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軍甫
中緬關系:胞波之誼迷思與意識形態(tài)誤區(qū)
文/黃軍甫
國家間的交往是建立在理性和利益基礎上的。這是國際關系的常識。然而,建國后的中緬關系卻長期陷入意識形態(tài)的認識誤區(qū)及胞波情誼的情感迷思,致使兩國交往中的一些做法有悖常理,令人費解。如今,全球化進程不斷深入,中國及緬甸各自的以現代性為目標模式的制度改革不斷推進,中緬兩國有必要審視過去,展望未來,重構符合當今時代的新型國家關系。
在中國與所有國家的關系上,中緬關系的定位大概最富有感情色彩,被稱為胞波關系。所謂胞波關系,就是兄弟關系,同胞關系。胞波之說源自緬甸的一個美麗神話。相傳太陽的后裔與龍的女兒某日不期而遇,相識、相知,并最終相愛。龍公主后來生下三枚蛋:一枚孕育出了中國皇后;一枚觸地而裂,演化出寶石之國的緬甸國;一枚則變成了緬甸蒲甘王朝的始祖。既然都是太陽和龍的后裔,同出一源,那便是親戚,便是同胞。
事實上,神話作為歷史記憶的符號往往是服務于文化及政治認同的。中緬胞波關系雖然在歷史的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內涵和政治訴求,但其文化定位則折射了歷史上中緬關系的基本樣態(tài)。
作為一個聯(lián)邦制國家,緬甸的民族構成及民族關系異常復雜。在40多個民族中,緬甸族人口最多,占其總人口的65%。其他人口較多的民族有撣族、欽族、克倫族、克欽族、孟族、高族、阿拉干族等。另外,還有一個果敢族,人口雖然只有15萬左右,但由于其獨特性及不斷挑戰(zhàn)聯(lián)邦中央的權威而引人注目。就歷史和文化淵源來看,今日緬甸的主要民族與中國漢族及其他南方少數民族十分相近。比如,緬甸最大的兩個民族緬甸族和克倫族與中國境內早期的羌族同種同源,他們在歷史的不同時期來到緬甸,至今無論語言、歷史及生理特征都與中國漢、藏等民族血脈相連。人口較多的克欽族其實就是中國境內的景頗族,而令緬甸政府頭疼的撣族就是中國境內的傣族。果敢族更是明末移民到今天中緬邊界的漢人后裔。所以,較之于今日中國周邊其他國家,緬甸與中國的血緣及文化可能是最近的。這大概是中緬胞波情誼的文化淵源。
胞波之誼說同時也可以追尋到政治認同層面??v觀歷史,總體而論中緬不是一種政治平等的國家間關系。要么是中央政權與地方政權間的關系,比如,永樂十一年后明朝直接統(tǒng)治緬甸,此時中緬關系就是中央與地方的關系;要么是宗主國與藩屬國間的關系,比如,乾隆時期清朝對緬甸東征西討,最終迫使其俯首稱臣,此時二者就是宗藩關系。即便在特定時期緬甸作為政治獨立的王朝而存在,在中國看來,中緬關系也不是一種平等關系。歷史上的不少中國人,多以天朝大國的心態(tài)俯瞰緬甸。所以,對于不同時期、不同形式的緬甸統(tǒng)治者而言,中國人的態(tài)度是其政治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因此,中緬關系的歷史,也是一部緬甸對中國的政治認同的歷史。而通過神話定義、建構“胞波關系”,不過是政治認同的一種文化表現。
1824年、1852年及1885年,英國人發(fā)動了三次入侵緬甸的戰(zhàn)爭,最終迫使清政府與其簽署《中英緬甸條約》,把緬甸并入印度。緬甸人民反抗壓迫,爭取獨立的斗爭隨之展開。1937年,英國人終于同意緬甸自治,并為此制訂了緬甸憲法。這就為緬甸人民尋求民族獨立提供了至少形式上的便利。自此,以青年學生為主體的民族獨立運動風起云涌,并以燎原之勢迅速波及全國。獨立運動過程中,由于理念、斗爭形式及政治訴求等的差異,運動內部發(fā)生了派別之爭。然而,雖然各派的政治分野越來越清晰,但多數派別的政治領袖都主張尋求中國的支持。除了緬甸共產黨因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與中國共產黨保持天然的關系外,純粹的民族主義者昂山等獨立運動的領袖一開始也力主尋求中國的幫助。為此,1940年8月,昂山轉展來到中國,試圖與中國共產黨取得聯(lián)系,只是日本人捷足先登,扣下了昂山,他才失去了與中國共產黨合作的機會。凡此種種,無論結果如何,都表明緬甸民眾尤其是精英在歷史的關鍵時刻對中國的重視和認同。這大概是中緬當代胞波關系的最初表現。
1948年1月4日,緬甸人民終于完全掙脫了英國人的統(tǒng)治而獲得獨立。一年多以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共同的歷史記憶,相似的文化及近代以來共同的命運使中緬兩國迅速接近。胞波情誼作為一種文化符號被中緬兩國不約而同地拾起,雙方借此從各自的立場解讀、定義正在形成中的中緬關系。為了這種胞波關系,中國總理周恩來1954年6月28日首次訪問緬甸,并與緬甸總理吳努在《聯(lián)合聲明》中共同倡導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自此,中緬關系不斷升溫。然而,中緬胞波關系的背后是雙方的不同訴求。
緬甸人民為獨立而歡呼雀躍,但他們很快發(fā)現,獨立后困難重重,稍有不慎,將會全盤皆輸。他們環(huán)顧四周,強國林立。姑且不論英美等大國,就是差不多同時獲取獨立身份的泰國、印度等國,都對緬甸構成了嚴重威脅。在這一特定背景下,緬甸人必然想到了它的北方強鄰中國。如何對待中國,如何定位與中國的關系,對于緬甸的未來生死攸關。與印度、泰國等鄰國不同,中國是緬甸傳統(tǒng)的宗主國,對緬甸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于是,緬甸精英們很快祭起了胞波情誼的古老神話,并賦予它新的內涵。通過這一神話,迅速拉近與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關系。然后借助于這一特殊關系,對沖來自西方及周邊強鄰的壓力。另外,緬甸人此時所解讀的胞波情誼與歷史上他們所理解的胞波情誼的內涵是有差別的。歷史上,緬甸人通過宣揚胞波情誼尋求政治合法性,獲取文化認同。而此時他們對胞波情誼的高揚,更多是基于恐懼。他們以惶恐不安的眼神打量著北方巨鄰,思忖以何種方式與之相處。
對緬甸來說,眼前必須和中國協(xié)商解決兩個問題:邊界勘定和國民黨殘部滯留緬甸,這兩個問題都相當棘手。
第一個問題,作為原來的宗藩關系,中緬之間的邊界問題原本就含混不清。后來由于英國殖民主義者不斷插手、攪局,使得戰(zhàn)后中緬之間的邊界問題變得更加復雜。另一個問題是國民黨殘部退守緬甸問題。1950年,國民黨李彌將軍在內戰(zhàn)中敗退,率國軍第八軍撤往緬甸、老撾、泰國邊界,并以此為根據地,東征西討,一度占據大片土地,儼然成為擁兵自重的獨立王國。這一軍事存在不僅對新中國,而且對緬甸新政權都構成了極大的威脅。
如何解決這兩個問題,緬甸人心中無底。然而,大中國對緬甸表現得超乎常規(guī)的溫柔和慷慨。中國政府不僅應緬方請求數次派兵進入緬甸剿滅國軍殘部,幫助恢復緬甸某些地區(qū)的政治秩序,而且在后來的邊界談判中處處謙讓。眾所周知,1960年簽署的《中緬邊界條約》,中國失去了歷史上以不平等條約割讓的江心坡及果敢地區(qū),而且考慮到緬甸人民的“實際需要”,把法理上仍是中國的南坎地區(qū)也劃給了緬甸。
其實,中國政府的做法是有其政治邏輯和意識形態(tài)考量的。1962年前后,中國新政權面臨來自國內、國外的極大挑戰(zhàn)。蔣介石集團居于坐榻之側,美國及西方虎視眈眈,蘇聯(lián)此時又和中國反目成仇,原來的友好鄰邦印度此時挑起了邊界糾紛。此情此景,讓中國政治家們深感形勢嚴峻。因此,保紅色江山、保社會主義是大局,周邊外交必須服務于這個大局。因此,搞好與緬甸、朝鮮、越南、巴基斯坦等周邊第三世界國家的關系,是這一時期外交政策的主調。正如周恩來在向政協(xié)委員解釋《中緬邊界條約》內容時講:中緬是友好國家,有胞波情誼,中國不能提出過高的要求,歷史根據和政治邏輯要結合起來,采取現實、靈活的態(tài)度。
顯而易見,緬甸通過對胞波之誼的炒作,不僅在邊界問題上獲取了好處,而且還獲得了中國在政治上、國家安全上的長期支持。1988年、2007年緬甸軍人政權遭遇過兩次嚴重的政治危機,是中國及時施以援手,幫助對方渡過難關。尤其是,在緬甸軍政權遭遇大國經濟制裁而陷入困境時,還是中國出手相救。據統(tǒng)計,中國長期是緬甸的第一大貿易伙伴,中緬雙邊貿易占緬甸對外貿易額的40%以上;中國還是緬甸的第一大外資來源國,對緬甸的直接投資占緬甸吸收外資的50%以上。此外,中國給予緬甸的無償援助更是難以統(tǒng)計。然而,幾十年的雙邊交往史表明,緬甸政府對待中國并非表里如一。比如,《中緬邊界條約》簽訂不久,借助軍事政變上臺的吳耐溫便逐漸疏遠甚至敵視中國,其政府假借國有化名義大肆反華、排華,大量沒收華人、華僑財產。2007年,中國通過艱苦的工作否決了安理會對緬甸實施制裁的方案。緬甸剛剛渡過難關,便在2009年頻頻向美國、日本示好,大有加入美日領導的圍堵中國的國際合唱之勢。接著,緬甸政府頻頻出手:2011年,叫停中國投資36億美元的密松水電站項目;2012年,叫停中國投資10億美元的萊比塘銅礦項目;2014年,中國計劃投資200億美元的高鐵項目也被緬方宣布無限期延期。更有甚者,中國投資50億美元,實施對中國極具戰(zhàn)略意義的中緬天然氣石油管道工程,也遭遇緬方百般刁難,緬方不斷提高要價,令我方欲罷不能,進退失據。
固然,從地緣政治、經濟角度講,中緬關系是十分重要的。但必須以理性的態(tài)度審視、定位這一雙邊關系,走出情感和意識形態(tài)誤區(qū),建構新時期正常的國家間關系。如今,緬甸國內政治已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變化,對此,中國同樣不必賦予太多意義,切忌作意識形態(tài)的解讀。一定意義上講,緬甸的政治變遷可能是中緬發(fā)展新型關系的契機。因為民選的政府畢竟是講程序的,因而是可以預判的。不要忘了,中緬兩國關系最穩(wěn)定的時期是1962年之前,那一時期緬甸也實行程序政治。
作者單位:(東華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