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挺+姚曄

漂浮學校與船校

這是Makoko漂浮學校，2016年威尼斯建筑雙年展獲獎的作品。

現在，有一種稱呼，叫PPT建筑師，是指建筑師已經習慣在非常精美的圖片里展示他的概念構圖，仿佛想過就等于做過?？吹組akoko漂浮學校的圖片，他會告訴你：如何用了本地的材料，關懷了本地非常糟糕的生活狀況。這個本地材料還有生態(tài)環(huán)保的作用，風從里面走，下面還可以種綠樹，再往上走，就形成了一個非常完善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造價還很低……

這么多年，我們聽到的都是這種故事，告訴你用很便宜的材料，完成了一個最棒的生態(tài)系統(tǒng)，然后解決了底層人民的生活困苦。難道不應該為他們鼓掌嗎？難道這不代表了建筑師的責任心嗎？但是，如果你是有點職業(yè)經驗的建筑師，看這張圖的時候，就會有一點點緊張。為什么呢？這張圖有幾點不符合職業(yè)建筑師的判斷：第一，重心太高。這房子的重心在上面。其次，你們知道坡屋頂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不是塌，而是風把它給掀起來。所以中國古代的屋頂都是重屋頂。它則是一個“金”字的屋頂。風如果往下走的話，就會把整個房子給掀起來。任何有過五年以上嚴格職業(yè)建筑訓練的人，都能看到這個問題。但是評委是怎么贊譽的呢？評委贊：這是一個充滿力量的展示……

它存在了多久？2013年開始動工，2015年10月投入使用，2016年6月倒塌。它在倒塌前3個月把學生趕走了，運到威尼斯，獲得了一個獎。

這似乎就是這個時代經常遇到的。你不可以質疑。如果我在這個房子塌掉之前，用我職業(yè)建筑師的眼光去質疑這個房子，那么網民就會像我質疑TFBOYS時告訴我：“你看看王源那么努力！”他們也一定會說：“你看看這個建筑師那么努力！人家明明系出名門，開著游艇，來到了那么破爛的貧民窟，為貧民造了一個教育的房子，你還好意思在一個有冷氣的商場里批判他！”這就是我們遇到的問題。幸虧它倒了。它倒了我還可以批評它。其實，在它沒倒之前，我就批評過了，而且預見過它起碼可以拿個獎。因為現在的建筑界，特別特別熱衷這樣的話題。

來看看為什么我們熱衷這樣的話題。

建造Makoko漂浮學校的是黑人建筑師孔勒·阿德耶米（kunlé Adeyemi）。他說漂浮學校是一個“設計原型”，這個“原型建筑”有一定的使用期限或說實驗壽命的，這個詞很“狡猾”。那么，來看看他是誰。阿德耶米出生于尼日利亞，我們會覺得他是窮人，不是的，他是地地道道的第三世界的精英，精英中的精英。他的父親是現代主義建筑師，曾留學歐美，在尼日利亞開了第一家本土建筑事務所。在那個時代開本土建筑事務所的可是富翁。

阿德耶米在尼日利亞就讀拉各斯大學，后來到普利斯頓大學，然后在大都會建筑事務所（OMA）工作近十年，目前在阿姆斯特丹有自己的建筑事務所。這是符合一個精英走向世界舞臺的路。威尼斯雙年展所謂的銀獅獎，對于這個從第三世界走出來的建筑師是多么重要的一個標簽。你會發(fā)現，建筑界其實蠻好玩，就像爬山一樣，假設普利茲克獎是山頂（當然我個人不認為那是山頂），登頂的過程有一步步臺階可以走。阿德耶米畫了一張效果圖，記住哦，只是效果圖。這張效果圖展示給在冷氣間的威尼斯評委看，評委頓時覺得，我們培養(yǎng)出的精英可以拯救世界。但事實上，他只造了一個，還塌了。

有人在批判漂浮學校以后，拿了一張圖片。他們以為這張圖片是那個漂浮學校的內景，但是不是的。那是屬于一個默默在孟加拉建立了一百艘船的學校的人——Rezwan。

我特地去查了一下，這個姓在孟加拉就像我們的趙錢孫李一樣，是個大姓，我都查不到他的名字，我只能查到他的姓。他知道孟加拉有1/3的領土在6月～10月的5個月時間里會遭到洪水侵襲，所以他就專門設計了一艘船，把學校搬到船上。據了解，除了做學校的船，Rezwan的設計還涉足水上醫(yī)療、圖書館、培訓中心等，甚至還可以在船上教大家學習新的農業(yè)耕種。他的船隊已經有100多艘船了，為10000多個家庭提供服務，也就是說為幾萬人服務了。

但是，從建筑學的角度來說，Rezwan的設計很不建筑學。因為他做的就是艘船，只解決功能性的問題，也沒有太多形象上的陳述。他要把有限的錢（一艘船大概幾百美元）用在刀刃上。來看看Rezwan的背景，畢業(yè)于首都達卡一所大學，連達卡大學都不是。就是說它不是清華、同濟這樣的名校。

自畢業(yè)第一年開始，Rezwan開始發(fā)起了這個項目，那時他只有500美元和一臺電腦。他發(fā)了300封email后，拿到了一筆3000美元的資助，他就用這3000美元搭了一所漂浮學校。從2003年～2016年，他擁有了111艘船。他這個模式已經在菲律賓、尼日利亞開始推廣。

那個一半的住宅和海嘯災民住宅

我們來談談建筑學的基本任務。在我讀大學的時候，我的老師說，就是審美、就是技術。

審美是以空間為載體，建造形態(tài)的審美體驗和這個空間所具有的場所精神，這是建筑和其他藝術行類審美不一樣的地方。我們要有技術實踐，是要解決一個具體的問題，能夠促進行業(yè)的效率和生產率。一些年輕人很憤怒，覺得老是講審美，太形式主義了，老是講技術，工程師了。所以大家流行談思想。

建筑學內的思想，是能夠創(chuàng)造性地影響行業(yè)外的。在電影《X戰(zhàn)警前傳：金剛狼》里，結尾有個彩蛋，老師在教孩子們的時候，提到一個著名的名字——巴克敏斯特富勒。富勒是建筑師，是美國人認為1960年代最了不起的人之一。他用建筑學訓練出的思維，試圖對建筑學外有影響。他用六邊形和少量五邊形創(chuàng)造的“宇宙中最有效率”的造型啟發(fā)了1985年的三位化學家，當C60分子被發(fā)現后，因為它的構造酷似網格球頂，被命名為“富勒烯”。這就叫做建筑學科里的思維創(chuàng)造性地影響了行業(yè)外。

但是，這十年很少有創(chuàng)造性的思想能夠影響建筑學以外。于是我們找到了一個點：只要你所要拯救的世界遙遠在千里之外，只要在這里講PPT，讓我們覺得你已經拯救了這個世界，就OK了。

為什么會這樣？

在歐美的主流建筑界里面，他們痛恨全球化和資本主義，但是他們不會從自己的國家找問題，他們覺得自己國家沒問題，所以他們特別希望第三世界的人能夠遵循他們的思維，來對所謂全球化資本提出批判性的觀點。這個批判性觀點是什么呢？就是地域性建筑。這十年，我們聽到的全都是地域性建筑。這些地域性建筑真的解決了地方的問題嗎？沒有。我們這里的房子是用國際上流行的建造方式造的。我們的地域性建筑在遙遠的云南、麗江、甘肅……我們在資本主義沒碰到的地方吶喊要反對全球化，反對資本主義。然后照片拍好，電子郵件發(fā)給歐洲某個城市某個在冷氣間里喝紅酒的人。然后獲得所謂的銀獅獎、普利茲克獎。

來看看這些機會主義者。

2016年1月帥哥亞力杭德羅·阿拉維納（Alejandro Aravena）獲得了普利茲克獎。他這個獎是多么聰明啊，因為沒錢，所以造了這么一個經濟適用房項目，然后等有錢，其他人可以把另外一半建造起來。獲獎評語是：“……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樣，將人們對建筑實踐需求上升到對藝術追求的高度，同時應對社會和經濟挑戰(zhàn)。阿拉維納在他的家鄉(xiāng)智利實現了上述兩方面的目標，并以十分有意義的方式擴大了建筑師的作用?！?/p>

2015年以前，阿拉維納是普利茲克獎評審團的會員，為了拿獎2016年不做評審團了，就給自己拿了一個獎。然后他又是威尼斯雙年展的策展人。完整的精英路線。

大家會問：他的那個一半的住宅，有沒有成為智利普遍的模式呢？不好意思沒有。我查了半天，只有一個案例。它并沒有成為普遍的模式。他跟前面那個人一樣，拿了一個第三世界的問題，到第一世界來表達自己解決問題的能力，讓第一世界的人覺得，他真的解決了問題。這是多么行之有效的手段。

十年以前，每個普利茲克獎的作品，都是我們抄襲和模仿的對象。這五年，大家也懶得去抄襲和模仿。

再來看一個日本建筑師，伊東豐雄。

他是非常了不起的建筑師，但是他沒有拿過威尼斯金獅獎，也沒拿到普利茲克獎。突然日本地震了，海嘯了，哇，機會來了。伊東豐雄做了一個叫做為災民設計的一號住宅，立馬他拿到了威尼斯金獅獎以及普利茲克獎。但是這個東西建成了沒有呢？我告訴你，至今建成的唯一一個，也稱之為模型。如果上網去查一下，當地人對他的這個模型的建設是憤怒之至，甚至用了兩個字來形容：可恥。伊東豐雄把災民的苦難當成他獲獎的榮耀，貢獻給其他國家，由此獲得了他期盼已久的金獅獎和普利茲克獎。事實上，在當地，真正解決問題的是輕鋼的房子，是簡易的板房。

可憐的馬馬尼和cohetillos（宇宙飛船）

建筑師如果不是扎根在當地，做他對當地的人、氣候、宗教習慣、生活習慣深刻的認知，然后把他訓練過的知識，提煉吸收再反芻出來，就不是地域性建筑師。我介紹玻利維亞建筑師弗雷迪馬馬尼瑟爾韋斯特（Freddy Mamani Silvestre），他是玻利維亞印第安混血，是艾馬拉當地人。

馬馬尼在埃爾阿爾托完成了60多個項目。埃爾阿爾托是他們的城市，是全世界有名的沒有辨識度的城市。馬馬尼在城市建了一座房子，他的房子以如此妖艷、殺馬特的風格，存在著，完全是從當地民族的色彩喜好，習慣花紋，以及他們認為的自豪感出發(fā)，運用大量鮮艷的顏色。這些奇怪的裝飾、色澤鮮艷的建筑物在玻利維亞被稱為cohetillos（宇宙飛船）。

馬馬尼很可憐，沒有固定辦公室，只有一臺筆記本，只能畫草圖，畫不出施工圖。這些房子矗在灰蒙蒙的城市里，出現了60多棟，慢慢地改變了這個城市。這個城市的人是如此熱愛設計師馬馬尼，他承攬業(yè)務的方式就是在大街上行走，然后有人看見他，就要他建房子。

但是如果這個房子放到主流媒體界，可以找出一百個理由說它不好，顏色太鮮艷、造型太古怪等等。但是，它解決了當地一個問題：印加人的自豪感。沒有去過南美的人感受不到印加人的失落感。在南美洲的西班牙后裔，鄙視西班牙和當地人的混血后裔，鄙視當地人和印加人的后裔，鄙視印加人。

對馬馬尼來說，在我們認為卑微的城市里做著卑微的工作，卻讓卑微的城市、卑微的工作、卑微的人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豪感，這難道不是一種真正的地域性？這難道不是一種對待所謂全球化侵蝕的驕傲姿態(tài)嗎？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