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新河
新詞匯入詩探討
魏新河
傳統(tǒng)詩詞的語言基礎(chǔ)是文言,當代詩詞有一種專門使用白話、口語的形式,不屬于文言的基礎(chǔ)前提,只是合律的白話,如“明天我去圖書館”、“教我如何不想她”等等,不在本文探討之列。舉一個啟功先生的例子,看看他的《鷓鴣天·乘公交車》八首之第一首:
乘客紛紛一字排,巴頭探腦費疑猜。東西南北車多少,不靠咱們這站臺。 坐不上,我活該,愿知究竟幾時來。有人說得真精確,零點之前總會開。
任何高妙的立意,都要通過組織詞匯來實現(xiàn)。漢文化的傳統(tǒng)是崇古的,所以非常講究有來歷、有出處,又是尊重淵博典雅的,所以非常講究文辭的精美和豐富。我們現(xiàn)代人作詩詞,用得最多的還是傳統(tǒng)詞匯。什么是新詞匯?木之始伐謂之新,也就是說,初次出現(xiàn)的前所未有的才能稱為新,但詞匯當中卻不盡然,一般認為近代或近期出現(xiàn)的、流行的,就是新的。但是現(xiàn)在由于很多人沒有小學、經(jīng)學基礎(chǔ),誤認為一些詞匯是新名詞,例如“革命”、“維新”、“小康”、“大同”、“符合”等,其實這些詞匯都有幾千年的老資格了?!兑住じ铩罚骸皽涓锩?,順乎天而應乎人?!薄对姟ご笱拧の耐酢罚骸爸茈m舊邦,其命維新。”《詩·大雅·民勞》:“民亦勞止,汔可小康?!薄抖Y記·禮運》:“是謂大同?!薄稘h書·文帝紀》:“初與郡守為銅虎符”。顏師古注引漢應劭曰:“銅虎符第一至第五,國家當發(fā)兵遣使者,至郡合符,符合乃聽受之?!?/p>
這里存在一個問題,漢字都是舊的,它的原義也是舊的、不變的,只有其引申義、衍變義才能夠變成新的。有些后起之義往往是不可爬梳尋繹的,沒有道理的,是一種約定俗成。比如“風流”二字,水在流動稱為水流,風在流動稱為風流,本來指像流動的風一樣飄逸有致,《紅樓夢》中說林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tài)度。”后來就慢慢衍變出男女之間不檢點成性的意思來。還有“風騷”一詞也是一樣?,F(xiàn)在最成問題的是“傳統(tǒng)”二字,本指流傳有統(tǒng)緒、傳承成系統(tǒng),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廣泛認為是“舊”的意思。天地山川、日月星辰、風云雨雪都是傳統(tǒng)的,但它永遠也不舊,能夠流傳至今的才是經(jīng)過了時間檢驗而歷久彌新的,恰恰相反,只有時興的、流行的才可能成為過時的、舊的,甚至是廢棄的。流行而不能流傳的就像爆竹一樣,響一聲就成為了垃圾。
前人對新詞匯的使用非常慎重,宋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劉夢得作九日詩,欲用糕字,以五經(jīng)中無之,輟不復為。宋子京以為不然,故子京《九日食糕》有詠云:劉郎不敢題糕字,虛負詩中一世豪?!秉S遵憲《雜感》一詩中也說道:“六經(jīng)字所無,不敢入詩篇。”
上述現(xiàn)象,當然是基于我們民族有浩瀚的文獻典籍。所謂文采風流,就是指文辭藻采的典雅美麗、高華動人,老杜所說的“清詞麗句必為鄰”也是這個意思。這就要求作者博聞強記、腹笥淵雅,掌握大量的詞匯和典故,為我們能夠更好地表情達意儲備能源。千百年來,傳統(tǒng)詞匯在變化不大的農(nóng)耕社會形態(tài)下,代代沿用,并被不斷賦予了很多美好的意義,其包涵的信息量之豐富多彩是新詞匯所不具備的,這是由于新詞匯先天缺乏漫長時間的信息積淀所致。
比如“荷”、“蓮”、“菡萏”這幾個詞匯,它攜帶著近三千年歲月的滄桑,和古老典籍的文氣,以及歷代先賢賦予它的多種信息。我們會聯(lián)想到《詩·陳風·澤陂》: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蓮。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彼澤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無為,輾轉(zhuǎn)伏枕。
還會聯(lián)想到《爾雅·釋草》:“荷,芙蕖……其華菡萏,其實蓮,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p>
還會聯(lián)想到,《古詩十九首》“涉江采芙蓉”,《洛神賦》“灼若芙蕖出綠波”,《西洲曲》“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愛蓮說》“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嫣然搖動,冷香飛上詩句”,等等。
這種多義感發(fā),是傳統(tǒng)詞匯的一大特色功能,也給我們寫作中的“寄托”提供了廣闊空間,否則張惠言不會評論溫庭筠的《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一首詞是“此感士不遇也”。當然,這要求作者和讀者具備相應的學養(yǎng),否則是無法實現(xiàn)和認識這種多義感發(fā)之美的。正因如此,王國維才在《人間詞話》中有這樣的說法:“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李璟的句子本身當然是沒有這個意思的,為什么王國維會有這樣的感覺呢?葉嘉瑩先生拿西方“符號學”來闡釋這種現(xiàn)象,并說如果改寫成“荷花凋零荷葉殘”又會給人什么感覺呢?一是因為“菡萏”所包含的綜合信息所致,一是“綠波”讓人想到曹植《洛神賦》“灼若芙蕖出綠波”所致。當然你的知識儲備中如果沒有《詩經(jīng)》、《爾雅》、《洛神賦》,自然也就不會產(chǎn)生王國維這種感覺了。又比如“咸陽”二字,帶著多少蒼茫渾厚的文史信息,而相比之下提到“深圳”二字,我們會有怎樣的感覺呢?“核電站”、“小鮮肉”又如何呢?
由于近代以來社會尤其是科技領(lǐng)域的巨變,使得新詞匯不斷出現(xiàn),網(wǎng)絡詞匯更是日新月異,五花八門,這是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所不能不面對的一個現(xiàn)實問題。
梁啟超《飲冰室詩話·夏威夷游記》:“革命者,當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吾黨近好言詩界革命,雖然,若以堆積滿紙新名詞為革命,是又滿洲政府變法維新之類也。能以舊風格含新意境,斯可以舉革命之實矣?!彼偨Y(jié)前期詩界革命的缺點,認為一在于“頗喜捋扯新名詞以自表異”,二在于“不備詩家之資格”。所以,如果說用了新詞匯、寫了新事物就算有創(chuàng)新、有特色的話,那人人都會,神舟嫦娥、航天登月、潛海穿地、信息網(wǎng)絡等等,皆史無前例,但按照梁啟超的標準,遑論人人皆能,即所謂的詩人詞家,佳作亦未多覯。
梁啟超《夏威夷游記》又說:“欲為詩界之哥倫布、瑪賽郎,不可不備三長: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語句,而又須以古人之風格入之,然后成其為詩?!秉S遵憲《雜感》:“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后人,驚為古斕斑。”是否如他所說姑且不論,問題在于,我們的詩詞不僅是為了留給后人看的,如果總讓今人面對著那些司空見慣的詞匯、思想,甚至街談巷議,竟是一種無能甚至不道德的行為,因為它給人帶來的是厭煩與虛耗,而不是感動和啟迪。
錢鐘書《談藝錄》評黃公度:“語工而格卑,傖氣尚存,每成俗艷。尹師魯論王勝之文曰:贍而不流,公度其不免于流者乎?差能說西洋制度名物,掎摭聲光電化諸學,以為點綴,而于西人風雅之妙、性理之微,實少解會。故其詩有新事物,而無新理致?!残聦W而稍知存古,與夫舊學而強欲趨時者,皆好公度。蓋若輩之言詩界維新,僅指驅(qū)使西故,亦猶參軍蠻語作詩,仍是用佛典梵語之結(jié)習而已。”①按:師魯,宋尹洙字,撰《河南集》。勝之,宋王益柔字。又《世說新語·排調(diào)》:“郝隆為桓公(溫)南蠻參軍,三月三日會,作詩,攬筆便作一句云:娵隅躍清池。桓問:‘娵隅是何物?’答曰:‘蠻名魚為娵隅?!腹唬骸髟姾我宰餍U語?’”啟功《飛行旅途口占》:“華岳齊天躋者稀,如今俯瞰有飛機。一拳不過兒孫樣。萬仞高崗也振衣?!比绻麤]有“飛機”二字,就是一首很傳統(tǒng)的詩作,而有了這兩個字,就很扎眼,其效果是負面的。
所以使用新詞匯是個值得重視的問題,使用不好就會損失傳統(tǒng)風貌和風味,甚至與華夏詩歌的正脈統(tǒng)系脫軌。其正確的使用原則乃是“以舊風格含新意境”。
(一)古今兩用。如燈、明燈、燈光、燈下、華燈礙月;車、輕車、飛車、車輪、雙輪、四輪、寶馬、奔馳、驅(qū)車登古原、大車揚飛塵;乘奔御風;三軍(古指前中后軍,今指陸??哲姡?。我們現(xiàn)在發(fā)短信發(fā)微信,曹子建《洛神賦》一句“托微波以通辭”就極為準確地表達了這個意思,這就是古今兩用。
(二)假借指代。黃遵憲在《人境廬詩草·自序》中說:“自群經(jīng)三史,逮于周秦諸子之書,許鄭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蔽覀兛此摹督駝e離》其一:
別腸轉(zhuǎn)如輪,一刻既萬周。眼見雙輪馳,益增中心憂。古亦有山川,古亦有車舟。車舟載離別,行止猶自由。今日舟與車,并力生離愁。明知須臾景,不許稍綢繆。鐘聲一及時,頃刻不少留。雖有萬鈞柁,動如繞指柔。豈無打頭風,亦不畏石尤。送者未及返,君在天盡頭。望影倏不見,煙波杳悠悠。去矣一何速,歸定留滯不。所愿君歸時,快乘輕氣球。
除了“輕氣球”外,寫火車、輪船都利用傳統(tǒng)詞匯進行假借代指。孔凡章《B超鑒定胎兒性別》:“不須造化司前定,自有依憑識內(nèi)涵?!睋?jù)此,我們可以用詩經(jīng)的“一葦杭之”代指飛機航空,《莊子》的“乘彼白云,至于帝鄉(xiāng)”代指乘坐飛機,《莊子》的“水擊三千里”代指輪船航?!源祟愅疲覈偶迫鐭熀?,“切于今者”也必然很多,可應用范圍也必然很廣。
(三)活化辭典。如陳機峰《清平樂》:“只有戀頭破帽,不知戴到何年?!敝复魃嫌遗擅弊?。
(四)合法選用。很多新名詞的命名就存在問題,使得其外表就不美,甚至不通,更談不上含義的富美。如“高鐵”,字面是很高的鋼鐵之意,如“動車”字面是運動的車輛之意,都是詞不達意,沒有表達出準確的含義。但有些就是合乎語法的,可以加以使用的,如索道、纜車、神舟、航空、航行、航路、航線、微波。
(五)選擇加工。是不是所有的新詞匯都可以入詩呢?我認為當然不是。詩歌畢竟是真善美的高雅藝術(shù),那些不具備詩歌美學特質(zhì)的詞匯,就不適合入詩。具體的講,過于質(zhì)實的、缺乏美好啟發(fā)的詞匯就不適合入詩,尤其是一些科技新名詞。
但我們可以選材加工,如飛機不好寫,飛鷹就好寫;頭孢唑啉鈉不好寫,青霉素就可以做文章;大腸桿菌不好寫,葡萄糖桿菌就可以做文章。就是因為后者帶有傳統(tǒng)詩意的字眼,給我們以加工利用的空間,如飛鷹的鷹,讓我們聯(lián)想到雄鷹、蒼鷹、鷹隼、張季鷹,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大明》的“時維鷹揚”,王昌齡的“角鷹初下秋草稀”,老杜的“蒼鷹畫作殊”,辛稼軒的“季鷹歸未”。如青霉素的青、素,讓我們聯(lián)想到李義山“青女素娥俱耐冷”,聯(lián)想到青山、青云、青眼、青青河畔草、素面、絹素、繪事后素、素以為絢兮、新裂齊紈素。如葡萄糖桿菌的葡萄,讓我們聯(lián)想到“葡萄美酒夜光杯、空見葡萄入漢家”,甚至這個“菌”字也可以讓我們想到東坡“年來老干都生菌,下有孫枝欲出林”的句子,這是出自于他的一首《次韻子由送千之侄》。而孢、唑、啉、鈉、霉等字在傳統(tǒng)詩文中幾乎沒有出現(xiàn)過,不知今人詩文是否有人寫過。
(六)就題避詩。一些實在無法寫進詩句中的新詞匯,就把它放在詩的題目中。
此外,熟詞也可以用得新起來。一是換境,熟詞生用,把它放到非常的語境中,如張牧石“指揮歲月入琴簫。”一是修飾,俗詞雅化,把它和典雅的字詞搭配組織在一起,限制扭轉(zhuǎn)其原有的俗意,如寇夢碧“茫茫意,待乘槎去,河漢都干?!?/p>
老杜說“不薄今人愛古人”,本著這個傳統(tǒng)習氣,談了以上個人看法,對與不對,愿與同道探討。
(作者系空軍工程大學空管領(lǐng)航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朱佩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