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錦厚(四川大學 出版社,四川 成都 61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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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是如何“褒貶”郭沫若的?
王錦厚
(四川大學出版社,四川成都610041)
1980年3月初,邵華強先生將新編《沈從文研究資料匯編》送交沈從文審閱。沈從文對《沈從文論新文學史上的諸作家·沈從文論郭沫若》一節(jié)“草目”作了如下“旁注”:
這都可以去掉。談談熟人作品印象,熟人從不認真對待此等印象式抒情小文章。至于涉及大人物的,自有專門家嚴肅的贊美,我毫無說話資格。也根本不想談我不懂的,隨意加以褒貶。(沈從文:《“沈從文研究資料匯編”草目旁注》,沈從文:《沈從文全集》十四卷,第495頁。)
事實上,我們閱讀《沈從文全集》時發(fā)現(xiàn),他對魯迅、郭沫若這兩個“大人物”含沙射影除外,“隨意加以褒貶”也是不少的。從“不懂的,隨意加以褒貶”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和魯迅、郭沫若的人生觀、世界觀、文藝觀以及性格、個性上的巨大差異。所謂“恩怨”“情仇”似乎也由此而來……。
現(xiàn)將其指名道姓的“褒貶”,以文字寫作時間順序,摘錄如后:
第一期后半期詩由文體的形式影響及于散文發(fā)展的標準引例:
《夜步十里松原》(原文略下同)郭沫若
《我是偶像崇拜者》郭沫若
……
(沈從文:《新詩之發(fā)展》(參考資料一)
第一期的在純散文上發(fā)展的引例:
《岸上》郭沫若
《春之胎動》郭沫若
……
(沈從文:《新詩發(fā)展》(參考材料二)
從嘗試中求解放仍然成就于舊形式中之作品引例:
《朝晴》郭沫若
(沈從文:《新詩發(fā)展》(參考材料三)
以上諸論為沈從文1930年上半年在中國公學教授新詩時的講義。收《沈從文全集》十六卷。
你要不要明白“中國新詩過去的種種”,若是要,我要一個學生抄一份筆記送你,因為我講這個似乎還清楚(因為中國詩人我只不熟郭沫若,其余多是熟人),去年到此就講詩,別的不說。(沈從文《復王際真——在中國公學》1930年1月《沈從文全集》十八卷36頁)
你翻書,若是想要翻那一類,可以告我。中國目下年青作家,說故事好文字好的,似乎還有幾個人,若是想選出說精致話的漂亮文章的可就難了。依我看,是郭沫若、郁達夫都不行的,魯迅則近來不寫,冰心則永遠寫不出家庭親子愛以外。(沈從文:《致王際真》1930年1月20日《沈從文全集》十八卷)
近來是無數(shù)靠譯日本作品成偉人的。從前的周氏兄弟,郭沫若,現(xiàn)在的沈端先等,甚至于日本二流作品也轉(zhuǎn)販到中國來了……(沈從文:《致王際真》1930年12月9日《沈從文全集》十八卷49頁)
社會的與生理的騷擾,年青人,全是不安定,全是糾紛,所要的詩歌,有兩種,一則以力叫號作直覺的否認,一則以熱情為女人而贊美。郭沫若,在胡適之時代過后,以更豪放的聲音,唱出力的英雄的調(diào)子,因此郭沫若詩以非常速力,占領過國內(nèi)青年的心上的空間。(沈從文:《論聞一多的〈死水〉》1930年4月10日《新月》第3卷第2期,《沈從文全集》第十六卷第110頁)
這反回運動,恰與歐洲講新形式主義相應和,始終是浪漫主義文學同意者的郭沫若,及其他諸人,若果不為過去主張所限制,這新形式的提倡者,還恐怕是在他們手上要熱鬧起來,如過去其他趣味的提倡者一樣興奮的。
(沈從文:《論馮文炳》《沈從文全集》第十六卷第151頁)
這時的稍前與稍后,另有兩種詩發(fā)現(xiàn),皆不受新詩的標準所拘束,另有發(fā)展。其一是在上海方面之創(chuàng)造社詩派,郭沫若的夸張豪放可作一代表。其一是獨出詩集數(shù)種之李金發(fā)??浯蠛婪牛鄙俟?jié)制,單純的反復喊叫,以熱力為青年所歡喜,是創(chuàng)造社郭沫若詩完全與徐志摩、聞一多、朱湘各詩人作品風格異途?!罱鸢l(fā),則仿佛是有時因為對語體文的生疏,對于表示驚訝,如郭沫若,王獨清所最習慣用過的“喲”字或“啊”字,在李金發(fā)卻用了“吁”或“嗟乎”字樣?;蛘涞牟捎茫髯约簩τ谒f明的幫助,是李金發(fā)作品可注意的一點。(沈從文:《我們怎樣去讀新詩》初載1930年10月《現(xiàn)代學生》第1卷第1期收《沈從文集》第十六卷458-460頁)
與上列諸作者作品,取不同方向,從微溫的、細膩的、惑疑的、淡淡寂寞的憧憬里離開,以夸大的、英雄的、粗率的、無忌無畏的氣勢,為中國文學拓一新地,是創(chuàng)造社幾個作者的作品。郭沫若、郁達夫、張資平,使創(chuàng)作無道德要求,為坦白自白,這幾個作者,在作品方向上,影響較后的中國作者寫作的興味實在極大。同時,解放了讀者興味,也是這幾個人。但三人中郭沫若,創(chuàng)作方面是無多大成就的。在作品中必不可少的文字組織與作品組織,皆為所要寫到的“生活憤懣”所毀壞,每一個創(chuàng)作,在一個生活片段上成立,郭沫若的小說是失敗了的。為生活缺憾夸張的描畫,卻無從使自己影子離開,文字不乏熱情,卻缺少親切的美。在作品對談上,在人物事件展開與縮小的構(gòu)成上,則缺少必需的節(jié)制與注意。從作者的作品上,找尋一個完美的篇章,不是雜記,不是感想,是一篇有組織的故事,實成為一個奢侈的企圖。郭沫若的成就,是以他那英雄的氣度寫詩,在詩中,融化舊的辭藻與新的名詞,雖泥沙雜下,在形式的成就上毫無可言,調(diào)子的強悍,才情的橫溢,或者寫美的抒情散文,卻自有他的高點。但創(chuàng)作小說,三人中卻為最壞的一個?!?/p>
郭沫若用英雄夸大樣子,有時使人發(fā)笑,在郁達夫作品上,用小丑的卑微神氣出現(xiàn),卻使人憂郁起來了。魯迅使人憂郁,是客觀的寫到中國小都市的一切,郁達夫,只會寫他本身,但那卻是我們青年人自己。中國農(nóng)村是崩潰了,毀滅了,為長期的混戰(zhàn),為土匪騷擾,為新的物質(zhì)所侵入??少澝赖幕蚩稍鲪旱模栽跐u漸失去原來的型范,魯迅不能凝視新的一切了。但年青人心靈的悲劇,卻依然存在,在沉默里存在,郁達夫,則以另外意義而沉默了的。
……正如前一期新詩作者俞平伯等一樣的意義,作品成為“歷史底”了的。魯迅、郁達夫、冰心、郭沫若,這些自己并不忘卻自己的人,我們慢慢的也疏忽了。(沈從文:《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初載1931年4月25日《文藝月刊》2卷4號6 月30日2卷5號《沈從文全集》十六卷204-205、208-209頁)
若說郭沫若某一部分的詩歌,保留的是中國舊詩空泛的夸張與豪放,則朱湘的詩,保留的是“中國舊詞韻律節(jié)奏的魂靈?!?/p>
……只要作者所表現(xiàn)的是自己的那一面,總可以得到若干青年讀者最衷心的接受。創(chuàng)作者中如郁達夫、丁玲,詩人中如徐志摩、郭沫若,是在那自白的誠實上成立各樣友誼的。(沈從文:《論朱湘的詩》1931年1月15日《文藝月刊》2卷1期,《沈從文全集》十六卷,135、140頁)
這里有人可以用“空虛”或“空洞”,用作批評郭著一切。把這樣字句加在上面,附以解釋,就是“缺少內(nèi)含的力”?!@批評是中肯的,在那上面,從作品全部去看,我們將仍然是那樣說的。郭沫若……但創(chuàng)作是失敗了。……
……在初期,那故意反抗,那用生活壓迫作為反抗基礎而起的向上性與破壞性,使我們總不會忘記這是“一個天真的呼喊”。即或也有“血”,也有“淚”,也有自承的“我是××主義者”,還是天真。因為他那時,對社會所認識,是并不能使他向那偉大一個方向邁步的。創(chuàng)造社的基調(diào)是稿件壓迫與生活壓迫,所以所謂意識這東西,在當時,幾個人深切感到的,并不出本身冤屈以外。若是冤屈,那倒好辦,稿件有了出路,各人有了噉飯的地方,天才熄滅了??纯磩?chuàng)造社另外幾個人,我們可以明白這估計不為過分。
……在最近《我的幼年》《反正前后》兩書發(fā)端里,也仍然還是不缺少一種懷才不遇的牢騷,但他謹慎了?!覀円獑柕氖撬遣皇且呀?jīng)用他那筆,在所謂小說一個名詞下,為我們描下了幾張有價值的時代縮圖沒有?(在魯迅先生一方面,我們是都相信那中年人,憑了那一副世故而冷靜的頭腦,把所見到感到的,仿佛毫不為難那么最準確畫了一個共通的人臉,這臉不像你也不像我,而你我,在這臉上又各以尋出一點遠宗的神氣,一個鼻子,一雙眉毛,或者一個動作的。)郭沫若沒有這本事。他長處不是這樣的。他沉默的努力,永不放棄那英雄主義者的雄強自信,他看準了時代的變,知道這變中怎么樣可以把自己放在時代前面,他就這樣做。他在那不拒新的時代一點上,與在較先一時代中稱為我們青年人做了許多事情的梁任公先生很有相近的地方。都是“吸收新思潮而不傷食”的一個人??膳宸幰簿椭皇沁@一點。……
他不會節(jié)制。……不能節(jié)制的結(jié)果是廢話。廢話在詩中能容許,在創(chuàng)作中成了一個不可救藥的損失。他那長處恰恰與短處兩抵,所以看他的小說,在文字上我們得不到什么東西。
……郭沫若對于觀察這兩個字,是從不注意到的。他的筆是一直寫下來的。畫直線的筆,不缺少線條剛勁的美。不缺少力。但他不能把那筆用到恰當一件事上?!俏宜f的不在文學上糟塌才氣的人。我們隨便看看……
在國內(nèi)作者中,文學的揮霍使作品失去完全的,另外是茅盾。然而茅盾的文學,較之郭沫若還要較好一點的?!?/p>
在文學手段上,我們感覺到郭沫若有缺陷在。他那文章適宜于一篇檄文,一個宣言,一通電,一點不適宜于小說。……郭沫若也缺少糾正的氣力。與其說《反正前后》銷數(shù)不壞,便可為普羅文學張目,那不如說那個有閑階級魯迅為人歡迎,算是投了時代的脾氣。有閑的魯迅是用他的冷靜的看與正確的寫把握到大眾的,在過去,是那樣,在未來,也將仍然是那樣。一個作者在一篇作品上能不糟塌文字,同時是為無數(shù)讀者珍惜頭腦的一件事。
……郭沫若以他政治生活培養(yǎng)到自己精神向前,但是,在茅盾抓著小資產(chǎn)階級在轉(zhuǎn)變中與時代糾纏成一團的情形,寫了他的三部曲,以及另外許多作家,皆在各自所站下的一個地方,寫了許多對新希望懷著勇敢的迎接,對舊制度抱著極端厭視與嘲弄作品的今日,郭沫若是只拏出兩個回憶的故事給世人的。這書就是《我的幼年》同《反正前后》,想不到郭沫若有這樣書印行,多數(shù)人以為這是書店方面的聰明印了這書。
……若是每個讀者他知道一點文學什么是精粹的技術(shù),什么是藝術(shù)上的贅疣,他對于郭沫若的《我的幼年》,是會感到一點不滿的。書賣到那樣貴,是市儈的事不與作者相關(guān)。不過作者難道不應當負一點小小責任,把文字節(jié)略一點么?
《反正前后》,是同樣在修詞上缺少可稱贊的書?!?/p>
第三十七頁,四十二頁,還有其他。有些地方,都是讀者與一本完全著作相對時不會有的耗費。
……我們總愿意把作者位置在唯美派頹廢派詩人之間,在這上面我們并不缺少敬意??墒恰斗凑昂蟆钒凳疚覀兊氖亲髡咭鞲锩?,所以盧騷的自白那類以心相見的坦白文字,便不高興動手了。
他是修詞家,文章造句家,每一章一句,并不忘記美與順適,可是永遠記不到把空話除去。(沈從文:《論郭沫若》1930年《日出月刊》1卷1期)
一九二三年頃,中國新文學運動有了新的展開,結(jié)束了初期文學運動關(guān)于枝節(jié)的紛爭。……在詩,則有郭沫若,以英雄的原始的夸張情緒,寫成了他的《女神》。(沈從文:《論徐志摩的詩》1932年8月《現(xiàn)代學生》2卷2期《沈從文全集》十六卷95頁)
穩(wěn)定了新詩的社會地位,是稍后一時另外一群作者。宗白華……郭沫若、朱湘、徐志摩、聞一多一群作者中,郭沫若、朱湘、徐志摩、聞一多,四個人特別有影響,寫詩膽量大,氣魄足,推郭沫若(他最早動手寫長詩,寫史詩)(沈從文:《新詩的舊帳———并介紹詩刊》1935年11月10日天津《大公報·文藝》40期,《沈從文全集》十七卷,第95-96頁)
戰(zhàn)事發(fā)生后,軍委會多了個政治部,政治部中設了個第三廳,這一廳負責處理的是“戰(zhàn)時文化工作”。文化工作名詞寬泛,可作事情本來甚多,推究初期成立的意義,和人事選擇,就可知主要目的卻是用這個機關(guān)來好好運用作家,讓作家又好好運用那支筆,來解釋戰(zhàn)爭,描繪戰(zhàn)爭,增加一點戰(zhàn)爭的莊嚴和熱烈空氣,并增加一點國民對于戰(zhàn)爭的適應力和容忍力。理想自然極好。至于如何運用,就全看主持其事的人是有心做官或打量作事而定。存心做官便不用說,因為有的是種種官榜樣,足供參考,至于打量作事,那得看這個負責人的能力和眼光,若能力有限,眼光又并不高,注意點極狹小,末了當然成就有限。若眼光遠大,且不自私,更重要的是明白對于這個工作要有效果,首先使國內(nèi)作家產(chǎn)生作品以外,還知道如何分配這些作品的技術(shù),末了當然可以推進許多計劃,并為將來文運導入常軌打下個最好基礎。第三廳的成立,是先聞每月可動用一百萬元經(jīng)費,可見起始期望相當大。但事到后來,可供使用經(jīng)費尚不及十分之一,從數(shù)目變更上又可見出若不是這筆錢在當局認為用不得當,就是主持者錢用不了,因為這個工作固然值得花錢,但也要會花錢。倘若只在表面上裝點一下,出幾個刊物,辦兩份報紙,安插一下老朋友小伙計,那么每月百萬元自覺太多,有三五萬元也很夠了。(沈從文:《“文藝政策”檢討》1943年1月20日《文藝先鋒》2卷1期,《沈從文全集》十七卷276頁)
世界上,蠢東西仿佛總是多數(shù)的多數(shù),在好名分里,在多數(shù)解釋的一個態(tài)度下,在叫賣情形中,我們是從掮著圣雅各名義活得很舒泰的基督徒那一方面,可以憬然覺悟作著那種異途同歸的事業(yè)的人是應用了怎樣狡猾詭詐的方法而又如何得到了“多數(shù)”的。魯迅并不得到多數(shù),也不大注意去怎樣獲得,這一點是他可愛的地方,是中國型的作人的美好。這典型的姿態(tài),到魯迅,或者是最后的一位了。因為在新的生產(chǎn)關(guān)系下長成的年青人,如郭沫若如……這里的省略號是沈從文原有的,還是全集編者加的。在生存態(tài)度下,是種下了深的頑固的,爭斗的力之種子,貪得,進取,不量力的爭奪,空的虛聲的吶喊,不知遮掩的戰(zhàn)斗,造謠,說謊,種種在昔時為“無賴”而在今日為“長德”的各樣行為,使“世故”與年青人無緣,魯迅先生的戰(zhàn)略,或者是不會再見于中國了?。ㄉ驈奈模骸遏斞傅膽?zhàn)斗》,《沈從文全集》十六卷170頁)
到平津緊張時,竟只想回到家鄉(xiāng)去隱居,或到廈大或嶺南大學去,對于革命,除感到一種恐怖只想逃避外,其他毫無所知。平津炮聲一響,神經(jīng)在矛盾中日益混亂。只想到胡風代表左翼,郭沫若說我是黃色作家……這些人一上臺,我的工作已毫無意義。情緒一凝固,任何人來都認為是偵探。(沈從文:《沈從文自傳》,自傳按上級布置,于1956年3月寫出。收《沈從文全集》二十七卷153頁)
老作家中特別是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冰心,都能隨同時代進展,寫了許多好文章,為全國公認,也在世界各國起良好作用。(沈從文:《致吳旸》1962年6月17日,《沈從文全集》二十一卷,215頁)
創(chuàng)造社由成仿吾正面提出文學與社會革命聯(lián)系,理論嚴肅,到現(xiàn)在看來還有意義,可是卻產(chǎn)生郭沫若、郁達夫、張資平充滿青春浪漫性創(chuàng)作。理論主張和實際表現(xiàn)照例并不一致,因之是內(nèi)外都不免有矛盾。(沈從文:《總結(jié)·思想部分》1956年3月《沈從文全集》二十七卷103頁)
我個人意見,還是不妨采用原先第一點建議,還是不妨把正圖并郭序先付印,因為如對內(nèi)只供一般形象參考,對外作為送禮用,也已經(jīng)很過得去。(1972年6月8日《致楊振亞·陳喬》,《沈從文全集》二十三卷133頁)
俞平伯存書最近才退。許多事我們?nèi)欢?!……新書?shù)章士釗《柳文指要》部頭最大,買的人都不多。郭著《李白與杜甫》,一般反映意見都不好。(1972年7月1日《復張宗和》,《沈從文全集》二十三卷,194頁)
本書已初具規(guī)模(由郭老作序,康老題簽,付印后將作為對外禮物用)不意社會大變動一來,一擱即十年。(1973年7月5日《致宋伯胤》,《沈從文全集》二十三卷370頁)
曾經(jīng)得到總理點頭同意,允許由我來作服裝資料整理工作,也是份重頭戲。試點本現(xiàn)已搞出,曾經(jīng)郭、康諸老初步看過。(1974年12月28日《致洪廷彥》,《沈從文全集》二十四卷236頁)
白鶴丹頂作球狀,鷺鷺卻帶節(jié)翎。大致沿襲郭老的說法而來。編者是專學,郭老文章有時近于抒情,如過去談楚帛畫時,左角那四腳龍形,因臨摹同志,只摹出一只,因此致誤,說即是一足之夔。誤不在郭老,實在歷博同志,這次畫的介紹,又以為圖像后面站立的是一只鶴,主要致誤原因,大致也是只據(jù)照相看后,近一般性介紹,可能由于勿勿寫成致誤。(1974年2月致文物出版社編輯部《沈從文全集》二十四卷250頁)
談書法,除主席草書稱“并世無敵”,此外作家中有魯迅和郭沫若兩位,在中日書法展都屬第一流大手筆,此外即不聞有什么人可以并提。(1975年4月29日《復張香遠》,《沈從文全集》二十四卷307頁)
詩不能缺少抒情氣氛帶來的應有作用,所以才聯(lián)想到不妨試用玉谿生詩體,把“神話童話相混和”,把“圖畫和音樂相混和”,把“敘事寫實和幻想抒情相混和”,寫一首別人看來近于“天書”不可解,我自己讀來卻每一句每一字都具有十分明確的含義,代表生命過程中思想情緒生活經(jīng)驗的符號的篇章,也可說近于個人童心的回復。若失去這種童心的回復現(xiàn)象,而用當前的現(xiàn)實年齡和工作習慣,詩中個別符號和整個形成的情調(diào),便如毫無意義可言。說它是一種毫無思想性的“舊體庸俗香艷詩”,倒也差不多少!四十年來批評家?guī)讕缀醪患s而同都說我是個只會寫點輕飄飄戀愛小說,毫無思想性的什么粉紅作家!虧他想得出這么一個恰當新名詞?。?975 年7月下旬《致臧克家》,《沈從文全集》二十四卷319頁)
解放后,凡事“定于一”,故去的有魯迅先生,活著的有郭沫若院長,文學書法上的成就,都經(jīng)肯定為第一流,已足夠代表中國近半世紀最高成就,“中外無敵”。(1975年秋《致陳從周》,《沈從文全集》二十四卷345頁)
我覺得“破”孔老二的虛偽,文學作品當然可以用之為主題,從各方面去寫,重要處是所寫的“方法”和“表現(xiàn)能力”,是不是“藝術(shù)”,效果又如何。所以別人寫,我也寫,別人不寫時,已過了時,我還間或?qū)憣?。因此后來即有人不看?nèi)容,給我一個“戀愛作家”的稱呼,比“多產(chǎn)作家”似乎又升了級,加深一層“貶”意。到郭院長時,就再升級,定為“粉紅色作家”矣。還在文前預先聲明,“從來未看”我作品,不必看,即賜以“粉紅色作家”佳名,和近年寫《李白與杜甫》是有連續(xù)性的?!?/p>
老兄過去所作之批評文章,很有鞭策作用,提起來,我倒應分感謝老兄,才合情理!因之改業(yè)及時,正如古人所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十分明顯,是得到多方面鞭策幫助而來的。甚至于還應把郭院長的十分不公正的批評算在應該感謝之例!他可以譯歌德《浮士德》或《少年維特》,又有權(quán)利寫浪漫詩歌,卻不許別人更嚴肅的來寫點五四以來男女問題?!?/p>
你提到的二文,我保存的均在六六年即并所有已印單本本及未及集印的散稿一同毀去。若萬一幸而老兄手邊還保存,能寄給我看看,將留下抄一份?;蛘哌€在別的機關(guān)中可以發(fā)現(xiàn),我倒想花點錢托人抄個底稿留下,似還可作“回憶錄”的參考材料。因為事實上我倒應當承受“戀愛作家”的稱呼,可不夠“粉紅色作家”“美”名。(1976年2月4日《復許杰》,《沈從文全集》二十四卷372-373、375-376、377-378頁)
工農(nóng)兵書社的家,更多杰出人材,非凡成就,有目共睹。至于文學作家中,故去的有魯迅先生,早為中日所公認是“舉世無雙”大手筆,活著的則郭老之為“天下第一”,亦無可懷疑。(1977年6月30日《復施蟄存》,《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95頁)
對有關(guān)寫寫字,早已近于“天下定于一”,死去的數(shù)魯迅先生,活著的有郭院長,藝術(shù)學院則應……可說“天下無敵,并世無雙”?!翱疹^作家”名分早已取消,羞于承當,那宜于吟詩寫字二事插于腳?請兄厚意,必須明白“時代”不允許“假里手”混入風雅群,易成笑柄也。(1977年12月上旬《復荒蕪》,《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200頁)
歷來是,死去的惟魯迅代表中國成就,活著的則為郭、茅、老舍、巴金、冰心……我的書五三年已全部焚毀,甚至于臺灣方面也放不過,更早些即用明令禁止并燒毀,永遠不許再出。(1978年3月中旬《致周耀平》,《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231-232頁)
對近卅年來的成就,重新肯定。若以為卅年代作品,大致也限于魯迅、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曹禺、巴金為有成就。(1978年冬《復閻純德》,《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275-276頁)
更何況照多年來習慣,作家多已排班定位,中國只有一個魯迅算得是代表中國新文學最高成就,算是世界的第一流人物。其次,則郭沫若、沈雁冰、老舍、巴金、冰心、曹禺……(1979年10 月17日《復韓宗樹》,《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409頁)
在凡事一邊倒的情形下,也不會有人提出任何不同異識,或則更不會還有怪話可說。因為正如郭沫若在某文中先說,生平從不看我寫的小說,隨后又封我為“粉紅色戀愛作家”一樣,我只遵守“強權(quán)即真理”的現(xiàn)實情況,改行就得了。(1979年:《復伯?!?,《沈從文全集》二十五卷469頁)
我也絕不會因為國外還有讀者,就得意忘形。正相反,反而只感到重重憂慮和痛苦。我并不對于國內(nèi)教這一行的寄托什么翻案希望,卻將鼓勵他們照舊盲目的對我作品極端輕視和忽視,論到我時,不是一筆帶過,就是一字不提?!冬F(xiàn)代中國文學史》沒有我的位置,是應當?shù)?,十分公平合理的。若改得不三不四,倒令人痛苦!對我說來,倒是一種大災難。不好招架!因為他們的批評,有的不是照抄國民黨立法委員蘇雪林的胡說,就是抄某某名公的判決……我們就活到這么一種現(xiàn)實中,不再用筆,即早“避賢讓路”,倒還是合情合理!這三十年改業(yè)搞的工作雖十分寂寞,但也比較平靜,不至于卷入爭奪漩渦中,不算十分失策?。ㄉ驈奈模骸吨律蚧㈦r、張諷之》1980年1月27日《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25頁)
各大學院出的一本《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還采用一貫正確辦法,照例按名次排隊,“官大位尊作品好”的方式寫下去,運用典型幫派抑彼揚此辦法,還沿用卅年前的郭老的批評,罵我一通。正因為這些自封權(quán)威事實上還口徑合一的支配著全國大學教學的輿論,所以我還為你擔心……(1980年4月上旬《復邵華強》,《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83頁)
在學校吃現(xiàn)代文學飯的教師,還依舊放不過我,得到一些新文化官的鼓勵和支持,還在新編的教材中,用四十年前的老腔調(diào),甚至于還采用榮任國民黨立法委員蘇雪林的意見(這些教師似乎還很少知道蘇雪林的身份)加重批評我為“反動落后”,胡扯一陣交卷了事。至于某大師特賜的“粉紅色作家”佳稱,自然更深入人心。盡管這一位大人物生前即以“巧佞“見稱。(1980年6月17日《復張香還》,《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100頁)
這方面倒像有例可沿,如像五四以來新詩差不多,由于過于簡單,以赤裸裸的天真態(tài)度寫成的《嘗試集》為例,還不到五年,就稍稍走回頭路,出現(xiàn)了郭沫若、徐志摩的詩歌,增加了讀者的想象力。(沈從文:《談詩》1981年《沈從文全集》二十七卷394頁)
他留在北大似不大可能,因為系中兩個正統(tǒng)派在口試時,似乎都認為把我成就不宜估計過高。也極自然,不足為奇。按照上面排隊方式,為郭沫若、茅盾、老舍、丁玲……巴金、冰心,十分合理。不然即喪失立場?!骷遗抨?,則千古不變,因此理論領導也永久不變。(1981年7月上旬《復吳宏聰》,《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233頁)
事實上國內(nèi)四十歲左右,受“一邊倒”影響現(xiàn)代文學教育的教師,至今還不少以不讀沈××粉紅色無思想,無靈魂作品而十分自得??看擞^點正確吃飯的人,遠比靠“紅學專家”吃飯的還多,且在計劃中還不斷生產(chǎn)。因此我倒覺得他們堅持到底,在任何刊物上,教材中,永遠不提我的姓名為合理。更希望在那些以騙錢為目標的什么“作家辭典”或“傳記”上,永遠將我除名,感覺特別愉快。(1982年9月21日《復常風》,《沈從文全集》二十六卷441頁)
附錄:
就是這個郭沫若,以一篇《斥反動文藝》,葬送了沈從文的文學前程,換來了一本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郭沫若寫這篇序言的時候,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沈從文坦然了,沈龍朱坦然嗎?我問沈龍朱:“家人恨郭沫若嗎?”沈龍朱說:“沒有恨呀。相反,我覺得郭沫若很慘,我很同情他?!睘槭裁催@么說呢?
沈龍朱說:
許多人認為他在解放后很得意,但我覺得他也不得意。他隨機應變得太厲害了。他位高權(quán)重,在領袖身邊,領袖寫一首詩,他就在《光明日報》發(fā)一個整版,解讀毛主席那些詩。所以說很可憐。應該怎么說呢?也可惜,畢竟郭沫若非常有才華。
郭沫若在那個特殊環(huán)境下,要適應環(huán)境,做很多實際上是令他很難受的事。他會覺得很舒服、很愉快嗎?不太可能。他要做得很自然,他能很愉快嗎?很難說,我不大相信。真實的人到底是什么樣,他心里頭真實的想法到底是什么樣,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知道了。
是啊,沈從文的許多作品在寫作的年代是不合時宜的。今天卻被證明是正確的;郭沫若的作品在寫作的時候絕對正確,今天看來不少是有失偏頗并且是令郭沫若汗顏的。這就是一個作家、學者,是本著良知寫作,還是附庸權(quán)勢寫作的差別。郭沫若故居紀念館很大,在北京找不到沈從文的紀念地,但是,輕重在讀者心里。(劉紅慶:《沈從文家事》,新星出版社2012年6月)
這些所謂“褒貶”,稍加研究,不難發(fā)現(xiàn),決非“隨意”,而是別有所圖。到底圖的是什么呢?讀者、研究者是很容易作出自己的判斷的。郭沫若與沈從文的所謂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也就一清二楚了。
二○一五年十一月于川大花園寓所
(責任編輯:陳俐)
作者簡介:王錦厚,男,四川大學出版社教授。
收稿日期:2016-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