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本刊記者 李仕羽 圖| 受訪者提供
那位瞿塘峽口的人,老了
The Man at the Entrance of Qutang Gorge Is Aging
◇ 文|本刊記者 李仕羽 圖| 受訪者提供
趙貴林
重慶奉節(jié)人。奉節(jié)縣詩城博物館館長、重慶市三國文化研究會秘書長、重慶市作家、戲劇家、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創(chuàng)辦《夔門報》《白帝城》報刊和詩城博物館,有《天坑地縫》《詩城奉節(jié)》《大足石刻》《三峽竹枝詞》《亂世英雄》等著述出版。
汽車駛過奉節(jié)新縣城,在“夔門”下道,進入寶塔坪不到10公里,便可以看到著名的詩城古跡——依斗門。
十多年前搬遷至此,如今的依斗門外依然有碼頭,但縣城的人早已不需要從這里進出。斑駁的墻磚壘起高高的兩層門洞,空對著平靜的長江以及那座著名的白帝城。
拾階而上,穿過門洞,對面就是此行的目的地——詩城博物館。
趙貴林,那位曾經(jīng)用雙腳丈量遍瞿塘峽口古城的老人正揮動雙手示意。
“大東門”是老奉節(jié)人都熟知的一個地名。
始建于清末民初、位于奉節(jié)老城大東門街的大東門民居,是三峽重慶地區(qū)最重要的古建筑群之一。那里充斥著精美雕花的窗戶、刻滿歲月皺紋的門板、簡練優(yōu)美的建筑線條,更是一本記載古夔州繁榮商貿(mào)、居民市井生活的鮮活史書。
趙貴林的故事便從這里開始。
因為三峽工程,大東門古建筑群被奉節(jié)縣政府列為整體搬遷對象。但是,由于需要搬遷的項目非常多,相應(yīng)的經(jīng)費就顯得緊張,大東門古建筑群整體搬遷項目預(yù)算被砍掉,只能采取資料保存方式留存。
這就意味著,古夔州府的繁華商業(yè)過往,后來的人們只能在文字與圖片中尋找。
那時,趙貴林剛剛從旅游局黨組書記的位置退下來。但是,在很多人眼里安逸的退休生活還未開始,他便坐不住了。
“我來搬?!敝劣谫Y金從哪來,搬到哪里去,搬來干什么,趙貴林沒想,只是固執(zhí)地想把大東門民居保存下來。
面對20多米長的老街,咬咬牙,趙貴林拿出了半輩子所有積蓄10多萬元,說服做生意的妹妹資助他20萬元,加上國家三建委以文物整體搬遷的科研課題經(jīng)費贊助他20萬元,然后又東拼西湊借來20余萬元,就這樣,“大東門民居搬遷項目”蹣跚起步。
2002年1月20日上午10時,同其他奉節(jié)人一樣,趙貴林站在高處目睹了“三峽第一爆”。隨10棟高樓轟然倒下,奉節(jié)老縣城開啟沉入江底的模式。當擁有千年歷史的老城以飛快的速度向人們告別,趙貴林心中突然有些明白了:或許我要保存的,不僅僅是大東門民居。
在58歲那年,趙貴林開始了一生中最后的奔波——他要用博物館的形式將奉節(jié)的根留存下來。
“做標記的文物都搬過來了嗎?”2003年8月,奉節(jié)縣寶塔坪一處坡地旁,驕陽下的趙貴林額頭汗珠密布,他正指揮一幫工人搬運雜物。
在他身后,博物館已初具雛形。
一年來,當人們陸續(xù)搬離故土,趙貴林卻在老城租了一間暫未拆除的居民樓住下,一頭扎進搬遷工地。
每敲開一戶移民的家門,趙貴林的開場白一如既往:“你認為貴重的,你自己收藏,你認為自己無法收藏、沒有價值或者不必要收藏的,我?guī)湍闶詹?,我們共同來保存詩城的文化和歷史?!?/p>
就這樣,劉家老宅的板壁、房屋內(nèi)壁、各種老家具、日用品等全進了他的竹篾筐;在李詩龍家,他尋出一架上世紀30年代的紡車和那個年月的一張地契。地契上說,房屋是我姐姐的,姐姐死后,房產(chǎn)歸侄兒,但我的生老病死侄兒要負責到底。趙貴林如獲至寶,如癲似狂。
從中學生的課堂筆記本,到成人的結(jié)婚證,從漢代的鬼臉瓦當,到清代的銅制消防車,還有廟前的老樹根,無人問津的舊書報、明信片,甚至整間木結(jié)構(gòu)民居,都被趙貴林小心翼翼地收藏到還未竣工的博物館里。
不大不小的奉節(jié)縣城里,趙貴林成了遠近聞名的“破爛王”。
“大家都說老趙發(fā)了財?!钡挥汹w貴林自己清楚,“破爛兒”越來越多,家里的生活也越來越拮據(jù)。他掏出的每一分錢都在精打細算,就連理發(fā)都要跑到數(shù)里外的工地理發(fā)店,“只要兩塊錢,城頭五六塊。”
2004年3月17日,博物館終于建好了,趙貴林卻瘦了10多斤。
他給博物館取了一個詩意的名字,詩城博物館。
縱將萬管玲瓏筆,難寫瞿塘兩岸山?!安皇窃娙藖淼椒罟?jié)要寫詩,是不得不寫,到了奉節(jié)還寫不來詩,那就稱不上詩人了?!壁w貴林笑著說。
雖然“相貌”不揚,條件普通,但在許多觀者眼中,詩城博物館卻堪稱“世界級”。
上圖:詩城博物館建館工地
下圖:詩城博物館展覽大樓
15個展廳,面積近3000平方米,從上古的青銅器到大漢的陶俑,從盛唐的磚瓦到宋朝的瓷器,從明清的家具到近代的書畫,無一不在向人們述說三峽悠久燦爛的歷史文明。
這里有“巫山人”的發(fā)現(xiàn)者、古人類研究所黃萬波教授提供的奉節(jié)古人類和古動物化石;有當年科克倫、阿迪力相互較量走過的三峽夔門鋼絲;有守護甘夫人墓的千年黃連樹根以及英法探險者勘測奉節(jié)天坑地縫的所有資料。
透過趙貴林的“寶貝”,我們依稀可以看見,一支古老的魚復(fù)巴人在瞿塘峽邊生息繁衍,逐漸發(fā)展成一個渺渺百萬人口的大縣;一個邊城小邑的版圖不斷拓張,直至繁華風流的夔州路;城市的四次遷徙并沒有妨礙帝王將相在這里上演叱咤風云的歷史大劇,無數(shù)史詩記錄了這方土地流光溢彩的往昔。
如今,搬到新城的奉節(jié)人,很樂意坐上20多公里的公交車,來博物館“懷舊”,摸摸曾經(jīng)睡過的木床,拍拍曾經(jīng)用過的泡菜壇子。
二樓展廳,老城的舊窗欞組成了一面墻。
趙貴林在上面掛了一些鐘表。這些鐘表的時間,全都停留在10點52分。2002年11月4日10點52分,那是奉節(jié)老城“最后一爆”的時間。
許多奉節(jié)人關(guān)于老城的記憶,也定格在這一瞬。
人們在這兒停留,搜尋著腦海中關(guān)于老城過往的點滴,然后,有人會微笑著淚流滿面,有人會低頭不語,還有人會忽然跑到展館中老城的沙盤模型前,尋找自己住過的地方。
“在這兒,我找到了過去幾十年的記憶?!边@是趙貴林聽到的最多的話。
老趙今年72歲了。
憑一己之力收藏一座城的歷史,對于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是義無反顧的執(zhí)著,更是肩頭沉甸甸的壓力。
良好的社會效益,鼓舞趙貴林一步步走到今天,但與社會效益形成巨大反差的經(jīng)濟效益卻有些苦澀。
2005年,趙貴林開始嘗試收門票:15元/人?!懊吭麻T票收入只有2000元左右?!边@與維持博物館運轉(zhuǎn)的費用比起來,簡直是杯水車薪。面對每年數(shù)萬的虧損,如今,趙貴林已裁掉了大部分員工,只留一個廚師。整個博物館就靠他和老伴經(jīng)營。平常日子,一人接待游客,一人充當講解員。
十多年來,有人覬覦博物館的“財富”,但不管多么困難,趙貴林從來都沒想過打藏品的主意。
有人提出門票漲價,趙貴林認為博物館具有公益性質(zhì),也不同意。
更有朋友勸他把博物館關(guān)了,把門面租出去,安心養(yǎng)老,而且博物館地處旅游碼頭,商業(yè)價值高,只要一轉(zhuǎn)手就可換來巨額財富。趙貴林急了:“我要立個遺囑,子孫后代可以作為博物館的工作人員領(lǐng)取薪水,但誰也別想改變博物館的性質(zhì)?!?/p>
在趙貴林心中,他始終是文化人,而不是商人。
惟一可以為之呼吁的,便是當?shù)芈糜螛I(yè)能夠帶更多游客到博物館感受、傳遞三峽歷史文化;文化部門可以更加重視遠在區(qū)縣的民營博物館,不要讓根斷在三峽文明的源頭。
荊棘滿地,坎坷無數(shù)。
但趙貴林依然覺得,這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更是他一輩子的追求,“不然若干年后,十幾萬老奉節(jié)人該到哪里去寄放鄉(xiāng)愁?無數(shù)外鄉(xiāng)人又靠什么了解詩城?”
他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等經(jīng)濟稍微好轉(zhuǎn),便以博物館為基地,約上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創(chuàng)建“夔州文化研究中心”,專門研究、傳播三峽歷史文化;多增加幾個展廳,更多、更全面地把奉節(jié)的全貌反映出來,展示三峽文化的博大精深。
“煙塵中蹣跚于老街深巷,拾磚撿瓦,銖積寸累,茹苦含辛,三載方成,展滄桑老城之風情,揚千古三峽之文化?!边~出詩城博物館,進門左墻上的話,仿佛更加醒目。
館外,江風夾雜著雨點漸大,不斷沖刷著屹立千年的依斗門,有些落寞,有些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