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浩
小說家作為教育者
——李慶西《大風歌》
張定浩
《大風歌》是一部學界小說。和大多數(shù)涉足學院生活題材的小說一樣,它從內(nèi)部諷刺嘲弄了學界眾生態(tài);但同時,它并不滿足于此,還嘗試探討“智識生活之嚴肅性”。
小說虛構(gòu)了一個叫做之江大學的所在,并落墨于之江大學人文學院下面的國學研究院和中文系之間的明爭暗斗。而其中對學術生活的探討,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據(jù)說學問最好的人物身上,國學研究院的龐磊和李逵。
龐磊從小跟著自學成才的父親讀書,經(jīng)史子集都精通,碩士畢業(yè)后因為政治問題無法留京,回到之江,開過書店,做過校對,有緣被之江大學人文學院的前任院長章夢村看中,拉他一起參與寫《中國辭賦史》,“結(jié)果最后成為挑大梁的角色,書中六朝駢賦和唐宋律賦幾個重要部分都讓他承擔了”,后來就進了國學院,但瞧不上所謂國學的說法,認為其不過是民族主義和東方主義的一種混雜。他不喜高校考核制度,一直只能是個副教授。妻子覺得他沒出息,和他離婚了,帶著女兒要去美國,為了掙女兒學費,他只好授課之余去寫電視劇本,當然也是歷史題材的。
李逵,名字火爆,其實是個單身低調(diào)女學者,治經(jīng)學史出身,學術功底扎實,早早就評為教授。“她跟龐磊不一樣,她很能適應高校學術體制,每年在權威刊物發(fā)表的論文都有三四篇,也獨自承擔過國家級課題,所以早就是正教授了?!钡€是被視為怪人,因為她不參與集體項目,不愿意做研究生導師,也自稱不喜“學術”這個職業(yè)?!霸谒磥?,‘學術’本義不是正路,頂多是一種巧智,學、術二字搭配,怎么看都有一種逞言巧辯的味道”。
這兩個人,是高校學術體制的一潭渾水中兩粒清峻自守的石子,而在他們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智識高度和嚴肅性,是超拔于同時代諸多小說之上的,也正因如此,其中的學術迷思,可能更值得玩味。
龐磊的學問出于自學,他讀書很多,對最新學術成果也不陌生,然而心高氣浮,其學問難免有空疏之嫌。李逵則是家學淵源,但多少有一些抱殘守缺。他們之間曾有過一場討論,頗可見各自程度。
討論是從李逵詢問龐磊職稱問題開始的。龐磊直言不喜寫論文,因為不喜那些硬性規(guī)定的注疏格式,
“什么關鍵詞,什么引文、索引格式,真就是惡趣。注釋搞上一大堆,更叫人討厭。你要交代引文出處,行文中帶一句不就行了,還非要擺到注釋里,疊床架屋地搞起來。”
他援引陳寅恪、王國維、馬克思·韋伯和維特根斯坦,反對現(xiàn)在來自西方學院的論文著述方式,
“我讀研究生那會兒,就聽一些假洋鬼子瞎嚷嚷,中國人寫文章不懂注釋。你搞辭章之學,你最明白中國人是怎么擺弄注釋的,十三經(jīng)注疏、四書章句集注,那都是全憑注釋做成的學問。舊學的注釋還有傳、箋、疏、解那些名目,玩得透透的??墒且郧叭说囊?guī)矩是注釋做在前賢書里,不是把自己的著作也當作牌位供起來……是啊,你不能把自己的東西也對象化了不是。我一直覺得現(xiàn)在西方人那套學院文牘很滑稽,學術怎么能是規(guī)范化的文本呢,還自己給自己詮釋和疏解?!?/p>
龐磊在此處的議論,其實問題多多。諸如關鍵詞和引文格式等等舶來的規(guī)范要求,只是西方現(xiàn)代學術最表層的皮毛,不細究西方學術的脈絡源流,單單攻擊這方面就順帶把西方現(xiàn)代學術一舉抹殺,頗有倒洗澡水連同孩子一起倒掉之嫌。這是其一。其二,中國舊學的注疏,和西方現(xiàn)代論文的注疏,貌合神離,本就不是一回事,如果說前者是面對經(jīng)典的再解釋,是對原創(chuàng)性的放棄,那么后者的目的,恰恰首先出自對原創(chuàng)性的高度尊重,旨在維護每一位論者哪怕最微小論點的原創(chuàng)權益,這種對于原創(chuàng)性的不同認識,未必僅僅是中西之分,可能恰恰也是古今之別;其次,西方論文的注疏豐富有時甚于本文,也是為了不破壞正文行文的完整和流暢,遂考慮將很多相關論證和延伸思考放在注釋中呈現(xiàn)。因此,指認西方論文注疏是一種荒謬的“自我對象化”,可能只是一種很皮相的比較文學的思維。
隨后,面對李逵有關傳統(tǒng)學術當下走向的困惑,龐磊又侃侃而談:
“漢儒以后,學者把注釋作為一種基本著述方式,那是走入了另一種話語迷宮。你說微言大義也好,借題發(fā)揮也好,還是在前人的言語思維范疇里轉(zhuǎn)悠。朱熹做四書章句……關注的是整個意識形態(tài),可是他并沒有超越孔孟思想范疇。不但朱熹沒有帶來真正的新思維,即使王陽明之后人們開始意識到儒家思想的封閉性,開始大講‘心性’,甚至從佛學中尋找思想資源——李贄、焦竑就是‘引佛入儒’的典型——可是明代的儒林人士依然不
能從那種禁錮中走出來。為什么?因為放不下根深蒂固的文化自負!……我們?yōu)槭裁醋卟怀瞿莻€封閉的城堡?其實,我們所謂的學術往往基于這樣一種假設的前提:古代經(jīng)書中有著我們至今尚未認識的某種大智慧,某種絕好的倫理思想和治國良策,那些智慧和思想不幸湮沒在語焉不詳而又卷帙浩繁的古籍之中,需要我們重新解碼,細心梳理和認識……如果我說這是一個很荒謬的假設,許多人會指責我是歷史虛無主義,可是他們想過沒有,如果古人真是那么賢良而高明,那三千年的歷史就應該是延續(xù)不斷的太平盛世……其實,古今文明程度相去甚遠,古代社會形態(tài)無論如何要比現(xiàn)在簡單,古代思想家所關注的問題不會比今天的情形更復雜,怎么可能產(chǎn)生超越時代的大思想呢,反過來我倒要問問他們,否認歷史進步是不是虛無主義?”
這一番慷慨陳辭,猶如沙堡,遠看恢弘可觀,頗識大體,但細細究來,大約每句都禁不起細細推敲。龐磊在這里秉持的,還是一種簡單粗暴的歷史進步論的腔調(diào)。在所謂的古今之爭中,龐磊是堅定地站在今人這邊。這種站隊本身亦無可厚非,但需要認識到,一則這種古今之爭不光是在中國有,在西方同樣存在,并且綿延數(shù)百年;二則,古代不是死板一塊,僅僅用某種“以今視古”的思想史進程的態(tài)度鳥瞰古代,根本無法觸碰到每個具體時代的豐富內(nèi)核和幽深場域;三則,認為思想的高明必然與社會的太平成正比,這也是非?;奶频臑跬邪钕胂?。至于所謂古代思想的“封閉城堡”,類似這樣的判斷,其實很多時候,是那些思想封閉的現(xiàn)代人自己構(gòu)建出來的,構(gòu)建出來之后,又予以指責批駁。先射箭后畫靶,很多宏論都可以做如是觀。
龐磊接著說:
“當然,那些經(jīng)學典籍不是不要研究。在我看來,傳統(tǒng)文化并不都是辭章、義理之學,最重要的不是圣賢說什么,儒者又怎樣解說,關鍵是他們?yōu)槭裁匆@么說,后者為什么要作出那種闡發(fā)。這背后自然有許多歷史內(nèi)容,也隱含國人的文化習性 ,這就是章學誠所說‘六經(jīng)皆史’的意思。這些東西倒是學問的第一要義?!?/p>
所謂漢儒重章句之學、宋學重義理之學,這其實只是沿襲宋人對漢儒的攻擊以及清人對宋學的攻擊而做出的、對古代思想的皮相區(qū)分,這種皮相區(qū)分泛濫見諸民國以來的各種思想史和概論類書籍。事實上,漢代儒生重章句者不過在許慎、鄭玄,細觀《漢書》和諸子,便可知兩漢經(jīng)師如伏生、韓嬰、賈誼等等,皆重大義;宋代學者也同樣重視章句音韻和名物考證,只是在這個基礎上試圖再有超拔向上之學,如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可以說是章句與義理的完美結(jié)合,并非理學空談。此外,古典著作并非只是一成不變的圣人之言和儒者解說,而是一個個時代文明思想的流動不居的集成。經(jīng)學可以拋棄,但六經(jīng)不等于經(jīng)學;“六經(jīng)皆史”,但經(jīng)與史依舊有別。而龐磊談論的經(jīng)學和歷史,以及所謂“為什么要這么說”,其實只是在民國以來的經(jīng)學史也就是“有關統(tǒng)治術的思想史”的范疇內(nèi)看待古典學術,它混同于陰謀論和策士之學,只是古典思想的一小部分,以此為學問的第一要義,遂把古典思想簡化為某種淺陋的實用主義?!吨熳诱Z類》中曾嘲諷那些好為空言的學者,“曾見有人說詩,問他關雎篇,于其訓詁名物全未曉,便說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某因說與他道,公而今說詩只消八字,更添‘思無邪’三字,共十一字,便是一部毛詩了,其他三百篇皆成渣滓矣”。觀龐磊論學,一如朱子所譏之空言無實者。
但李逵對此完全無力質(zhì)疑,她甚至“都接不上話茬”。之江大學人文學院兩個號稱學問最好的學者對于古典的認識尚且如此,其余一干人深陷在權術交易和思想投機中不可自拔,也當屬預料中事。
今天的小說寫作者對于經(jīng)驗多半有一種近于虔誠的迷信。但與其說他們迷信于經(jīng)驗,不如說他們迷信于經(jīng)驗的異質(zhì)性和底層性。因為大量的寫作者聚集在同質(zhì)化的城市,老老實實經(jīng)受學校教育,并且多為文科生和上班族,所以最有魅力的經(jīng)驗,是城市之外的鄉(xiāng)鎮(zhèn)生活和邊區(qū)生活經(jīng)驗;是專屬于成天在校園內(nèi)外游蕩、打架、泡妞的差生;是來自那些做過農(nóng)民、廠礦工人、牙醫(yī)、婦科專家、商人、警察、基層法官等等諸如此類非人文職業(yè)的寫作者。所羅門王曾祈求上帝賜予他一顆智慧的心,而我們的小說家和小說讀者則向著農(nóng)婦、小市民、低能兒、罪犯、流氓無產(chǎn)者、偷情者、精神病人和瀕死者祈求智慧。這種小說世界普遍存在的民粹乃至反智,和小說寫作者對于世界范圍內(nèi)的小說新潮敘事技術的研習,和一種所謂的匠人精神,奇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構(gòu)成彌漫在當代小說中的、光鮮亮麗的貧乏。
而這種新的貧乏,如前所示,與其說源自經(jīng)驗的,不如說是來自智識上的。事實上,正如華萊士·史蒂文斯所指出的,“詩歌是學者的藝術”,同樣,小說也是學者的藝術,進而一切藝術都首先是學者的藝術。所有已發(fā)生過并保存下來的文明構(gòu)成屹立在我們活人面前的學識大廈,而藝術,是對這座學識大廈的艱難消化、轉(zhuǎn)換、增添而非粗暴排斥和推倒重建。如此,一個藝術家,或者具體到一個小說寫作者,才有可能成為如小說家納博科夫所言的教育者,才有可能為讀者提供有價值的養(yǎng)分,因為教育的首要職責是連接過去和未來,而不是展覽自我于當下興建的、深具原創(chuàng)性的草屋土窟。
需要在這樣的背景下看待李慶西的《大風歌》,才可以看到其中對當代中國小說可能產(chǎn)生的智識刺激。學術思想生活亦是現(xiàn)實生活之一種,并且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普通人對于生活的認識。而在過去幾十年的小說中,我們從哪一部中可以看到一絲對于中國傳統(tǒng)學術乃至在西方壓力下的轉(zhuǎn)型期學術思想變遷的直接探究呢?《大風歌》的作者可以說是一位古今中西皆涉的學者,也有學院生活經(jīng)驗,他力圖勾勒出今日中國學院思想的形狀,寫出那些學者之精神性而非生物性的一面。因此,在他筆下,那些或欺世盜名或郁郁寡歡或志大才疏的學者并非只是一些丑角,他們并非只是在鬧劇和性丑聞中上演劇情,作者嘗試去體貼感受他們每一個人的不同于普通民眾的智識世界,并提供一種不太能在我們的小說中見到的、相對上層的經(jīng)驗。
雖然,這樣的智識世界和上層經(jīng)驗,同樣也是不堪一擊的。“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昔日阮籍對楚漢之爭的感慨亦是作者今日的感慨。
編輯/吳 亮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