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曾善
巧遇恩人
沈曾善
一九七四年初秋,我被吳縣交通局港務處臨時借調(diào)到唯亭交管所,接手統(tǒng)計水上運輸吞吐量及陸上裝卸量的差使,工作的地點就在唯亭裝卸站三開間平房中間的會議室。西間住著一個獨居的工人,叫王桂根。我在飯后午休或晚飯后不時會到他那兒坐坐,吃茶閑聊。幾天下來,彼此就十分熟悉,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裝卸社的領導、會計和工友都是本地人,唯獨王桂根是外來戶,我便問及個中原由。他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說自己是個苦命人,曾經(jīng)戴過十幾年的帽子(歷史反革命)。追問再三,他便娓娓道出這段故事來。
王桂根是沙洲(今張家港)十一圩港人,家在農(nóng)村,毗鄰長江。三歲那年父親在長江里捕魚時,突遇巨風,不幸船翻人亡。七歲時母親也因積勞成疾,撒手人寰。王桂根遂與祖母相依為命。十一圩鎮(zhèn)鎮(zhèn)口是長江沙洲段南來北往的過江港口碼頭,離王桂根所在的村莊很近,商旅往來頻頻,。他有個族叔在鎮(zhèn)上開一爿小煙紙店,眼見侄兒已經(jīng)十二三歲,便將他帶到鎮(zhèn)上,教他提籃穿梭于鎮(zhèn)上的酒肆茶館飯店,叫賣香煙火柴等日常用品。王桂根雖不識字,但由于他從小就下地勞作,身板硬朗,聰明機靈,記性特好,小生意做得還可以。
與十一圩鎮(zhèn)毗鄰的十一圩港乃長江下游瀕臨出??诮孑^狹處的渡口,隔江與天生港相望,在軍事上是戰(zhàn)略要沖。由于這個特殊的地理位置,在淪陷時(日本侵華)鎮(zhèn)上駐扎了很多的日本兵和偽軍,為的是控防新四軍和抗日游擊隊。這些日偽軍也常在酒肆茶館巡查和小憩。王桂根提籃叫賣與這幫人幾乎天天見面,一段時間下來,一些日本兵和偽軍的姓名他都叫得出,簡單的日語對話他也聽得懂、講得出。那些偽軍有部分是本地人,買煙都作成王桂根的生意,時間一長,彼此已經(jīng)混得很稔熟了。
一九四四、四五年之交,駐扎在十一圩的日語翻譯官被調(diào)到無錫城里去了,一時又沒有合適的人接替。此時一個偽軍的小頭目想到了王桂根,因為一般的日本話王桂根已經(jīng)通曉,而且他是本地人,一個十四五歲的大小囡,叔父在鎮(zhèn)上開小店,不會有復雜的背景。于是王桂根被領到駐軍的軍曹那里,一番對話盤問,軍曹認可。于是,王桂根仍穿平時衣褲,只是頭上戴了一頂日本兵的軍帽,做起了日本兵的小翻譯。
一天,兩個日本兵和幾個偽軍從渡口那里捉到一個人,押進了炮樓。經(jīng)過拷問,認定此人是新四軍的偵察員,日本軍曹便命令兩個偽軍將其押往江邊槍斃,吩咐王桂根一起去監(jiān)督執(zhí)行。押解途中,那個新四軍對王桂根和兩個偽軍講,我們都是中國人,中國人不殺中國人,現(xiàn)在日本人在戰(zhàn)場上連連吃敗仗,離失敗的日子不遠了;我不是什么新四軍,是做小生意的,家里還有父母老小,就靠我做生意養(yǎng)家糊口,你們放我一條生路就是救了我一家人,好人會有好報的。王桂根和兩個偽軍和被他的一番話說動了心,想想也是,最近一段時間也聽說日本人在前線常常吃敗仗,炮樓里的日本兵調(diào)走了不少,說是上戰(zhàn)場去了;還有江北的新四軍勢力越來越大,不時傳來好多的炮樓被新四軍游擊隊襲擊的消息?,F(xiàn)今當偽軍也是混口飯吃,看來這個人也不像壞人,我們犯不著干這種傷陰騭的事,落條人命在身上。時近黃昏,江堤上一個閑人也沒有,三人一商量,決定放掉這個新四軍。偽軍操起步槍朝天放了兩槍,三人回炮樓交差。
全國解放,建立新中國。隨后開始了鎮(zhèn)反運動,那時王桂根剛剛二十出頭,雖然他當年當日本人翻譯時還不是成年人,時間也不長,沒有劣跡,但官司不吃,一只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還是要戴的。
此時王桂根祖母已故,孤身一人,只能先在鎮(zhèn)上或附近鄉(xiāng)村做幫工維系生計。隨后又跟隨包工頭外出轉(zhuǎn)輾于江陰、無錫、常熟、蘇州一帶鄉(xiāng)鎮(zhèn)做幫工度日。一九五五年初在唯亭鎮(zhèn)落腳,加入搬運組干苦力活糊口。
一九六五年春,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四清)全面鋪開,唯亭鎮(zhèn)是吳縣東大片(包括跨塘、勝浦)大組所在地。當運動進行到“清組織”階段時,要對“四類分子”和有一般歷史問題的人逐一過堂、排查。輪到王桂根時,他將自己在沙洲十一圩鎮(zhèn)當日本人翻譯時的那段經(jīng)歷,講得很詳細,甚至連何年何月何日何時都說得十分清楚。其中他講述到曾經(jīng)放掉一個新四軍的那段經(jīng)歷,引起了“四清”小組長的注意和重視,但也將信將疑,于是便將王桂根的敘述匯報到工作組大組長那里。
老話講,無巧不成書。這個大組長居然就是當年被王桂根他們放掉的新四軍偵察員,現(xiàn)已在省里某個部門做了領導干部。于是大組長召見了王桂根本人,詳細詢問當年經(jīng)過,確認事實經(jīng)過無疑。最后,由該大組長出具證明材料,并結合王桂根解放以來的一貫表現(xiàn),脫掉了王桂根頭上那頂“歷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成為一個有選舉權的公民。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王桂根調(diào)到陸慕裝卸社,已屆中年的王桂根成了家。他一如既往,兢兢業(yè)業(yè),直至退休養(yǎng)老,以八十高壽圓滿地走完了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