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本文系貴州省教育廳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之青年項目(2015DXS07)階段性研究成果。
摘 要:越其杰見證了明代的衰敗和最終破滅,也經(jīng)歷了明朝政權(quán)的重建,這在明遺民中有一定的代表性。他遭遇動亂戰(zhàn)火、讒忌遭棄,他憂患國家人民,也擔憂功名事業(yè),但他卻沒有大聲呼喊,謹慎理智的性格讓他選擇通過求閑修心來消解不良情緒,感受生活的美,生命的美。
關(guān)鍵詞:明遺民;憂國憂宦;求閑修心
作者簡介:楊帆,女,漢族,四川犍為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29--03
甲申一年(1644年),四種勢力共存華夏大地:明政權(quán)、清政權(quán)、大順政權(quán)、大西政權(quán),夷夏之爭和農(nóng)民起義遍燃全國。這一年,國家盛衰、王朝更替、民族興亡、文化嬗變、思想震動,如驚濤駭浪般沖撞著明朝士大夫的生活和精神;這一年,最復雜的革鼎換代,最艱難的出處選擇,最悲壯的思想堅守重壓士大夫脊梁;這一年,也生成了一個特殊的群體——遺民。
遺民歷來就存在,蓋因每逢革鼎,便有遺民的出現(xiàn),其中明遺民算得上有史以來最為悲壯的了,孫靜庵在《民史氏與諸同志書》就對此有過描述:“又思宋命以來,宗國淪亡,孑遺余民,寄其枕戈泣血之志,隱忍茍活,終身窮餓以死,殉為國瘍者,以明為尤烈。”[1]宋明兩代遺民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民族文化撕裂,然而明遺民的境況卻更為嚴峻,他們不僅要面臨文化裂變,還要應(yīng)對劇烈的環(huán)境變化(小冰河時期和國際因素)對整個社會環(huán)境帶來的巨大影響。因此,明遺民的研究格外吸引歷代學者的注意,且早于清初就已伊始,從鉤稽明季忠臣志士事跡,到研究明遺民的文學、思想和學術(shù)等到當下對明遺民生活、處世和心態(tài)等的探討,學界對明遺民的研究熱情不減。明遺民心態(tài)的探討,是明遺民論題中極為重要的部分,目前學界關(guān)于遺民群體心態(tài)和個體心態(tài)研究均有較深入的探討,但其研究對象多為中原和東南地區(qū)的明遺民,而少有西南地區(qū)遺民的身影,尤其是貴州明遺民。本文將立足《黔詩紀略》一書,集中探討見證晚明崩潰的遺民武官越其杰的個人心態(tài)。
一
越其杰,字自興,一字卓凡,又號漢房,貴陽人。史料中關(guān)于越其杰的記載并不多,大事件主要有萬歷三十四年(1606)成為舉人;天啟二年于重慶討伐反賊奢崇明,以功升僉事,但后因與上官齟齬罷去;任河南巡撫時,曾護送“童妃案”中的童妃至南京;福王執(zhí)政時厲辭詰責投奔起義軍蕭應(yīng)訓之子蕭三杰,時人議其老憊不曉事;隨高杰、沈潛夫至睢州會反官許定國時,曾勸誡高杰勿入城,高杰不聽,后被殺害;清軍破南京后不久,憂憤而卒。
“余恐世徒見公誦法周禮,以為文人,而不知驅(qū)駕衛(wèi)霍,實過于武人;徒知公親御戎馬,以為俠烈人,而不知究極古今,又為風雅人。”[2]越其杰雖為武官,卻也工詩文,一生寫了近萬首詩,著有《薊門》、《知非》、《白門》、《橫槊》、《屢非》諸集,《黔詩紀略》收其詩226首,編為二卷。時人評價“上馬則橫槊,席地則談詠”[3],或許我們能從他的詩歌中看到對這個時代不一樣的感受。
(一)憂國憂宦的心態(tài)
甲申之變,在舉國悲痛哀嚎的陰霾中,士人的情緒觸動往往異常激烈,他們或參與反清斗爭、或不與清政府合作(不履清土、“棄諸生”、“焚儒袍”、遁跡方外)等,轟轟烈烈,全身心投入,并常撰詩作文以明志。但越其杰很顯然不是其中的一員。他雖然前半生掙扎在走向覆亡的明季官場中,履遭讒忌;晚年又親歷國破家亡,以身殉國,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卻對時事風云保持著一定的克制,大多只在寄友人的詩歌中把對國家及仕宦的憤懣和憂愁傾吐些只言片語。例如“過計仍憂國,寒衾只夢家”(《別友人歸》);“一死難酬國,千峰不了身”(《寄友》);“時危反覺功名累,世亂誰言隱逸安”(《贈友》)等。不過在226首詩中,有一首詩算得上越其杰滿腔情緒的傾瀉之作。
他的《紀事三十五韻》寫道:
謗曾經(jīng)薏苡,契久結(jié)松筠。為愛桃花塢,卜居湘水濱。
偶思酬舉主,自念亦王臣。道合期明目,時危忍愛身。
亦知亡伎倆,但愧特逡巡。不分天驕逞,恒祈國體伸。
假符先救趙,垂淚力求秦。談笑無青海,肝腸翼紫宸。
愿從多士后,或翼寸長陳,柝響寒光重,刀痕血暈新。
只圖邊境靜,肯為面情徇。義勇方潛鼓,宵壬已暗嗔。
未蒙隆眷及,反被不情屯。環(huán)賜非惟再,杼投何太頻?
吠聲誰代察,削骨遂成真。遇左空存活,冤奇力斷龂。
……[4]
這是他唯一一首直言不諱總結(jié)自己一生仕宦沉浮,與國存亡的詩。詩中有越其杰對自己國難時危時曾猶豫逃避的愧疚和反思,有于“柝響寒光”中“圖邊境靜”“祈國體伸”的戰(zhàn)斗豪情,也有遭受讒言削骨見棄隆眷的憤慨。從詩中來看,越其杰的人生沉重壓抑,國家危亡、讒言傍身、仕途不順,他除了承受勞身役心,還有精神和意識上的摧毀。既如此,他的詩歌又怎會真的對此克制至消聲呢。仔細品讀越其杰的詩歌,常有一種不甘的“不怨”,但在這種刻意的“不怨”和平靜下卻奔涌著對國亡宦難的滿腔憂愁和憤懣。
如《夜坐》曰:
窗葉密藏羽,庭柯疏漏蟾。氣和詩不怨,心息夢皆恬。
靈似因清鑿,福難將慧兼??哲詢簦ㄓ凹殲樘?。[5]
詩人靜坐在窗前,透過整密如羽毛的窗葉看向院子里稀疏的樹木下靜立的蟾蜍,房前的臺階干凈空蕩,搖曳著兩旁的花影。夜色如此靜美,但詩中卻言“氣和詩不怨”,“不怨”又何至思緒不斷導致無法靜心感受這夜色的美妙呢。詩人恰是因為“怨”所以才難安難寢,盼望今夜的心情氣息夢境皆能恬靜。鄭珍評曰:“我讀公詩,每二百年后如聞怨聲,無乃氣不和心不息呼!能者不言于此,益信?!盵6]正如鄭珍所言,越其杰“氣不和心不息”,并不如所表現(xiàn)的那般從容,故而他的詩歌中流動著怨聲。而憂怨在其詩中往往以反語呈現(xiàn),在看似理智的語言表象下涌動著激烈的主觀情緒。這種隱晦的表現(xiàn)方式或許正如其處患之道,楊龍友在《屢非草略序》中曾寫道:“……功成,屢有節(jié)鉞之望。為人所忌,至于宸怒。眾懼不測,公獨從容嘯詠,然小心敬畏,不作一怨尤語,深得處患難之道?!盵7]越其杰面對為人所忌,甚至帝怒時,仍然保持理智克制,謹慎敬畏,不言怨語,其詩歌亦是如此。
他的詠石詩《落石》:
石奇在傲岸,一落轉(zhuǎn)增奇。豈欲障狂瀾,想見初落時。
川谷皆震動,驚濤至今悲。游人恣清放,可悅不可持。
仰視懸者高,得無怨自卑。詎知落反安,不似在高危。[8]
首句詩人就點出石頭之奇在于其傲岸和石落時的震撼,“川谷皆震動,驚濤至今悲”。但隨即以理智的情緒說到石落山谷也沒關(guān)系,仰視仍高懸的石頭也不用怨憤和自卑,畢竟高處生危,反不如石落安全。全詩明顯前后矛盾,這恰是詩人內(nèi)心情緒的撕扯,本希望如高石般激烈的活著,卻無奈墜入山谷,只能自嘲高處不勝寒,不如巖下人。然而這種反語的自我安慰,對現(xiàn)實譏諷的控訴,何不是詩人對現(xiàn)實不甘的屈服呢。
(二)求閑自適的心態(tài)
對現(xiàn)實的控訴,越其杰表達的小心克制,“只因情用晦,免使慮紛然”[9]。他努力去消化這些痛苦和不甘,試圖尋找心靈的寧靜閑適。其中,“閑”字一詞在其詩中頻繁出現(xiàn),涉及詩歌就有40來首。他感曾慨“憂時反愛閑,不信宦途艱”,“閑”的狀態(tài)能消解他的憂愁和艱辛,去感受自然萬物的天然美好和生活的細微情趣,尋求內(nèi)心的閑適,讓他擁有更多的力量繼續(xù)前行。
他盡力地在“閑”中放松下來,細膩地將目光投注到身邊細小事物,春光、冬夜、小亭夏日、傍晚放晴、客窗、野塢、殘菊、初秋池景、秋日、樹萱、書室、曉鐘、品香、暖室梅花、晴日等,即使不起眼的花影、缺墻、隙月、天然幾等,也皆入筆下,并從中汲取自然的力量,回歸內(nèi)心的平靜、閑適。
他的《新月》寫道:
弄晴纖碧照,瀉影一鉤寒。光細終當盛,弦初反類殘。
無云仍淺露,隔日不同看。獨有離人見,翻驚節(jié)候闌。[10]
本詩前四句摹狀新月,詩人倚闌望月,一輪纖月碧空弄晴,倒映的影子如同一清冷刀刃,但終有滿月光盛,只是現(xiàn)今明月殘缺。后四句詩人巧妙的通過月亮的自然變化與時間的流逝的關(guān)系切入到月亮傳統(tǒng)的思念審美。此詩視角獨特,自然新奇,不落窠臼,有著詩人對月獨特細膩的感受和審美。
當然,越其杰除關(guān)注自然萬物外,還力求在日常生活中求閑,享受生活的閑情逸致。例如《閑居》:
心閑身亦閑,日高睡初醒。門巷闃無人,信步穿小徑。
綠陰暗相交,不埽塵亦凈。幽鳥送清音,倚松姿意聽?!璠11]
灼灼夏日,詩人日高自然而醒,獨自穿過潔凈的巷子小路,綠陰清涼,鳥鳴入耳,停下腳步閑倚老松聽聽也無妨。詩歌雖描寫的是簡單的夏日生活片段,但越是簡單,越能體現(xiàn)出生活的自然美和適意閑情,這與唐代韓偓的《夏日》:“庭樹新陰葉未成,玉階人景一蟬聲。相風不動烏龍睡,時有嬌鶯自喚名?!彼纬瘲钊f里的《初夏睡起》:“梅子流酸濺齒牙,芭蕉分綠上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有著相似的審美意趣,閑下心來真切的去感受生活,品味平凡之美。
《秦淮夜泛》也很有代表性:
景色層層異,周旋欲亂眸。樹攜新月上,水簇細煙浮。
暫傍偷窺牖,遙看誤認樓。人多忘自顧,趣反在鄰舟。
窺惜簾櫳迅,歌余拍韻流。殊觀方覺過,改岸不知流。
心目潛相感,香光以外收。[12]
提及秦淮河,我們固有思維就聯(lián)想到“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但越其杰的秦淮河卻不隨尋常。前四句,他深感秦淮河景色豐富,簡直看亂了雙眼。此時心情愉快,連岸邊的樹都閃爍著活潑,在河水浮動的水霧中攜帶著皓月當空;第五句至第十二句,詩人全身心放松,盡情享受夜泛秦淮,突然在鄰舟探到樂趣,可惜被簾子迅速遮住,就任舟隨流飄蕩吧,忘我觀景,竟不知被帶到了何處。不管如何,今夜的泛舟賞景收獲頗豐,心隨目動,目感心悅,感官都得到了愉悅的享受。羅丹說:“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而似乎越其杰找到了這樣一雙眼睛。
二
外在的動亂紛擾,內(nèi)心的閑適自得,越其杰在這種境況下顯得異常矛盾的。
當然塵世洪流,也無以為逃,越其杰不能逃,也不會逃,這是他的自然生命。他深刻地認識到:“人皆營貴顯,天獨吝清閑”(《清閑》),“如何叫世眼,容易識閑心”(《棲霞寺贈友》),“且煩長寂境,略省久迷心”(《訪友山中》),“君雖欲望世,世豈遂相忘”(《友人山莊》),紅塵紛擾,閑心難得。他以為其難得原因有兩點,一是“人非歷患心難歇”(《秋園夜步》),塵世一遭,功名利祿,只有得到過才能放下貪求的心;二是“時危反覺功名累,世亂誰言隱逸安”(《贈友》),即使放下名利,然而國破家亡,百姓流亡,又怎能安心隱居不牽掛呢?因此,他愁憂國事,憂愁宦途。這并不是說詩人就被塵世牽累,山河破敗、羈旅宦途、事業(yè)失意、百姓生活多艱是真實存在的,他不能改變客觀世界,唯有改變主觀世界來平衡內(nèi)心外境的矛盾。因而遠游出行,靜坐頓悟、閉門沉思成了他修心的主要方式,讓他沉重的心拋掉現(xiàn)實的包袱,去領(lǐng)悟生活和人生。
例如《與僧聽樹聲》:
古樹迎秋咽,禪扉盡日扃。聲先惟我解,寂處共僧聽。
落葉翻成靜,馳光忽似停。往來人不絕,此意更誰惺。[13]
秋來天涼,寺中的古樹被秋風吹得沙沙作響,夕陽西下,房門拴上,詩人與寺中僧人坐在禪房里靜聽樹聲。此刻詩人的心是寧靜的,所有的感官都放松下來,似乎整個世界也放慢了他奔跑的腳步,落葉靜靜的翻動,飛馳的光束忽似停住。然而門外人卻往來不斷,詩人與禪房自成一境。
出游是越其杰修行的一種方式,通過回歸自然,跳出塵囂,換種環(huán)境去觀照本心,領(lǐng)悟世界。除此外,越其杰還經(jīng)常閉門沉思、靜坐頓悟,在安靜的環(huán)境下,省視自我,破開迷心,以一種更適意的情緒去解讀外在的種種愁緒。
例如《夏日閉門二首》其一:
閉門依綠樹,徒枕就清陰。記性老多鈍,吟情靜自深。
并將疏雅事,不欲擾閑心。獨負川巖癖,秋來擬細尋。[14]
詩人閉門謝客往往因其“煩躁無一定”,須獨自省視。夏日燥熱,老來記性越發(fā)遲鈍,閉門枕一樹清涼,心緒自靜,為免修行的閑心被擾,暫將疏遠獨行山川的雅事,待留得秋來細尋。
再例如《棲霞寺林中獨坐》:
疏林落翠澹能緬,石上留云坐亦輭。晴峰棄色偏宜晚,清宵獨立引人遠。
向焉馳騖今思返,盡倚聰明只覺淺。避喧匿靜生選擇。
塵累難將此法免,解開萬念自然逍。[15]
詩人此時獨坐于寺林,包裹在疏落翠林中,感受到石頭上殘留的云映時的柔軟。晴日將歇,山峰翠綠漸褪,獨立清夜,思緒遐邇?!坝X今是而昨非”,然假聰明無以破迷途,應(yīng)避開塵囂尋一清靜獨處,自我省視,做出選擇,放下萬念,才能獲得心地逍遙自適。
外愁內(nèi)閑,這是黔地山水的粗獷適意滋養(yǎng)的越其杰。在他遭讒宦艱,憂國憂民時,他呼喊著“但使從心適,何辭與世違”[16],釋放心情,享受生命。越其杰的生活中除了痛苦,還有世界萬物作伴,他自樂于穿梭山林、游步亭階、游釣秋江、雨天出行……如同池魚入淵,羈鳥入林。越其杰并不懼怕名利消散后的孤獨,他更懼怕的是生命意志的衰敗,他有一顆勇敢的心。
參考文獻:
[1]孫靜庵.明遺民錄[M].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375.
[2][3][4][5][6][7][8][9][10][11][12][13][14][15][16]關(guān)賢柱點校.貴州古籍集粹·黔詩紀略[M].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