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婉
春水詞(中)
范婉
過云樓藏古籍善本
三
雨下了一夜,愈加添濃了水的味道。睡不著,就多思——現(xiàn)在是初春,不是梅雨之季,雨水怎么來得這樣勤?當(dāng)然,江南本來就多水。
蘇州園林經(jīng)營位置的定律:初入園,有朱欄回廊,漸見亭臺,然后到池,樓閣與假山殿后,登高處,顧盼全局,由小及大,由低及高。這樣的布局大同小異。但雨中游園是最好的,仿佛一幅水墨畫。我站在怡園的曲橋上,感覺竟然是《青溪》的意境:
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隨山將萬轉(zhuǎn),趣途無百里。聲喧亂石中,色靜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葦。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
怡園的園風(fēng)近似王維的詩風(fēng),散淡中見富貴。
雨停了。
天色大亮,鳥叫。粉墻綠樹,新鮮得仿佛剛剛來到這里。我想園林應(yīng)該是童年和老年待的地方,不過,我還沒把這個意思想清楚。
雨時下時停,游客忽聚忽散,我獨(dú)坐畫舫齋,才感到怡園的美,只可意會,難以言傳。怡園的假山堆疊得煞費(fèi)苦心,模仿的是環(huán)秀山莊,跌宕曲折,綿延不盡。假山上的綠意我是不厭其多的,越多越有山林之氣。螺髻亭的位置也恰到好處。
隔著池塘,看假山,滂沱秋云變幻:“寫此云山綿邈,代致相思,筆端絲絲,皆清淚也。江樹云帆,忽于窗欞隙影中見之,戲為點(diǎn)出。平遠(yuǎn)數(shù)筆,煙波萬狀,所謂愈簡愈難。全是化工神境。磅礴郁積,無筆墨痕,坐臥其上,極游賞之樂?!碧鞖鈵灍?,《南田畫跋》里的句子在我的腦子里斷斷續(xù)續(xù),躥上竄下。
顧文彬、顧承父子堪稱書畫鑒賞家,他們身處過云樓,坐擁豐厚藏品,幾乎每天進(jìn)行的鑒賞工作溫馨而家常,嚴(yán)肅而緊張。窗外,時而傳來一兩聲鳥兒的啁啾,或是貓咪的呼嚕。眼前,這一幅幅書畫名跡,閃爍著鉆石般深沉而持久的光芒,分明是一個個活潑生命,只要是生命就值得尊重珍惜值得奉獻(xiàn)愛意。若只是為了鑒賞而鑒賞,價值并不大。認(rèn)識到這個鑒賞真諦,顧承便擁有了一種熱誠。
顧承在我心里,是有一幅畫的:面容俊秀,衣衫整潔,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佳公子;他人很清瘦,滿身風(fēng)塵,那是高山與流水的饋贈,眼晴卻是炯炯有神,分外明亮。這是青年顧承。
年輕的顧承,身上充盈朝氣,青春如花。他為什么沒熱衷科舉,登廟堂之高?要知道,明清之際,蘇州的狀元可是出得最多。我思想的觸須慢慢伸向太湖以外的廣袤山野,為搜羅書畫碑帖他經(jīng)常奔走于蘇、滬、浙之間。顧承心向的山水,是他一生中最壯闊的生命場域。
《過云樓日記》有關(guān)鑒賞、收購書畫碑帖的內(nèi)容,都是顧文彬親身經(jīng)歷的實錄,這對我了解《過云樓書畫記》中有關(guān)書畫名跡的傳世、遞藏和收購經(jīng)過,以及真?zhèn)舞b別都有參考作用。其中,《釋智永真草千文卷》、趙孟頫小楷書《黃庭經(jīng)卷》、蘇東坡楷書《祭黃幾道文》這三件書法精品的入藏雖頗費(fèi)周折,讀來卻津津有味。讓我既體驗了作者內(nèi)心的訴求與渴望,又分享了他得寶的快樂與驚喜。為了保持故事情節(jié)的原汁原味,我特意在這里摘錄幾則《日記》:
“(六月)初二日,晴。至松筠庵,晤心泉和尚,攜(沈)石田《吳中草堂》卷示之,再觀其智永《千文》卷,議價一百五十金,當(dāng)即攜歸?!钡珒H隔了一天,他就“以智永《千文》卷送還心泉,無從張羅價值也”。我想,送還的理由“無從張羅價值也”只是托辭吧。
“(三月)廿三日,晴。解京餉委員王紹庭自京中回,帶研生(朱姓,似系顧氏京寓管家,并代處理書畫買賣事)信、李誠甫(北京德寶齋掌柜)信并所購智永《真草千文》墨跡卷及駿叔托買琴足兩付、琴軫一付?!肚摹肪頊卦菩乃?,后歸心泉和尚,京中不乏賞鑒家,欲得此卷者亦不少,皆因議價未成。余去年入都候簡,一見詫為奇寶,議價一百五十金。嗣以客囊窘澀,舍之而出,中心耿耿,未嘗一日忘,遂于履任后即致書研生,仍照原議之價購之。發(fā)函展賞,煥若神明。思翁(董其昌)跋中所云,唐人無此寫法,足為此卷定評。竊嘆歷來見此卷者,豈無好而有力之人,顧皆棄而弗收,遲之又久,而卒歸于余,固由翰墨因緣亦有前定,究由真鑒雖逢,因循不決,如此奇珍,失之交臂。假使余出京后,此卷竟屬他人,悔將何及,既自幸又自愧也。接昨日駿叔從滬上來稟,據(jù)云已與金保三、張子番往還,頗有佳品,未知能購成幾件否也?!蹦敲?,是什么原因使得顧文彬?qū)懶沤o管家,關(guān)照仍然按原價收購智永《千文》卷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隔了一天后,“廿五日,晴。題智永《真草千文》墨跡卷。乍見此卷,雖賞鑒家不敢遂定為真跡者,皆有刻石《千文》先入為主,反據(jù)虎賁而疑中郎耳。及見翁覃溪先生《復(fù)初齋集》載《石刻<真草千文>跋》,云‘向疑其用筆太過圓熟,未必隋人所書,反復(fù)辯論,決為宋初人書無疑。蓋北宋初年之書跡,至大觀已是百余年前舊紙墨。薛(紹彭)氏不暇深考,遂以入石。后人因薛氏所刻,踵而信之,從無糾正之者。遂使北宋人書冒鐵門限之名流傳至今耳。自古書家,唐以前正楷若鐘(繇)之《力命(表)》、王(羲之)《樂毅(論)》,皆筆筆自起自收,開辟縱擒,起伏向背,必?zé)o千字一同之理。至宋以后,乃有通體圓熟之書。此實古今書勢大關(guān)鍵,不可不亟為訂正者也?!獮楸境p鑒第一。既決石刻為偽,始可引證此卷為真,惜覃溪未見此卷,不能邀其賞鑒也。”讀到這里,我恍然大悟,原來顧文彬是看到了翁方綱的《石刻<真草千文>跋》,跋中認(rèn)為由于薛紹彭的失誤,將宋初人托名所書的《真草千文》鐫刻上石,以致人們把它當(dāng)成智永真跡,先入為主了。由此,他獲得了鑒定這件名跡真?zhèn)蔚囊罁?jù)。晚年,顧文彬在撰寫十卷本《過云樓書畫記》時把《釋智永真草千文卷》記入《卷一·書類一》列為眾品之首,可見對它的珍重程度。
波光粼粼,花光水色在“屏風(fēng)三疊”上晃動著,我坐在小滄浪亭看《過云樓日記》,看久了,就看出人生如夢的意蘊(yùn)。想著,若是秋夜在小滄浪亭外的平臺上喝酒賞月,看周圍漆黑一片,山水寂靜,自然是人間神仙。古人的日常生活滿溢詩意,現(xiàn)代人只能在紙上虛擬了。
顧文彬雖身處寧波道署,卻對各地收藏家的佳品、行蹤了如指掌。同治十年五月廿九日,他囑咐顧承,浙江海鹽人陳容齋已回家,趕快去拜訪,晚了的話他又要出門。因為陳容齋藏有元代書畫家趙孟頫小楷書《黃庭經(jīng)卷》。讓顧文彬心馳神往的《黃庭經(jīng)卷》,在信中頻繁提及,他不遺余力一一加以描述:“松雪小楷《黃庭經(jīng)卷》,相傳有兩本,一藏桃花塢程氏,一藏石塔頭顧氏。亂后程本已失,顧本歸海鹽陳容齋,每往訪,必出此卷與余共賞。近歲其弟良齋始以歸余。”
離開小滄浪亭的時候,出太陽了,地上的光斑,濃濃淡淡。下假山,穿曲橋,我在碧梧棲鳳館外的石凳上稍坐,有一股陰濕之氣,好像冬天還在這里逗留。漏窗后的陰綠,仿佛一幀殘缺的宋院體畫。
永昌徐仰屺,他的先祖富于收藏。顧文彬先派人到徐家摸底。“倘能盡發(fā)所藏,一氣得之。乃大快事也?!碑?dāng)?shù)弥煅鲠ㄓ刑K軾所書《祭黃幾道文》時,顧文彬難抑激動,“徐氏蘇書,字既精整,黃幾道又是名人,不但可壓梁冊,即我家所藏兩件,亦拜下風(fēng),志在必得,不必計較價值也。”“得三兒信,知以三百元得東坡楷書《祭黃幾道文》卷于永倉徐仰屺處,為近日大快事?!鳖櫸谋虻脤毢蟮南矏偱c滿足溢于言表,躍然紙上?!都傈S幾道文》是蘇軾與弟弟蘇轍聯(lián)名哀悼好友黃好謙的祭文,寫于宋元佑二年八月四日,書風(fēng)直率自然,豐腴淳厚。仿佛春天里待放的花蕾,一種實在的美,更是美的符號?,F(xiàn)存于上海博物館的《祭黃幾道文》,是顧文彬四世孫顧公雄在解放初捐獻(xiàn)的。
在藕香榭中看云墻,綠油油的,越看越舒服。金粟亭也被掩映得撲朔迷離。亭邊有棵婆娑的大桂樹,臨水照鏡,含婀娜于剛健中。
《過云樓日記》中有關(guān)父子倆收購書畫碑帖事跡很多,我百讀不厭,印象深刻:(同治十一年三月)“十三日,雨。張子番前日自上海來,攜到書畫各件,買得其文衡山(徵明)軸廿八元、文衡山軸廿四元、王麓臺(王原祁)大軸卅二元、吳漁山(歷)小軸廿元、柴楨(君正)冊六十元、石濤冊六十元、蓮池大師卷廿六元、《魏劉懿墓志》一元。”由此可以看出,顧文彬購藏書畫碑帖渠道較廣,不僅在寧波當(dāng)?shù)厮奶幩言L,而且有張子番、金保三等書畫商送示上門。
回到蘇州后,他除了與官紳、同道交往外,仍以鑒藏書畫為喜好,幾年中在蘇州又收了一些書畫名跡:趙孟頫草書《千文》卷,仇英《瑤臺清舞》卷等。光緒八年(1882年)七月,顧承病逝。艮庵老人老淚縱橫,在《日記》中自嘆:“自承兒歿后,余古玩之興索然已盡?!薄哆^云樓日記》也就此而終。生命與生命,人與人,需要相互安慰與憐惜。春秋佳日,父子倆信步從過云樓走向怡園,吟詩、撫琴;賞花、玩鶴;或者撿拾落葉、采摘果實,多么美好的時光呵。掩卷,傷感。
我在拜石軒喝茶,廳內(nèi)忽明忽暗,雷聲隱隱。天暗下來,拜石軒里好像有云影晃動,風(fēng)吹,葉飛,松煙繚繞。
茶室旁園林值班室的門半開著,桌上的電視機(jī)里在重播昨晚的《蘇州新聞》,音量高亢,介紹的正是過云樓顧家收藏《七君子圖》的故事,雖是片言只語,但乍聽之下,心情激動。我忍不住湊上前。
《七君子圖》是藏家把元代趙天裕、柯九思、趙原、顧定之、張紳、吳鎮(zhèn)六位大畫家的墨竹收裱在同一張長卷中,其中,柯九思有兩件作品,一共七件,名《七君子圖》。畫面上首先是乾隆年間收藏家喬崇修書寫的隸書《六逸圖》三字引首,其次是嘉慶年間金石家張廷濟(jì)書寫的《六君子圖》,最后是吳昌碩書寫的《七友圖》。
我一向欣賞水墨畫中的老樹荒溪、危崖瀑泉、丘壑松風(fēng)、雪山寒林,這樣清明澄澈的景色仿佛不屬于人世塵寰,只出現(xiàn)在高士或隱士的畫中。比如倪瓚的《六君子圖》。近處的坡地上有松、柏、樟、楠、槐、榆六種樹木,疏密有致,姿態(tài)挺拔。遠(yuǎn)處的山巒淺淺一抹。全圖氣象蕭索,用筆簡潔清淡。上面有黃公望的題詩:“遠(yuǎn)望云山隔秋水,近有古木擁披陀。居然相對六君子,正直特立無偏頗?!?/p>
倪瓚隱居山林,一生只與筆墨為伴。像清風(fēng)明月是中國人內(nèi)心的東西一樣,《六君子圖》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以樹寓君子,體現(xiàn)了畫家孤傲高潔的情懷。而松、竹、梅代表的就更是刻在骨子里的氣節(jié)了。
我在過云樓里看到的是《七君子圖》摹本,與真跡相比,神韻差了一點(diǎn)。但這并不妨礙我對《七君子圖》產(chǎn)生濃厚興趣,免不了通過各種渠道刨根問底。從顧氏為《七君子圖》所作的考證來看,這確實是一件遞藏有序的寶物??滴跄觊g的收藏家繆曰藻在他的專著《寓意錄》中最早記錄了一張名為《竹林七友》的長卷,藏家把元代趙天裕、柯九思、趙原、顧定之、張紳五位大畫家的墨竹逐一收裱在同一長卷中,其中,柯九思與顧定之各有二件作品,一共七件,名《竹林七友》。到了乾隆年間被喬崇修收藏,但已失去顧定之的墨竹,改名《竹溪六逸》。幾經(jīng)輾轉(zhuǎn),顧麟士從另一位藏家李蘇鄰手中買到了這張長卷,恰好手上有一張吳鎮(zhèn)的墨竹橫幅,尺寸相符,就配入裝裱,于是這張長卷又從“六逸”變回了“七友”,名《七君子圖》。
拜石軒前面的石筍多有精品,渾然而毓秀,我打了一會兒盹。一睜眼,竹樹竹色,一片蔥翠。
雨停了。
《七君子圖》在過云樓獲得了重生。我產(chǎn)生了一種與畫作本身表達(dá)的思想意識統(tǒng)一起來的向往。忽然意識到,在收藏中得到的持久快樂,并不僅僅屬于書畫家,也屬于任何熱愛藝術(shù)感受春天的人。
面壁亭前的白櫻花把落花散滿水面,五彩繽紛。朱魚躥起,綠水波動,倒影如美人卷簾,令我眷戀。不忍離去,不忍離去。
我走到梅花廳外的臺階上曬太陽。白皮松。梧桐。海棠。杏。石筍。杏花事爛漫,仿佛顧麟士晚年的花鳥畫。我以為顧麟士的花鳥畫比他的山水畫傳神,就像吳昌碩的山水畫比他的花鳥畫來得耐看。
鳥叫。游廊里的杏花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點(diǎn)點(diǎn)滴滴。
四
黃昏,我與先生一起去過云樓。他對收藏有些興趣,從前他住在顏家巷,海上大收藏家龐元濟(jì)晚年就歸隱在這條小巷。
天陰陰的,雨點(diǎn)不停滴落檐瓦發(fā)出的細(xì)響,愈加讓人恍惚了。我的步子邁得很輕,怕擾了一院的靜謐。
過云樓一樓東間陳列部分過云樓收藏的書畫,全是復(fù)印件;中間的兩側(cè)墻上題寫著《過云樓書畫記》與《過云樓續(xù)書畫記》中涉及的書畫名跡,滿滿的;西間介紹顧氏家族的藏書故事和收藏大事記。
讀壁,都是一些耳熟能詳?shù)臅嬅E,讓我唏噓不已。有釋智永《真草千字文》,《米題褚摹蘭亭序》,范仲淹《手札》,蘇東坡《祭黃幾道文》,巨然《海野圖》,李公麟《醉休圖》,王蒙《稚川移居圖》,倪云林《春宵聽雨》軸,楊無咎《四梅花圖》……
過云樓,如今是座空樓,曾經(jīng)庋藏的書畫大部分已散佚,陳列布置的那些文字、圖片,包括影像,都是給人“看”的,看顧家留下的生活痕跡。
船平平穩(wěn)穩(wěn)地行進(jìn),太陽照在船上,船行駛在柔軟的河水上,卷起幾朵細(xì)小的浪花。艙壁上幾道水影的反光晃晃蕩蕩。
活在世上,你不可能沒有期待,期待有什么可以看一看的。比如美景,比如名畫。有時你疲疲困困,你的心想休息,你的生命匍匐著像一條緩慢的夜航船,而一旦有什么事發(fā)生,你就會豁然醒來。
晨霧一層一層散去,從濃到淡,只是一個瞬間。萬物蘇醒,沒有一點(diǎn)聲響。
他站在那里。目光沉靜,神意悠遠(yuǎn),不紛亂,也不焦躁,沒有顯露一點(diǎn)忍耐?!阋谎劭闯鏊纳袂橄裨诘却裁?,再看,又不像。于是,你有些疑惑了。不免仔細(xì)打量他。
他整潔,俊秀,頎長,而且非常的文雅,身體的姿勢,待人的態(tài)度,都好極了。難得,在寂寞的旅途中能遇到這樣一個人。
——他在等待松竹齋的人走進(jìn)來,他的包裹里有他父親一心想要的書畫。他等著那人坐定,等著他開口,然后找個適當(dāng)?shù)臋C(jī)會還價。
談畢,細(xì)細(xì)地看,安安靜靜,他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但身體明顯不那么緊繃了,氣息深沉,偶然舒一舒胸,長長吐一口氣。
他從小受他父親的影響,臨摹古畫,在一筆一劃的描摹中,他盡量壓減洗滌體內(nèi)的不平和俗氣,畫得很認(rèn)真。即便如此,他的氣息還是沒有與古人相蘊(yùn)合,所以就不可能完全得到他們的氣韻與神髓。他的心很靜,他畫,不停地畫。只因為這樣的生活是父親的安排,他是個孝順孩子。雖說新鮮的事物會讓他好奇分心,漸漸地卻沉湎繪事。
兩個人比一個人畫好,不單調(diào),有配合,有變化,自由自在,畫起來散散漫漫,像飄浮的云朵?!暯拥谜婧?,沒有搶占,沒有縫隙,水流船行,葉落花開,如此默契。當(dāng)父親末一筆的墨跡將近,他的第一筆恰好出手,不點(diǎn)頭,不咳嗽,看不出一點(diǎn)暗示和預(yù)備的動作。
他們并肩站著,保持距離。他們是父子,是師徒,更是畫友。他畫得較少,但不是陪襯。他畫的時候也是意氣奮發(fā),運(yùn)作得當(dāng)?shù)模赣H嫻熟的技巧,強(qiáng)大的氣勢并沒有籠罩他,他們是平等的,合作時必不可少的平等。父親畫的時候他低著頭,他的神情是那么專注!他垂手直身,大方端正,有時稍稍抬頭,看一眼父親?!麃辛⒉粍印?/p>
他畫完了這一段大概還有一段,畫作由他開頭,也由他收尾。
有人悄悄把放在桌上的船票折扇放回口袋,船穿過一座古老的三孔石拱橋,快到杭州了吧?
他理理包裹,接起剛才中斷的思緒,回想父親在信中關(guān)照的進(jìn)行中的幾件事務(wù)的若干細(xì)節(jié),想一想下一步可能發(fā)生的情形。
他的人高高的,長得勻稱,但是并不偉岸,周身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優(yōu)雅與高貴。一件灰色棉袍,剪裁得體。略有點(diǎn)瘦弱,還好,看不出有病痛的跡象。他有三十歲了吧。今天是……十五,過了年才這么幾天,風(fēng)吹著似乎不那么寒冷刺骨了。他臉上的輪廓清晰,手指白皙修長,指甲修得齊齊的。一眼看上去你就覺得他的干凈。
他的一切聲容動靜都?xì)w并收納在這最后的一瞥,形成一個印象,柔軟,敏感,細(xì)膩,甚至是纖弱。他走了,但是印象留了下來。
過云樓二層進(jìn)行了藏書樓復(fù)原陳列,展示顧氏鑒藏印章、部分舊藏和詩集著作。我去看了看修復(fù)中發(fā)現(xiàn)的神秘暗室,是從前女眷看戲的地方。折回。見北面天井里,長著一株白玉蘭,有一片眉心紫盈盈的花瓣,紫得喜氣。我左看右看,忽然生出歡喜。
他坐在金粟亭,伏案拈毫作畫,侍女小紅磨墨,時而孩子氣地翹望天外鶴翔。白山茶潔白如雪,五瓣之間,自然是蜜蜂的遁窟。他在泥金扇上畫白茶花,別有一種風(fēng)致。他太過講究,邀客賞花,飲食器皿,都是茶花圖形。賞梅,盆盎匙碟,沒有一樣不是梅花。湖石、玉蘭、翠竹、海棠,他忽然想畫幅仕女圖,海棠花紅,少女倚石托腮而立,容貌俏麗,清新脫俗。題詩:海棠弄春垂紫絲,一枝立鳥壓花低。
山里的夜來得真快!倦鳥歸巢,靜極了。他一路走來,覺得一片安靜。但是山里和城里迥然不同。他走進(jìn)小村莊,私塾里有孩子朗朗的讀書聲,村民彎著腰在水田里忙著插秧,溪水從青石板下淙淙流過,一個梳辮子的小姑娘穿著一件水紅色的衫子,像他的妹妹……
走過小石橋,就是他的家。他知道,他想的是他的母親。而投在母親的面容里著了色的轉(zhuǎn)而又是他的妹妹。他真愿意有那么一個妹妹,穿著水紅色的衫子,在門前井邊打水,井邊有一棵開花的海棠,鳥兒立在枝頭,把花枝壓得低低的。她想摘一朵,聽見母親織布的聲音,覺得該回家了,就說:“我明天一早來摘你?!彼o他指路:“山里有座廟,走上去不遠(yuǎn),你可以去借宿。”小姑娘和他都走了,剩下一口井。他們走了一會兒,井欄上的水滴還叮叮咚咚地落回井里。
母親在時間里停留。她還是那樣年輕,就像那個摘花的小姑娘,像他的妹妹。他真愿意有那么一個妹妹,如小紅一般的年紀(jì)。但他在心里畫不好妹妹的樣子。擱筆,看著池塘。仿佛有一朵一朵的荷花要從水中長出,白色的宣紙平攤在桌上,愛戀的火星微微閃耀。
隱約的天光從蒼灰的濕云中擠出來,透過樹枝,落在地板上。我毫無目的地擒縱一些飄忽意象,漫然看著窗外河水——身體里的水起了波紋,一小圈,一小圈,細(xì)細(xì)密密。觀察,感覺,思索著……各種生活(藝術(shù))式樣擺設(shè)在屋子里,展放出來,真實,又空幻。
太湖石仿佛待開的荷花,一瓣卷裹著一瓣,層層疊疊,往虛無中繪色繪影,繪影是最美的,尤其能夠在虛無中繪影——繪在哪兒?
藕香榭俗稱“荷花廳”,顧承在營造怡園這個主要建筑時堅持砌墻,而且要在墻上繪畫。顧文彬虛心采納兒子的建議,但在信中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畫壁是古法,但須畫得好,否則反成疵累。目下除任薰,無第二人,任薰亦宜令其畫奇松、怪石、珍禽、異獸,若畫人物,恐落吳小仙、閔貞一派,反墮惡道?!耸聵O關(guān)緊要,切勿草草。畫壁久已不流行,恐匠人中亦少內(nèi)行?!睅捉?jīng)修整粉刷的藕香榭,是個四面廳,精致通透,建筑布置采取鴛鴦廳方式,中間用板壁分隔成南北兩廳。北廳為藕香榭,又名荷花廳;南廳稱鋤月軒,又名梅花廳。
不見梅花,也有暗香浮動。梅花廳前的花壇上有一叢牡丹,還有芍藥、杉、桂、白皮松,我的心立刻落在牡丹上了。這是我見過的最艷的牡丹,仿佛從我心里搬出來種在那兒的。花不是名種,品相卻好。朦朧之中,紅焰焰,粉嫩嫩,開得剛好。我想用舌尖舔舔花,但我的眼睛卻像蝴蝶定在花上了,一動不動。粉墻上有畫!
畫以墨線勾勒而成,再敷了色。一朵朵,一片片,千花萬蕊,取材明顯出自寫實。畫若要題目,題目是梅花。填的顏色是黑,翠綠,粉紅和大紅。作風(fēng)纖巧而不賣弄;含蓄風(fēng)流,風(fēng)流中有著一種安分,然而不凝滯。線條嚴(yán)緊勻直,無一處虛弱茍且,筆筆誠實,意在筆先。
誰在這里畫了這么一墻的畫壁?襯得牡丹娉娉婷婷,格外妖嬈。我心里沉吟,沉吟中已走入鋤月軒。
這是一個細(xì)木匠手筆,這個人在杭州或北平從名師學(xué)藝,熟習(xí)各種雕刻花式,熟能生巧,偶爾興作,來借這粉墻小試牛刀?
這個假設(shè)看來近情理,然而我笑了。我笑那個為顧家造園的木匠。
這畫當(dāng)然不可能是他畫的!
抬頭,銀杏木屏風(fēng)上刻的是俞樾的《怡園記》。
我跨入藕香榭。
廳堂如此之暗。天晚了,暮色沉沉。眼睛揀亮處看,外面還有光。我憑窗而望,小荷才露,橋上人走,一切在逐漸濃起來的煙霧中漂移。水草氣味,淤泥氣味,荷葉氣味,開放的牡丹微帶憂郁的清香,窗下幾竿新竹,給人一種雨意,氤氳彌漫。我這樣望了很久,直到點(diǎn)點(diǎn)燈火在遠(yuǎn)處的假山上晶瑩地游動起來,我才回過身。燈亮了!
銀杏木屏風(fēng)上畫的是鄭板橋的翠竹,清影搖風(fēng),楚楚動人?!啊跁r一片竹光零亂,豈非天然圖畫乎?凡我作畫,多得之于經(jīng)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靜坐許久,從竹縫中向外而窺,見青山、風(fēng)帆、漁艇,又有葦洲,有耕犁,有艷婦,有二小兒戲于沙上,犬立岸旁,如相守者,直是小李將軍畫意懸掛于竹枝竹葉間也?!?/p>
絹紗宮燈掛在廊柱間,燈光映照,墻上也有畫!一望而知與花壇后面的是同一手筆,畫的是荷花,還是墨線勾成,敷以朱墨赭綠,墻有兩三丈長,滿墻都是畫,設(shè)計氣魄大,筆畫也勁健。筆畫經(jīng)過一番苦心,一番掙扎,潤似春雨,枯如秋風(fēng);高度的自覺之下透出豐滿的精神,純澈的欲望;克己節(jié)制中成就了孤傲的情趣,飄然出塵。干凈,相當(dāng)簡潔,但不缺少深度。別致是詩,有點(diǎn)得意與不舍。一擱下筆,他這才感到可真有點(diǎn)累了。他的身體立刻松弛下來,隨即由一個藝術(shù)家變?yōu)橐粋€普通人。給他泡的碧螺春新茶在哪兒?
我一直站在那里,站在過云樓的窗前。夜色在一瓣一瓣開放,露水在草上凝聚,空氣鮮香,這是未遭敗壞的時間。樹木,河流,小橋,飛檐翹角,風(fēng)火墻,路上行人輕捷的腳步……一切很美,很美。
墻上到底畫了什么,你看清楚了嗎?告訴你,那上面沒有珍禽、異獸,也沒有梅花、荷花。你睜大眼睛,不會吧?難道這一切都是幻像?是的,是的,只有山,只有水。大片的墨在白色的墻上慢慢洇化,流動,奔瀉,飄逸的點(diǎn)畫姿態(tài)翩翩,嫵媚蘊(yùn)藉。
柔和秀媚的江南山水,飄浮著濕潤的空氣。山川在墨色氣勢的渲染下,煙雨迷蒙,水天一色。這次換作是他一個人在畫,他舞動著筆,挺直身體,在墻上不停地畫,盡情揮灑,濃墨、淡墨并用,一氣呵成。
這畫壁像風(fēng),你追趕它時它逃離,在你尋遍千山萬壑后才在靈光一閃的剎那捕捉到;像火,你撲滅它時它燃燒,在你深陷巖漿濁浪后才在萬念俱灰中探入大自然的隱秘深處;像水,在你抽斷它時它涌來,在你無處躲藏甘愿認(rèn)命后才在鋪天蓋地的激流中沉淪。
多少日子以來,他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點(diǎn),又升得更高。他要爬的山太多了。有時一抬頭,一只大雁橫掠過他的視野。山越來越高,山頭和山頭擠得越來越緊。路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他仿佛看到自己,一步一步,走在蒼青赭赤之間的一條小道上。他看看天,又看看路。路像一條長線,向前延伸。云飄過來,他睡了;云飄過去,他醒了。他的衣衫上沾了蒲公英的絨絮,他要帶它們到遠(yuǎn)方去。
去泰山,看經(jīng)石峪《金剛經(jīng)》石刻,聽說石刻在登山直線的一側(cè),旁枝逸出,秘藏在云霧松樹間。那是一大片平坦的花崗巖,如從天降,《金剛經(jīng)》就刻在上面。這是瀑布流經(jīng)之地,經(jīng)文多數(shù)時候掩藏在清澈的流水下,只在枯水期才露出?!督饎偘闳舨_蜜經(jīng)》水落石出,清晰可見,雄勁有力,仿佛剛剛鐫入。不知是誰寫的,書者已逝,繼續(xù)將這些字往深里刻或者磨去它的,乃是亙古不變的泰山。
閉了一會眼,他幾乎睡著了。在寒風(fēng)呼嘯聲中,人從風(fēng)雪中走來。他甩袖提筆,從空中直落,墨花飛舞,和畫上的虛白,溶成一片。
雪峰屏立,白雪皚皚。
他端坐雪地,“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這是效法古人宗炳。
風(fēng)聲,鳥語,流水,從弦上緩緩流出。
青苔的氣味,干草的氣味,荷花的氣味。風(fēng)化的石頭在他的身下酥裂,發(fā)出氣味。野花叢中蹦出了一只蚱蜢,魚在清澈的水里,你還是不睡?再見,青苔的陰濕;再見,干草的松軟;再見,硌在腰下的一塊硬的石頭。老和尚敲著磬。他要睡了,肩膊平攤,腿腳舒展。
燭火什么時候滅了。是他吹熄的?
他包在無邊的夜的中心,像一只蓮蓬包在荷花里。
老和尚敲著磬。
水上的夢是漂浮的。山里的夢掙扎著飛出去。
他夢見對著筆直的黑暗,自己也變細(xì),變小。他努力想超越黑暗,但是黑暗無窮無盡,再怎么跳都夠不著。他累得跌倒在地,吐出一口血來,于是黑暗變成了一朵紅荷,打著花骨朵兒,宛在水中央。他蜷縮在荷花一層又一層的花瓣里,喘息。他太小,幾乎找不著自己了。他貼著荷花作了一次周游。?!苫ㄉ铣霈F(xiàn)一顆星,淡綠的,顫動的,如螢火,隨起隨滅。一切歸于寂靜。?!忠宦暋?/p>
天一亮,他走近一個絕壁。抬起頭,他望見天,蒼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垂直壓下來,咄咄逼人,讓他呼吸停滯,臉色發(fā)青。這一刻,他感覺到他的畫。畫在背上,分外沉重。而從絕壁的里面,從他的心里,發(fā)出叮叮的聲音,堅決而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