他就變成微塵,如白馬奔騰在廣闊宇宙……

        自從被領導批評,他明白,他已成為革命的懷疑對象。最起碼,不再絕對忠誠可靠了。他想回湖南平江老家,和家人見面后,再找地方隱居。那些軍費,他留給家人一些,剩下的足夠過富足而不為人所知的生活。連他自己,都驚訝為何這么快就做決定。任何沒有理由的行動,其實都來自潛伏內(nèi)心多年的情感和思想力量,這不是深思熟慮,而是性情使然。他就要消失在大歷史了。三萬元軍餉,被分成數(shù)十張匯票,貼身放好了。他努力將長馬褂弄得平整些,微微地佝僂著腰,臉上還貼了兩道淡淡黃須,走路也臃腫緩慢。他的眼神也不再銳利,而是在一頂呢子禮帽下有點唯唯諾諾的狡猾。他要清除軍人的痕跡,讓自己看起來像謹小慎微的布匹商人。他甚至對裝扮成這樣一個人物,有些好奇和躍躍欲試,這完全和他十幾年的軍隊領導干部的身份不同。他并沒有太多不適應,倒有些享受平民的感覺。

        這些天,逃亡的生活舒適悠閑。他走到一個城鎮(zhèn),先去當?shù)卮筌囆泄鸵惠v馬車,等到下一個城鎮(zhèn),再換乘下一輛。早上,在小旅館醒來,他下意識地摸槍,并想喊警衛(wèi)員,卻突然意識到,他不在部隊了。但他還是整齊地疊好被子,認真洗臉,并將烏黑的勃朗寧手槍擦了一遍。這是把好槍,跟隨他多年。

        小旅館不大,還算整潔干凈。這一晚,他睡得格外踏實,居然還流出長長的口水,但醒來后有些后悔。理智告訴他,現(xiàn)在不是放松的時候,追捕的同志很快就會來,他們都是政治保衛(wèi)部的高手。

        但這都要等到吃完飯再說。他悠閑地坐在街邊小店,吃一碗鍋蓋面。他認真地將一頭大蒜小心剝開,津津有味地吃完。他甚至到隔壁鋪子,點了包牛肉,又買了瓶酒,就在面店慢慢地吃起來。他吃一口牛肉,喝口酒,呼嚕呼嚕地扒上一大口面。牛肉筋道彈牙,蒜是糖蒜,酸酸的,面又滑又脆,還有酸辣味道。他不必擔心緊急軍務,吃飯不到一半,就要丟下碗去處理事情。他也不用擔心,日本人的炸彈轟炸參謀部。他甚至認為那些地瓜,也不再那么面目可憎了。他在小店吃得滿頭是汗,他簡直覺得這是十幾年來,吃飯最舒暢的一次。

        他借系鞋帶當口,又偷偷地按了按藏錢的地方,硬硬的,都還在。參謀長突然有了點喜悅,他第一次感到,錢是從心里長出來的。不管多少錢,只要有了它,就像從心里長出快樂的小草,嘁嘁喳喳,一叢叢,一簇簇,并不起眼,但低調(diào)之中,卻是持久的安穩(wěn)。參謀長也是第一次感到有錢的感覺真不錯。他不必再精打細算,那些錢對他來說,是黏黏的,粘著點汗水,但隔著防水布,錢倒不熱,它只是黏黏的,把參謀長的心都弄得醉酒般暈乎。

        家鄉(xiāng)不能久待,他是當?shù)爻擅拇蟾刹?,一旦露面,必招致各方勢力關注。他想去重慶,大后方,國府將它作為戰(zhàn)略后備基地。一旦武漢失守,重慶將可能成為培都,在那里總是相對安全,日本人短期打不過來。當然,他也不會去重慶市,而會選擇再后方一點,重慶周圍的小城市,比如江油,然后說上房媳婦,生幾個娃娃。他早年在平江做過小買賣,不妨重操舊業(yè),開絲綢鋪,或做桐油生意,但生意不要太大,既可躲避追捕,也不引人注意……

        參謀長想著,一個怯生生的聲音打斷了他。

        “先生,可憐可憐吧?!币粋€黑瘦的孩子,從桌底鉆出來,伸出臟兮兮的手。

        孩子的眼黯淡著,小手在寒風中不斷顫抖,像隨時都要死去的小鴿子。他細心地問了幾句,孩子說是從山東逃過來的,父母都被日本人炸死了。

        他默然,最后還是掏出一塊銀元給孩子。孩子先愣住,進而面帶狂喜。他接過銀元,飛快地跑遠了。周圍有幾人對他側目以示。有人輕輕地笑,也有人貪婪地盯著他的口袋。

        參謀長的心沉了一下。還是太不謹慎了。他趕緊結賬,抓起包袱向街上走去。從山西出去,有很多辦法回平江,常見的是雇馬車,走一周大概就到了,但跑這么遠的路,現(xiàn)在又打仗,找不到合適的馬車,需要一段路一段路地雇。他也可乘火車先到開封,再轉乘汽車去岳陽。但日軍正大規(guī)模向徐州集結,臺兒莊一帶也有大量中國軍隊,如果徐州不保,開封就危險了。只要過了黃河,走過河南,到了湖北,相對就安全了。出了這么大的事,肯定有很多人會出來找他,他不能太招搖。因此,只能走一段路,觀察一下路徑,再確定走什么路。住店和吃飯不能去太高級的地方,穿著盡量普通?,F(xiàn)在,他必須步行,才能穿過近百里的平原,找到雇馬車的大集鎮(zhèn)。

        出了根據(jù)地,盤查越來越嚴。晉綏軍,中央軍,河南衛(wèi)立煌的部隊,各種軍隊和地方勢力,都在設關卡,收各種以愛國抗日名義的捐稅,好在他已準備好了假證件,那些暴露身份的東西,都被丟棄了,但那只小手槍被他貼身藏好。一路上,他靠行賄,僥幸過了幾道關卡,在路上遇到兩伙逃兵,險些被抓,更擔心的是,政治保衛(wèi)部那些追捕高手,他們能憑著一些蛛絲馬跡,像獵犬一樣追到行蹤。這讓他不得不重新思慮逃亡路線,剛離開部隊那種脫籠之鳥的輕松快樂,又被深深焦慮和驚恐替代。他決定傍晚走路,盡量避開大路,白天盡量找地方藏起來。

        天快黑了,他必須在天完全黑下之前,渡過漳水河,然后在河對岸短暫休息,趕夜路去下個集鎮(zhèn)。他望著黝黑翻滾的河水,緊張憂慮又泛濫上來。河水速度很快,不時翻起碎水花,參謀長覺得河水就是失去的時間。對于奔涌的歷史大潮來說,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浪花,根本無足輕重,尤其他還拒絕了河水的合唱,而失去了河流的浪花,最終要蒸發(fā)在石頭上。他告訴自己,你現(xiàn)在不是軍人,不是領導干部了,只是一個逃亡者,所有榮譽,尊嚴和地位,也都已被三萬銀元買了過去。他曾如此痛恨逃兵,他親自批準對幾個逃兵執(zhí)行軍事禁閉,然而,現(xiàn)在他自己做了逃兵?他怎么會走到這一步?

        難道決定是錯誤的?參謀長有些苦澀。天色愈發(fā)黯淡,河岸靜謐,草葉茂盛,臨近暮色,鳥蟲的鳴叫聲與嘩嘩作響的水聲,相互應和,不知何處而來的氤氳水汽,籠罩著河面,參謀長看不到更遠一點的事物。他甚至看不到幽深的河水了。參謀長呆呆地站在河邊,竟忘記了來此的初衷,他像一個遺忘了歸處的失魂游客,多愁善感的文人??伤皇?,他是持槍殺人的武夫,統(tǒng)兵御敵的將軍,卻在民族危亡之際,放棄國家與信仰,茍且地活著,這樣活下去,有什么意義?緊張的生活,無情的戰(zhàn)斗,每天激情的生與死,都會成為一道道天邊的彩虹。這樣的大時代,容不下小小的不合時宜。

        大滴淚從眼瞼逃出。他腿一軟,跪在河邊,淚撲簌簌地灑在寒春的草葉,再不知滑落到何處。他張著嘴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不配哭。在全民族被戰(zhàn)爭蒸干血液的時候,他有什么資格哭?然而,他不想當英雄,只想做個快樂的普通人,難道這也錯了嗎?

        過了許久,他才擦擦臉,慢慢冷靜下來。他需要找條船,渡過河,躲開橋上哨卡。他順著河岸走著,走著。他不知道何時才能過河。

        從長治的武鄉(xiāng)縣離開,參謀長見過這個男人三次。這讓他有些恐慌。第一次,是送走警衛(wèi)員之后。他晚上收拾行裝,發(fā)現(xiàn)院子外面好像有人影。他走出去,在街道拐角,影影綽綽看到一個干部模樣的人,半倚靠在土墻,愣愣地看著自己。距離有點遠,光線昏暗,參謀長看不清他的臉,只模糊地看到大致輪廓,那人有張瘦削的臉,棱角分明。參謀長有些迷惑,他并不認識此人,但當時他并未在意,他還盤算著如何能盡快脫身。

        參謀長化妝出走后,第三天下午,在集市吃飯,又遇到了那個男人。當時,他剛給乞討的孩子一個銀元,當他轉身,似乎有個人影在他身邊。他突然感到某種莫名的威脅。他聞到了手槍套特有的牛油味道。他打了個冷戰(zhàn),條件反射般地跳起來,等到他再尋找,男人卻早已無影無蹤。但他疑惑,因為那個男人似乎并沒穿軍裝,而是和他類似,也穿了件青色布棉袍,頭上戴頂禮帽,像出遠門的商人。

        參謀長機警地把手伸在袍子,緊緊地抓著小手槍。槍栓保險已打開。他巡視四周,除了熱鬧的人群,沒有男人的蹤跡。他握著槍的手慢慢地松開,掌心全是汗。他明白逃跑的后果。當然,他只是見了一個側影,很有可能是他疑神疑鬼。

        帶著驚懼,參謀長蟄伏起來。等到傍黑天,他才出了鎮(zhèn)子,一直到天黑,他才在一片河灘,尋到一個要回家的艄公,以高價許諾,讓他送自己過河。艄公勉強答應了。日本人的步伐很快,江蘇,山東,河南,都亂成了一鍋粥,百姓的生活也越來越艱難。等過了河,時間已到凌晨,參謀長避開大路,不停地走著。他有些后悔走夜路。如果白天怕暴露,晚上的威脅一點也不小,一個落單行人,在亂世之夜獨行,除了人之外,野獸也要防備。這片地方已進入河南地界,風聞日本的幾個師團,攻打徐州后,有進取開封之意,百姓逃亡的很多,很多地方都已荒蕪。他一路走來,遇到好幾個廢棄的小村落。野貓和野狗游蕩著。它們銳利深邃的眼,好似飄蕩的鬼火。它們低聲咆哮著,不懷好意地打量參謀長,好似看移動的肉塊。參謀長加快步伐,后面卻隱約跟著什么東西。他走,那東西也走,但步伐很輕,他停下來,那東西也停下,躲在草叢里,或路旁大樹下,只默不作聲。他起先懷疑什么獸物,但仔細看看,又不像,分明是人的輪廓,但走路的姿勢,有些像猿,佝僂著身體,異常靈活,有時低伏,有時雀躍。他愈發(fā)驚慌,猛地回頭大喊:“出來罷!如果要取我性命,盡管來吧!”

        “那東西”聽到喊聲,停下不動,好像思考什么。參謀長想向回跑,用手槍結果他,但又有些惴惴。從前,他可不是這樣。他是很勇猛的戰(zhàn)將,如今這般畏手畏腳,是不是因為身上這筆巨款?參謀長額頭冒著汗,他突然想到,“那東西”如果是人,是不是前兩次看到的男人?集市上,男人沒有穿軍裝,顯然是化妝出任務。如果一連三次遇到他,那么他十有八九就是上級派出的追捕者。那他為什么不動手?難道是像貓戲老鼠,等自己精疲力竭后再動手?他不禁有些氣憤,大丈夫死則死爾,怎能受如此侮辱?但對這一點,參謀長也不能確認。他見那東西不動,也就不再回顧,只一心一意地逃亡。事已至此,斷沒有再回頭的道理。

        走了好久,“那東西”好像并沒有跟上來。參謀長松了口氣,躲進一個村子的廢棄小柴房。參謀長越來越瘦,眼窩深陷,身上帶著一筆巨款,跨越兩個省回家鄉(xiāng),在這亂世,真是件不容易的事。這樣一想,他又有些后悔,應帶著警衛(wèi)員一起走,路上也好有照應,但小警衛(wèi)員覺悟很高,未必同意他的舉動。趴在柴房,參謀長大氣也不敢出,只能掏出備好的干糧,慢慢地咀嚼充饑。小柴房發(fā)著霉味,潮濕陰冷,簡陋柴門也關不嚴,初春的早上還頗為寒冷,他打哆嗦,心里也不免自嘲了一下,拿了部隊這么多錢,他不但沒找到富家翁的感覺,反而受夠了驚嚇和顛沛之苦,這3萬元錢,簡直就是三萬道催命符。

        慢慢地,困倦涌上來,參謀長的眼皮直打架。迷蒙中,他仿佛又回到征戰(zhàn)歲月。有一次,他中了槍,傷口得不到及時治療,眼看著一路化膿淌血。那時候,他真餓呀,看到什么都琢磨著是否能吃下去,但傷口疼得,連找東西吃的勇氣都沒了。但他那時候并不絕望沮喪,相反,圍坐在火堆前,他將浸泡了雨水,快爛成布條的軍裝烤干,把一塊從腰帶上割下來的小牛皮,也慢慢地烤軟,大家一起分著吃。他真是餓得要死,但絲毫沒有對死亡的覺悟,他并不覺得,死亡是無所依靠的恐懼。他甚至樂觀地想,如果他犧牲了,也必定會在天堂和所有戰(zhàn)友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一起。

        柴門突然被推開,參謀長嚇了一跳,見到一個中年婦人和一個高瘦少年闖進來。少年手中赫然拿著把獨牛角式的單打一土槍。槍很寒磣,但機頭已張開,黑洞洞的槍口指向他。

        “老鄉(xiāng),我不是壞人。”參謀長平靜地說。

        少年死死地盯著他,槍卻并不放下。婦人膽怯地問:“先生為何藏在柴房?”

        參謀長解釋說,是因半路遭了匪,所以逃到此地。婦人半信半疑,參謀長掏出假證件,給婦人看。婦人不識字,少年看了,和婦人嘀咕了幾句,這才放下了槍。

        參謀長又取出兩塊銀元,聲明只是借宿。婦人接了,這才緩和下來。參謀長自稱為伍子豪,是布匹生意的小商人,因去山西聯(lián)系事,不想半路遇到匪,慌不擇路,才走到這里。婦人點頭,言明她夫家姓陳,原有幾十畝地,在村里也算富戶,但丈夫亡故后,她獨自帶著兒子過活,家里也就敗落了。村子為躲兵災,很多村民都已出去逃難了,大部分都是朝潼關走,奔陜西,那里日本人暫時打不過來。

        小村叫什么名字?參謀長順口問道。

        掛甲臺。高瘦的陳姓少年回答。他語氣生硬,似乎還有些不放心。但婦人卻熱情地招呼參謀長去休息。她讓兒子給他端上大碗姜湯水去寒氣。參謀長感激地對著婦人微笑,喝光了所有姜湯水。婦人為他安排了房間。他睡了好幾個時辰。夢中又見到了“那東西”。他是慘死在日軍飛機轟炸下的小毛豆嗎?還是那些倒在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友?他也許不是追捕者,甚至不是人。他還夢到自己被判決的場景。他還夢到,“那東西”無聲地圍攏過來,越聚越多。他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黑壓壓的影子。他不信鬼神,然而,“那東西”的臉朝向躺在床榻上的他,看不清五官,但參謀長分明看到每張臉都流淌血淚,血淚就一滴滴地掉在面頰上……

        他尖叫著驚醒。醒來后,滿頭冷汗,婦人見他醒來,又燉了雞,炒了豆腐給他吃。參謀長連連道謝。他盤算著,等休息一下,還是要離開。他向婦人和少年說明意思,婦人又送了參謀長幾個饅頭,參謀長接過饅頭,正要動身,婦人靜靜地說,先生是吃軍糧飯的吧?參謀長大驚,連忙問婦人如何看出?婦人說,你的做派和普通人不同,頭頂有軍帽壓過的痕跡,虎口長滿老繭,一看就常握槍,還有,先生的槍要放好。

        參謀長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過于緊張,左手一直在長袍里抓著槍,此刻竟不自覺地露出了槍柄。沒想到被婦人看了個清楚。婦人沒什么惡意,要不然也不會講出來。參謀長再次謝了婦人。婦人嘆息著說,我一個女人,看不透先生來歷,也不想打聽,不管干共產(chǎn),還是跟著國民政府,總之別給日本人辦事就好。日本人殺中國人,奪咱們的地。

        參謀長很羞愧。他這個逃兵沒資格說打鬼子。但這個家是不能再呆下去了。他起身告辭,婦人也不留,和兒子將參謀長送到村口。已到了中午,早晨的霧靄還沒有完全散去,參謀長走出村口,婦人和少年為他送行,少年手中,還握著那把簡陋的土槍。也許,他們從沒有信任過他。這并不能怪這對母子。亂世之中,總要提防來路不明的人。聽不到狗叫的聲音,歡快的鳥鳴,寂靜村莊仿佛死過去,參謀長的腳步聲,仿佛進食的青蠶,發(fā)出沙沙的細碎聲響。他抬頭看去,淡紅色陽光半明半暗地射穿乳白色霧。微小的塵埃,暖洋洋地漂浮著,不清不楚,又曖昧不明。村莊就時隱時現(xiàn)在霧氣和陽光的交融之中。

        參謀長沒有繼續(xù)沿著村口的大路走,而是踏上向南的小路。他并不能確定“那東西”是否還在,也許,這不過是他疑神疑鬼。但他還要萬分警惕小心。向南走了半天,他終于來到信陽市息縣東南的一個鄉(xiāng)村,再往南,就要過淮河,靠大別山附近,進入湖北地域。再走幾天,他就能找個小城市落腳,雇馬車前行。他想通了,如果真有追捕者,這么東躲西藏,不如正大光明地跑路,如果不是,也能加快行程。但這一路不太平了,國軍,土匪,還有當?shù)孛駡F組織,都會來盤查,他的當務之急是找個安全的地方。

        還是那只槍惹的禍。他進縣城的時候,遇到了當?shù)貓F防營士兵盤查。他應付了過去,但一個矮個子士兵狐疑地盯著他,問了好幾遍,剛要搜身,他給了幾塊銀元的賄賂。士兵挺高興,拍了拍他,正巧拍到了肋下套槍的位置。參謀長看到士兵當時臉就變了,但士兵并沒有立即發(fā)作,而是放過了他。參謀長來不及雇車,急忙再出城,但已經(jīng)晚了。他在鞋鋪蹲下來,假裝系鞋帶,再次發(fā)現(xiàn)了“那東西”。這次,他變成河南地方部隊軍官的打扮,他在遠處,叼著煙斗,冷冷地看著自己,不時和身后幾個士兵說著什么。

        他快走出城,發(fā)現(xiàn)有人遠遠地墜在后面。那幾人都騎馬,也不接近,只是遠遠地跟著。天色越來越黑,參謀長的步伐越來越快,那三萬元錢,在胸膛背心上,都發(fā)著熱,好似浸在火里的鋼刀,灼燒得他要發(fā)狂了。他絕不能被捉回去,更不能丟了他用一生榮譽和政治生命換回來的錢。他不想再為什么日本人打中國感到羞愧了。他不過想做個快樂的富家翁。他不相信來世,他要好好活這一輩子。

        他聽到了呼喝聲,不用回頭,參謀長就知道,敵人不耐煩了,想快速拿下他。他飛奔,槍也掏出來,開保險,上膛,耳邊突然聽到“啾啾”破空聲。那是馬槍的子彈聲,他一邊回擊,一邊撤退,子彈繼續(xù)在他身邊呼嘯,將道路邊石頭擊打得火星四濺。他逃離大路,奔向荒草叢生的小路,希望能在這里逃脫,突然,他眼前一黑,腳下發(fā)空,跌落到一個土坑中。參謀長感到鉆心疼痛,好像右腳踝骨扭斷了,等到他明白過來,濃重的黑暗已撲了過來。

        那是一個很深的坑,像獵人為大型動物準備的。坑大約有兩米,四壁被修整得光滑,無法爬出去。參謀長想喊叫,但濃濃的夜色,窒息了他的喉嚨。他聞到死去野獸腐朽的氣味。頭頂上星星的光亮,從天際流了下來,微微地照亮深坑潮濕骯臟的底部。他不是英雄,盡管他曾認為自己是。他參與過大歷史,如今卻只能躺在河南某地的深坑,等待羞辱和死亡的降臨。搜捕者暫時沒發(fā)現(xiàn)他。盡管那只是時間問題。跟著他的人到底是誰?是政治保衛(wèi)部?軍統(tǒng)?地方民團?還是土匪?他隱約覺著,“那東西”似乎和他很像,也許不過是他太過緊張,幻化出的心魔幻影?他弄不清楚,也不想再探索。他只知道,逃亡之路,到此為止了。

        所有證明身份的東西,都被他拋棄了,除了那把手槍,還能稍稍說出點來歷。他不能被抓回去,也不能被俘,他將和野獸尸骨、金燦燦的三萬元錢,一起走向腐朽,無人知曉。死亡真是不可預期!參謀長多次設想過自己的死亡,死于沙場,死于軍法執(zhí)行場,死于家中,或死于病房,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就要在骯臟腥臭的獸坑結束生命。

        這也許會成為歷史謎團,參謀長自嘲地笑了笑。很多花白胡子老教授們做很多文章,大家還會爭論不休呢。他再次貪婪地深深地吸了口氣。早春冷冽的空氣灌進肺部,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暢和安靜。人總要死,為自己而死,不太體面,但也說得過去。他蹲坐在坑里,艱難地掏出那浸透著汗水的三萬元錢,點燃了火柴。那錢燃燒起來,先是微弱的火光,繼而變成了一堆溫暖卻奢華的紅花,在搖曳的火光中,他仿佛又變成那個騎在水牛背上的少年,貪心地看著青山綠水里那插秧的美麗少女的背影……

        太短暫了……參謀長淚花閃爍,喃喃地說著,用槍頂住了太陽穴。

        (責編: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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