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敵
民國時期的文人,精神生活相對而言是豐富的,特別是那些性格外向善于交際者,頻繁的師友之間的日常交往及各類社交活動往往能充實他們的生活。但對于一些不善交往者,社會的動蕩及個人日常生活中遭遇的挫折,則會使他們不時陷入迷惘和絕望,有時甚至走上自殺的絕路,梁漱溟之父梁濟和王國維的先后投水自盡就是兩個明顯的例子。
好在文人總有借助外力擺脫內(nèi)心迷惘或絕望的方式,自己占卜或者請人算命就是頗為“有效”的手段。
在此我們不妨看看陳寅恪、吳宓、熊十力、梁漱溟和錢穆等文化名人有關占卜算命的軼事,或許從中能一睹文人的內(nèi)心世界。
吳宓和陳寅恪,作為曾經(jīng)留學哈佛的大學者,他們自然不迷信,但頗為有趣的是,他們卻對占卜一事很感興趣,并且還很相信自己的占卜水平。
1910年,吳宓即將離開陜西老家赴京參加清華留美學校的入學考試,動身前他卜得一卦,得卦語云:“海波兩頭高,飛蓬駕六鰲,居中能馭使,何怕涉風濤?”當時的吳宓因年幼不能懂得此卦語的深意。
直到1919年他來美國已經(jīng)兩年有余,親眼目睹西方社會的發(fā)展現(xiàn)狀和文化特征及中國留學生的種種表現(xiàn),才對卦語有了豁然開朗之感,意識到此卦的要點應當是“居中”二字,也即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中庸思想,而且西方古典文化也是追求這樣的處世態(tài)度,如古希臘三哲(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以中、和為教,也即西儒所謂的“在兩極端之中點,即為善,而在其極端,則為惡”。又西人有以騎馬為喻,只有居正中才不致掉下馬來,才能馭馬飛馳。
看來吳宓并非是出于迷信而解釋此卦,而是把它與對中西文化的比較和對人類未來命運的擔憂結合起來,把它與自己的處世態(tài)度結合起來考慮的。而且吳宓還以自己兒時見到的一副對聯(lián)為補正:業(yè)能養(yǎng)身須著意,事不干己莫勞心。
吳宓以為此聯(lián)雖然宣揚一種自私思想,但處于亂世之中,也不失為一種處世態(tài)度。因為所謂獨善其身,看似容易,實際做到很難。能夠出污泥而不染,白璧自保,非絕大意愿、絕大才力不能做到。
吳宓雖然也對此心向往之,但由于其性格使然,常常身不由己地卷入世俗的紛爭之中,而且在很多情況下,吳宓是抱著“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犧牲精神從事一些世俗事務的,吳宓常常因此而感到痛苦,一心想擺脫而不能。
不過吳宓有時對占卜之事也將信將疑,其中很重要的一點在于其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及他所遇到的非常事變。
例如,1923年他的姑丈陳伯瀾去世,消息傳來,吳宓大為悲痛,因為陳伯瀾多年來對吳宓學業(yè)上的指教及精神上的鼓勵與指導是很多的,吳宓一直視他為自己的人生導師。如今姑丈突然去世,自然令吳宓內(nèi)心受到重大震撼。特別是吳宓自回國后忙于結婚和籌辦《學衡》,竟未能抽出時間去拜見姑丈一次,自然內(nèi)心非常內(nèi)疚。也就在這種情況下,吳宓于夢中,以占卜的形式表現(xiàn)了其內(nèi)心的不安和悲傷。
據(jù)吳宓日記,陳伯瀾去世后約一個月,某天正是中秋節(jié),吳宓夜里忽然夢見自己從南京到北京去吊祭陳伯瀾,到京后才得知姑丈死后又得復生。他因此占卜得一神示,為“萬朵紅蓮禮白蓮”之句。此后夢境又多有變化,最后似乎是其姑丈由其姑母和吳宓等家人扶持來到保定之蓮花寺,眾人登上寺塔的最高層。就在這里,其姑丈口授遺囑,然后去世,則神示得以應驗。吳宓見姑丈去世,放聲大哭,終于從夢中驚醒。
清醒后的吳宓才想到所謂夢中的神示之句,其實是梁啟超《飲冰室詩話》中的詩句??磥韰清底约阂蚬谜墒攀肋^于傷心,方才有此夢。又因他以為姑丈這樣的人去世應當有預兆或者其去世之方式應當不同尋常,所以才在夢中將自己讀過的詩句安在姑丈身上。
有意思的是,陳寅恪對此類事也頗為精通。1937年7月27日,日軍飛機轟炸北平,并準備占領之,國民黨宋哲元將軍決意抵抗。此時吳宓、陳寅恪均在北平,對時局發(fā)展和中華民族的命運極為擔憂。當天,吳宓以《易經(jīng)》占卜,得“解”卦,其辭為:“利西南,無所往也,其來復吉,有攸往,夙吉?!必晕臑椋骸疤斓亟舛子曜鳎子曜鞫俟菽窘约综?,解之時大矣哉?!?/p>
大概吳宓感到此卦不好理解,或者是由于此卦占的是中國的命運,因此他專門請教了陳寅恪,但陳寅恪并未馬上回答,而是過了一會兒再打電話給吳宓??磥黻愐Υ艘埠苌髦?。他告訴吳宓此是吉卦,于是吳宓才舒了一口氣,和衣而臥,靜待天命。
那么此卦是否算是吉卦呢?今天看來不能這樣認為,首先卦辭中所謂“利西南,無所往也”,不過是勉強可以解釋為他們?nèi)蘸缶チ舜笪髂?,在西南?lián)大等處任教。結果是吳宓為謀生計多次四處奔波,陳寅恪更是因戰(zhàn)亂導致雙目失明,這樣的結局能說是吉卦么?而且北平在此后不久即淪落敵手,吳宓、陳寅恪等被迫逃出北平,日軍不久即占領了大半個中國,又有什么吉兆可言?不過從全民族之命運而言,中國的確最后取得了抗戰(zhàn)的勝利,因此說是吉卦也有道理,但那已是八年后的事了。
另一位文化大師錢穆在其《師友雜憶》中則記述了他和梁漱溟、熊十力等請相士為他們相面之事。20世紀30年代,梁漱溟在北京時,有相士專門從四川來為他相面,梁漱溟為此特意請錢穆等到他家,請相士一一為眾人相面,后又到錢穆住處再為他們相面。據(jù)錢穆所言,相士說熊十力有“麋鹿之姿,當常在山林間”,意思是不會直接參政過問紅塵之事。而說梁漱溟則是“步履輕,下梢恐無好收場”,意思是晚年恐有劫難。對于錢穆本人則說他精氣神三者皆足,“行坐一態(tài),此后當能先后如一”,意思是錢穆的一生當能始終堅持治學為業(yè)且能善終。
綜合來看,不能不驚嘆這位相士的預言。熊十力終其一生,始終堅持其民間學者的身份,1949年前后也不過是做了一個有名無實的政協(xié)委員而已。不過其晚年看到“文革”劫難,卻只能發(fā)出“中國文化亡了!中國文化亡了!”這樣的哀嘆,最終落得一個悲慘的結局。而梁漱溟晚年確實因直言當政者之弊而慘遭批判多年。不過其臨終前數(shù)年重新贏得政府與民間的高度敬仰,并最終以95歲高齡辭世,不知是否還算是收場不好?至于錢穆本人,則可以算是中國式的“壽終正寢”的范例,他一生始終以弘揚中國文化為使命,1949年后在香港創(chuàng)辦新亞書院(今香港中文大學前身),后在臺北任教,最后以95歲高齡西歸道山。其人不僅高壽,而且今天業(yè)已贏得海峽兩岸人們共同的贊美與景仰,確實是一個“先后如一”的結局。人生一世,如類錢穆,則無憾矣。
對于此類占卜相面之術,錢穆等人并不簡單地斥為迷信。因為錢穆一生曾多次遇到此類事情,大都有所應驗。對此他的解釋是:大凡流行人間者,必有其所以然之道理,因此不可輕易以不科學否定之。
其實,對于這些文化大師來說,請人算命也好,自己占卜也好,無非是調(diào)劑日常生活和減輕內(nèi)心苦悶的手段,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支撐他們繼續(xù)其創(chuàng)作或學術生涯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