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衛(wèi)權
小表叔
王衛(wèi)權
小表叔忽然回來了,不出十分鐘,這消息全村人都知道了。一方面得益于現(xiàn)在的高科技通訊手段,另外就是時間太長久的緣故吧,小表叔在長畛村早已成了陌生的代名詞,年輕的下一輩都不知道我的小表叔是誰了。出于好奇,小表叔一回來就成了長畛村人熱議的頭號話題。
我的小表叔叫拴栓,我比他大十二歲。小表叔是村里王二的兒子,王二六十多歲了,和老伴相依為命,孤苦零丁。眼看黃土擁到脖根子的人了,跟前兒連一個摾一锨土的人都沒有。王二和老婆一商量,干脆抱一個養(yǎng)子。養(yǎng)子再小,總比沒有兒子強。王二在村里是單丁獨戶,是早年通過我王家的祖上從陜西遷上來的,雖然在長畛村里他也姓王,但不是一個族里的。但他和我們王家沾著表親,輩分較高。我這輩年過五十的幾乎都叫他表爺。六十多歲的老表爺從外鄉(xiāng)抱回一個男嬰。那時正是七十年代初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都缺吃少穿。上了年紀的老表爺、老表奶已經(jīng)喪失了勞動能力,靠工分根本養(yǎng)活不了自己,靠政府救濟生活,日子艱難可想而知。無奈老表爺就抱著小表叔讓東家媳婦喂一口奶,西家媳婦喂一口飯,摞濕移干,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廋弱的小表叔養(yǎng)活了。兩三歲的時候,小表叔臉部棱角分明,皮膚白皙,眼睛大而有神、嘴唇紅紅的惹人喜愛,別人不管吃啥,他都咂著小嘴,說香而且硬纏著要吃,左鄰右舍的大人娃娃一看到拴栓可愛的樣子,都樂意給他吃點。
不知不覺的七八年過去了,別的孩子都在學校享受童年快樂,求知上進的時候,先是小表奶去世,第三年小表爺也撒手西去。不到十歲的小表叔拴栓從此就成了孤兒。書是念不成了,小表叔只得回來種自家的七八畝承包地。十多歲的孩子種地,那個艱難可想而知。小表叔自己家里沒牛,沒錢買化肥,沒錢買籽種。但小表叔嘴甜,人活泛,這家借半袋籽種,那家借一點化肥。那時村上已有了私人購買的手扶拖拉機,他求爺爺告奶奶,讓人家給自己耕地播種。十歲的小表叔種地,左鄰右舍都看著心酸。好在那時村民心善,互幫互助成風。小表爺叔家里的六七畝地所產(chǎn)的糧食不但解決了口糧,而且還剩余不少。小表叔手里就是缺錢,借人的化肥,機耕費,播種費,收割費,碾場費,農(nóng)藥費等沒法開賬,一年欠賬,兩年欠賬,三年欠賬人家就不愿意了。為了還欠別人的賬,一九八七年,十三歲的小表叔從鄉(xiāng)信用社貸款一千元買化肥買地膜,又跑前跑后,給這家?guī)土私o那家?guī)?,換得左鄰右舍同情,讓大伙共同幫忙合力給自己栽了四畝烤煙。栽植烤煙絕對是個技術活,小表叔年齡小,文化程度又低,雖然地里煙葉長得不是太好,但他機靈,和別人合伙在一個烤煙樓烤煙。屋漏偏逢連陰雨,誰料這年遇到全國烤煙生產(chǎn)過剩,價格行情最差,全鄉(xiāng)生產(chǎn)的煙葉幾乎無人收購,全部積壓在家里,“黃金葉”賣成了廢紙錢。小表叔一算賬,整整辛苦一年,不但一分錢沒得到,借人的錢,貸信用社的款全都倒貼進去,一年的辛苦打了水漂。那幾天,小表叔欲哭無淚,見人躲人。逢集之日,他拉著僅存的幾袋小麥去集市上糶了,誰也沒想到,小表叔把家里糧食糶完,家具賣光,一夜之間就從長畛村蒸發(fā)了。
村里人說,拴栓這娃身上背著一身債,無力償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十三四歲的孩子就偷偷逃離了家鄉(xiāng),從此音訊全無。
時間長了,栓栓在村民的嘆惜聲中漸漸被人淡忘。拴栓走后的第五年,一連十幾天的連陰雨,拴栓原來住的唯一的窯洞倒塌了,有人談起,都說拴栓這娃可伶,將來回家連個住處都沒了。
一九九三年八月,我第一次去蘭州出差,有天晚上在省地震局門口夜市突然遇到小表叔。他驚喜異常,一把拉住我,不由分說將我拉進一飯館,點了五六個菜,要了幾瓶紅酒,讓我解解饞。我倆吃著菜,喝著酒,談論著他的過去和將來。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著村里的老小,問著村里的人和事。我問了他的情況,走時為啥不給我打一聲招呼,幾年了也不回回家。小表叔仰脖一口氣喝了多半瓶紅酒說:表侄??!一言難盡??!他把自己從前到后,糶糧食攢路費,一人來蘭州,舉目無親,連餓幾天,差點昏倒街頭,后遇一老鄉(xiāng),把他介紹到食堂端飯,人家食堂嫌他年齡小,干活沒力氣,受人鄙視和欺負,之后他多次跳槽,最后落腳到蘭州一家大酒店,跟人學廚藝,把自己所掙的少得可憐的工錢給大師傅買煙買酒甚至買衣服,看夠了人家的眉高眼底 ,用誠心換得了大師傅的信任好感,才學會了一門廚師手藝。小表叔說,他也想家鄉(xiāng),想念兒時的伙伴,但他沒掙到錢,他沒臉回去,無法還人家的欠賬,信用社里的貸款。但是我欠長畛村鄉(xiāng)親們情我記著,欠人的賬我也記著,他拿出一個小本,密密麻麻,一個個念給我聽!聽得我也淚流滿面。小表叔真的不容易??!但我憑直覺,一個受過大苦大難的人,一個記著欠賬的人最終是不會錯的。
我要離開蘭州時,小表叔給我一歲的兒子買了好多玩具及吃的東西,讓我?guī)Ыo我的母親,他說他能活到今天,離不開我母親和我的幫助和鼓勵,這情他一直記在心里。送我到車站時,他再三叮嚀我,他目前還很狼狽,混了幾年還沒混出個人樣,讓我暫時不要告訴村里鄉(xiāng)親關于他的情況,他不愿讓人知道他目前的困境。他說等他混的差不多了,他一定會回去的。這次相見之后,一晃又是幾年。在這幾年里,他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他說他學廚師就要學一流的,我也跟他說些鼓勵的話,以后又和他失去聯(lián)系,后來聽人說,他又跳了槽,去一家國營賓館學手藝打下手,手藝學成之后,考了國家二級廚師證,剛拿上高薪時,又辭職去了銀川。
小表叔回到家鄉(xiāng)長畛村了,他西裝革履,滿面紅光,開著自己的車,言談舉止得體,彬彬有禮,見人就掏出中華煙發(fā)給人抽,并且給家家買了珍貴的禮品,挨家齊戶地發(fā)。他一邊發(fā)禮品,一邊掏出十三四歲記的賬本,走到歲性家里,說:二十幾年前,您開著手扶機給我耕播了三年的地,打碾了三年的場,我一分錢都沒開過,也沒有錢開,但你總是隨叫隨到,從來沒誤過我的農(nóng)事,應給你一百七十八元,加上利息,給你三百元;走到躍權家里:那年我沒錢買煤,到你家烤煙樓白烤了一季煙,一竿子一斤二兩,五百二十桿煙,總共用了你家六百二十四斤煤,按現(xiàn)在的行情,一斤煤三毛二,應給你現(xiàn)金一百九十九元;洪栓的十一斤小麥籽種,掌權家里的二斤清油,選民家里的一碗面粉……,一樁樁、一件件,小表叔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農(nóng)村,憨厚的鄉(xiāng)親看到當初拴栓的困境,都是免費給的,不要回報的。但是小表叔把鄉(xiāng)親的點滴恩情在本子上記著,在心里刻著!兩天之內(nèi),他連本帶息還清了信用社的貸款,還清了左鄰右舍的賒物欠賬。進進給兒子結婚,昂貴的彩禮壓得他一籌莫展,小表叔當場掏出一萬元給他救急;走進年已七十三歲的表嫂家里,他拉著表嫂的手,淚不由涌出眼頰:表嫂,拴栓能長大,能有今天,多虧您的教誨幫助,我吃您家的飯不知多少,這幾百元您老拿著想買啥就買啥!表嫂說什么也不接錢,說你終于成人了,我就放心了。后來我才知道,小表叔給所有上了七十歲的老人都發(fā)了紅包。
小表叔在家的日子里,鄉(xiāng)親們對他熱情不減,真誠不減,和小時候沒有兩樣,他還是住百家店、吃百家飯,無拘無束。在鎮(zhèn)上食堂,小表叔按年齡、按輩分對待,天天設宴,用鎮(zhèn)上最高規(guī)格招待了所有鄉(xiāng)親。在村里待了半月,他要走時,專門上縣城找我,和我整整聊了一宿。我才知道,小表叔如今在銀川,那年蘭州會面之后,他拿上了國家二級廚師證,只身一人去銀川闖蕩,先是在食堂當大廚,后來包了陜北一家企業(yè)的食堂,精心經(jīng)營,熱忱待客,效益還不錯,手頭逐漸有了積蓄,不但在銀川買了樓房,娶了一位在銀行工作的漂亮妻子,而且在銀川買了樓房,生了一個姑娘,搖身一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城里人。
小表叔對我說,如今別看他是城里人,他天天做夢時,幾乎都在家鄉(xiāng)的土地上,他覺著,家鄉(xiāng)永遠是他的根!是他的魂!
作者單位:甘肅正寧縣委黨史辦
王衛(wèi)權,甘肅正寧縣委黨史辦主任。曾在廣播電視系統(tǒng)工作二十多年,迄今在《中央電視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國青年報》《農(nóng)民日報》《半月談》《甘肅日報》《甘肅人民廣播電視臺》《隴東報》《唐山文學》《小說月刊》等報刊發(fā)表各類新聞、文學作品二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