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勁松
一
空山空空如也。在大別山深處,是歲春日,某個殘照當樓的傍晚,一座無名的野山被四合的暮色漸漸地包抄,一截截地深入沉沉煙靄里。
若有若無的幾支山路埋沒在齊肩深的芭茅和荊棘叢中,看樣子有許多年人跡罕至了,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或者更久,如同世上許多無人再肯撥冗涉足的路。人間很倉惶,并不比蜉蝣和夕顏花更耐得住時間的腐蝕,世上的人更愿意走筆直的捷徑,哪怕千回百轉(zhuǎn),轉(zhuǎn)了很多圈仍然找不到屬于他自己的路,但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仍然會義無返顧地走彎彎曲曲的想象中的捷徑。
山路從來都是九曲十八彎,正如人間。我拄著一根撿來的松樹枝,在山林中如同一只野獸深一腳淺一腳地出沒,偶爾想起芒鞋竹杖的古人,更多的時候是避讓榛莽和辨別方向。先后遭遇一只雄雉,一只母雉,一條初生的小烏梢蛇。它們發(fā)出驚恐萬狀的鳴叫,紛紛駭異地奔逃,或者吐著信子與我對峙數(shù)秒,然后迅速地竄入草叢。這讓我感到有些內(nèi)疚和不安,仿佛以陌生人的身份不經(jīng)同意擅闖他人私宅。一念間,我也順路看了看野母雞的窩里有沒有一只布滿麻色斑點的蛋。其實即使我看見了,只會喜悅,絕不會伸手去摸一摸。據(jù)說,母雉會把沾了人氣的蛋毫不留情地啄碎。遇到一叢叢紫的紅的杜鵑,滿山卷曲的蕨,以及草毯上傘一樣半撐的不知名的野草。它們矜持,潔靜,與人為善,讓我稍感安妥。向來,動物都是動物假想的或者正式的敵人,相互取暖卻又相互戒備和傷害,只有遠古的植物像炎黃時的祖先,默默地護佑著后代,從上古一直到現(xiàn)在,必定一直到將來。
如同這春山,人間實在是寂寞的。寂寞,其實是人間常態(tài),與人的心情并無干系,只是心如暖陽時不覺知,心如陰雨時就會被包圍。年少時聽祖父說鬼:“火焰高的人見不到鬼,因為鬼怕人;火焰低的人能見到鬼,因為人怕鬼。”祖父那一輩人所說的人的火焰高低,大約也就是人的陽氣強弱吧。老輩人的話似是迷信,其實細一想還是非常有科學道理的,體弱邪氣侵,病中現(xiàn)幻境噩夢,心邪身遭殃,《紅樓夢》里賈瑞死于風月寶鑒。
一個人入山是寂寞,三五人轟飲是寂寞,萬千人聚會仍然是寂寞,寰宇之內(nèi)數(shù)十億人追求所謂普世價值是更深層次的寂寞。人若不曾感受過寂寞,不是毫無智識的傻子,就是超逸了紅塵的高士。多年以前我曾經(jīng)說過,只有經(jīng)歷過比常人更多的更深的更無可救藥的寂寞然后徹悟了的人,如達摩、慧可、一燈、弘一、順治帝、張子房、孔子、孟子、老子、莊子……余者不可能真正入釋、道、儒。
弘一法師還叫李叔同的時候,寫過一首《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背咝拇绱缢?,聽者心絲絲裂,似乎都懂了,其實未必,如無入世、出世又入世的涅槃經(jīng)歷,又如何能真正勘破其中的寂寞深意。寫“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郁達夫,問“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的情僧蘇曼殊,還有紅樓夢里作《芙蓉女兒誄》的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那一顆頑石,古今寂寞人,莫此為甚。山林間皇皇廟宇多矣,里面住著的如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徹悟甄士隱、衣缽托緣化的怡紅公子者有幾個?煙火紅塵,千載人間,幾人車馬轔轔喧騰過皇城,幾人烏衣巷口悼余霞,幾人野渡無人舟自橫?一個混世祿蠹,是不可能入儒、釋、道正冊的,副冊、又副冊也不能,只合空空來空空去,來等于不曾來。
說多了,足見自己六根不凈,不過是個俗物。
無名的空山,都是空空道人。稍稍有閑的時候,以鍛煉或者散心的名義,我愛到城周邊這些無名的野山上轉(zhuǎn)一轉(zhuǎn)。魏晉、晚明時的古人登山,把酒臨風,吟嘯煙霞,思慕之。今人似我,攝衣臨巔,觀山看景,裝模作樣,到底也不過是一只濁物,唐突清風明月罷了。
二
一部《紅樓夢》,淼淼湯湯近百萬言,我以為只說了一個字。
紅樓,巍巍乎高哉,渺渺兮煙云。年少時當閑書看,所見無非一個“情”字。而今當禪書讀,所見唯有一個“空”字。紅樓也是一座山,一座與珠峰齊肩的高山,一座比空山更空的空山。
歲月如北風荒草,如鈍銹的刀斧,不費什么力氣,就把一個狂狷少年迫害成一截中年。有一天清宵醒轉(zhuǎn),忽然起意,極思雪芹兄。披衣起床,翻找書柜,終于在角落里尋得,只是十七歲那年用獎學金鄭重捧回的《紅樓夢》已經(jīng)蒙塵二十余年。不免作多情狀。猶記初讀時,同學少年都青蔥,江邊古城安慶的校園里雪花大如席,恰合了大觀園里那荷爾蒙拼命發(fā)酵時的孽海情天,應了那煙雨紅樓里草木繁盛佳麗如云的太虛幻境。少年讀紅樓,男子自比頑石,女子參照釵黛,這話前人早已說過,事實也大抵如此。已然忘記了,當時年雪芹兄曾賺得我?guī)仔星酀瓬I否?
中年了,不忘八七版的紅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歌,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戲,青春不可復制,后來的人拍得再好,也無法再現(xiàn)那一代人的青春韶華。如今年紀小些的,讀過紅樓的已然寥寥,微信時代的青年更不耐看舊時古板的戲。何況,林黛玉回到了離恨天,陳曉旭隨之玉殞香消歸入灌愁海,歐陽奮強也一臉滄桑不再玉潤珠圓,其他人各自綠樹成蔭子滿枝。聰明的人,不會試圖重新演繹上一代人的經(jīng)典,也不可能成功。人間寂寥,歌、劇、影、詩、詞、曲、小說、文章、書、畫、儒、釋、道、仙、鬼、狐、妖、怪……諸如此類,無非寄托。寄而無依,托而無憑,一簾幽夢而已。那八七版的紅樓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以及幾顆多情種子、須眉濁物,他們不是輕甩水袖、騎竹當馬、咿咿呀呀?jīng)]心沒肺地扮演生旦凈末丑,他,她,他們,她們,用的是淚和血、生命和靈魂演繹了一部經(jīng)典。八七之后,他們已然上登仙籍,留下的不過是蟬蛻。
《金縷曲》,聽不夠,《紅樓夢》只合在紅樓十二曲中靜靜地讀。說什么“榮”華富貴、“寧”靜安詳,說什么五陵少年、如花少女,終歸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今人歌中唱道:“情也成空,宛如揮手袖底風。明月小樓,孤獨無人訴情衷?!惫沤袢?,代際異,心實同。朱顏麗色,海棠才情,冷暖人間,桑田滄海,說來說去,一情而已矣。情即是空。明末的吳梅村、張岱、余懷、冒襄乃至錢牧齋、龔芝麓那一等風流才子,陳圓圓、董小宛、柳如是、寇白門那秦淮河畔一等才貌兼美的女子,無非是寶、釵、黛的化身。心靈深處,他們大抵是如此自比的,后人也如此視之。水流花落,人去樓圮,悠悠天地,情安在哉?
東方《紅樓夢》,西方《百年孤獨》,它們是聳立東西方無疑義的小說巔峰?!都t樓夢》是空山,《百年孤獨》也是空山。
留存世間的小說經(jīng)典,無不是以小說家言推演《春秋》《國語》。馬爾克斯在結(jié)尾這樣寫道:“命中注定要一百年處于孤獨的世家,注定不會有出現(xiàn)在世上的第二次機會?!笨墒呛髞硭谡勗掍浝铮终f了一句與之完全相反的話:“命中注定,處于百年孤獨的布恩地亞家族,終將并永遠享有存在于世的第二次機會?!?《百年孤獨》隱晦地記錄了拉丁美洲那段被殖民的黑暗歷史,結(jié)局也未見晨曦。馬爾克斯之所以在談話錄中作如此更正,寄望罷了,慰藉世人罷了。至于他自己,我以為是不肯信的。他說:“孤獨的反義詞是團結(jié)。”他太懂得,人間征伐從無消歇,所謂的大團結(jié)全是空幻。他太明白,布恩地亞家族在世上不會再有重生的機會。他與門多薩的《番石榴飄香》,與其說是談話錄,不如說是畫夢錄?!栋倌旯陋殹穼嵸|(zhì)是拉丁美洲史,也是一部人類通史。
經(jīng)典的小說是江湖派的歷史,卓越的史乘是廟堂派的小說。
史書原是叫人記住自己的來處,人們卻用它來尋覓去路。從公孫軒轅教熊羆貔貅貙虎這些遠古部落征伐炎帝三戰(zhàn)于阪泉之野起,到也曾不可一世的大清王朝樹倒猢猻散為止,這漫漫歷史上有確切文字記載的三千余年,在人類史上也不過是短暫一瞬。三千年只有一個地球舞臺,其間人來人往,萬千事功,皇皇史冊,實質(zhì)也只不過是在重復同一個動物性的爭奪與繁殖并在的游戲,與空山中的雄母二雉本質(zhì)上并無不同。
前朝的歷史就是現(xiàn)實的翻版,今天的現(xiàn)實就是明日的歷史。羅貫中敷演三國,起首引楊慎《臨江仙》,詞作得太毒:“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p>
史乘也是空山。
浩蕩二十五史,一言以蔽之:春秋大夢。
三
吾鄉(xiāng)岳西所轄店前古鎮(zhèn),有佛教名山司空山,禪宗二祖慧可卓錫之地,在釋界地位頗崇高。自古名山藏高僧大德,出詩文名篇。二祖慧可在此弘揚佛法,并傳衣缽于三祖僧粲,一山出兩大名僧,僧因山得道,山因僧成名。李白曾避世司空,流連其間,留下詩作若干,流傳下來的有《避地司空原言懷》《題舒州司空山瀑布》等六首,歷代文人名士也紛紛登臨留墨。司空山又是趙樸初故鄉(xiāng)的山,樸老生前回鄉(xiāng)溫習童年記憶,再上司空山,調(diào)寄《江城子》作小令一首。山水人文,暉麗日月,千古佳會,傳作美談,此是一例。
司空斑斑墨跡,我最激賞的,是“名山空到此,誰是不空人?”一句。詩的上句如何寫,作者為何人,或是我已忘記,或是久已失傳,大約是明清時當?shù)乜h令或文人的作品。我以為,唯此兩句,詩即可稱名詩,作者即可稱名詩人。
很多次與三五友朋“攝衣凌青霄”(李白詩句),攀登司空山絕巘。在山谷的千步石級上行走,或在松聲瀑語中稍作憩息,每次我都會想到這句詩,并在心底默念數(shù)遭,似有所悟,若有所思??墒菕行淖詥枺何沂恰翱杖恕眴??若是“空”,為何身重如泥塑;若“不空”,為何心間虛蹈無依托。禪山如佛坐,來者多俗客;佛自向清空,客本多心事。世間事,大抵如此。
中國畫里的山水,也是一派散逸清空之氣,與日本浮世繪紅塵市井里的蔬筍煙火氣,恰成繪畫的兩極。山水畫自中國畫分蘗,從魏晉南北朝到如今,墨香綿延幾近兩千年,青綠、金碧、水墨、淺絳、小青綠、沒骨諸技法各臻化境,名家圣手代代薪火相傳,恰合了柳宗元《漁翁》詩:“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
富麗如董源,蒼茫如黃公望,幽逸如巨然,秀媚如董其昌,縱橫如石濤,簡遠如趙孟頫,清俊如唐寅……中國山水卷軸,無非高古隱逸,作者以白云出岫之心畫,觀者以深秋葉落之心讀,畫者心生境,境入讀者心,心靈兩相契合,得清空淡遠之天然佳趣。
得此天然佳趣的,還有中國古代的園林。西湖、可園、留園、滄浪亭、余蔭山房乃至皇家宮囿如承德避暑山莊,都有“空山”之味。張岱文章說舊西湖火德廟:
火德祠在城隍廟右,內(nèi)為道士精廬。北眺西泠,湖中勝概,盡作盆池小景。南北兩峰如研山在案,明圣二湖如水盂在幾。窗欞門槔凡見湖者,皆為一幅圖畫。小則斗方,長則單條,闊則橫披,縱則手卷,移步換影。若遇韻人,自當解衣盤礴。畫家所謂水墨丹青,淡描濃抹,無所不有。昔人言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鐺里煮山川,蓋謂此也?;鹁拥朗磕転殛柫w書生,則六橋、三竺,皆是其鵝籠中物矣。
張宗子此文,我以為道出了中國古代園林建筑的藝術(shù)精髓,也一語道破了中國山水畫的人文指歸。
到底是,人生如磚石土坯,太實,實得叫人無處躲藏,也無處安放一顆風絮之心。太實必生厭倦避世心,儒、釋、道三家,持念迥異,最終大道歸一。釋家向往飛天,敦煌壁畫里的飛天衣袂翩翩自在飛翔云霄;道家夢寐成仙,前人筆記以及正經(jīng)史書無不對尸解飛升津津樂道;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儒家,本最入世,可是除了那些個終生不思悔改的蠢然祿蠹,余者多對歸隱情有獨鐘。隱于山林者縱浪大化中,隱于廟堂者守拙抱樸心,隱于市廛者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不問世上春與秋。寄暢于湖山吟賞勝概也好,托意于藝術(shù)寫詩作畫也好,寓情于園林孤芳自賞也好,隱姿各異,其心實一。細琢磨起來,他們每一個的心中,都有一座空山。
空山空空如也。
但空,不是虛,也不是無。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