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甜

父親是著名作家劉震云，母親是著名公益律師郭建梅，在旁人眼中，劉雨霖的人生道路或許注定順遂。但這樣的家庭帶給她的并非資源和人脈的蔭蔽，更多的是寬松的教育方式，以及讓她得以自由觀察和思考生活的能力

“如果《一句頂一萬句》在票房上勝利，其實是中國觀眾的勝利，也是市場的勝利。現(xiàn)在只能是順其自然?！彪娪啊兑痪漤斠蝗f句》公映之前，導(dǎo)演劉雨霖向《中國新聞周刊》坦言。

當然，劉雨霖明白，票房不是衡量影片質(zhì)量的唯一標準，她也知道一部電影有自己的命，她掌握不了。

“百貨自有百客”

“她不就是靠她爸嗎？”

劉雨霖的母親郭建梅是中國第一位全職公益律師，在女兒首部電影作品上映前，她每天都在網(wǎng)上查看相關(guān)評論，看到類似這樣的說法，她很擔(dān)心，打電話給丈夫劉震云。

“你太不了解你女兒了，她有思想準備，能承受這些。日子長著呢。”簡短的幾句話后，劉震云掛掉了電話。

劉雨霖。

她還是不放心，打給女兒的助理，“雨霖姐特別堅強，特別坦然?！?/p>

郭建梅還是不放心，小心翼翼地撥通了女兒的電話，試探性地問起?！罢f我仗著我爸唄?！眲⒂炅仉S口提起，語氣輕松，沒有一點委屈和憤怒。

在一場觀眾見面會上，大多時候是劉震云在說，劉雨霖說得少?，F(xiàn)場有觀眾便因此斷定，“這個導(dǎo)演沒什么思想?！?/p>

“媽，你覺得我有思想嗎？百貨自有百客?！眲⒂炅刈詈筮@樣總結(jié)。郭建梅這下放心了。劉雨霖今年28歲，有著比同齡人更加成熟的心智，這一點，隨她爸。

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當天，劉雨霖剛剛結(jié)束了一個視頻訪談的錄制，外賣已經(jīng)送到，五分鐘午餐時間之后，她準時出現(xiàn)在記者面前，“我們開始吧！”劉雨霖一身寬松白衣，長發(fā)全部被扎起，簡單干練。說起話來也是一點不啰嗦，不含糊，這一點，也隨父親劉震云。

《一句頂一萬句》改編自劉震云的同名小說作品中的部分章節(jié)，小說獲得過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被有些評論稱為“中國的《百年孤獨》”。而劉雨霖在紐約大學(xué)電影學(xué)院讀研期間，曾憑借留守兒童題材短片《門神》獲得奧斯卡學(xué)生單元最佳敘事片獎。這樣一來，《一句頂一萬句》被寄予厚望，看似理所當然。事實上，拋開父親的光環(huán)和此前的成就，劉雨霖的身份還是一名初出茅廬的新導(dǎo)演，這部電影《一句頂一萬句》是她在紐約大學(xué)的研究生畢業(yè)作品。

“做足準備，想得明白”是劉震云選擇合作對象的原則，做不到這一點，其他都免談。作為女兒，劉雨霖自然了解父親。她很早就有把《一句頂一萬句》影像化的想法。但一直沒跟父親提起過。

“為什么拍它？”“如何把這么大的文學(xué)體量用電影方式呈現(xiàn)出來？”“我和其他導(dǎo)演有什么不一樣？”劉雨霖花了半年時間想明白了這三個問題。這也是她對自己的要求，做每一件事情，前期想得越明白，后期痛苦越少。

2014年，紐約，窗外大雪紛飛，劉雨霖撥通了越洋電話，她說了自己的想法，電話那頭，劉震云找不到說“不”的理由。劉雨霖知道，這事基本上成了。在劉雨霖之前，已經(jīng)有不少對《一句頂一萬句》感興趣的導(dǎo)演找過劉震云。大家都卡在了第二個問題上，這事就沒有下文了。

原著小說故事從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寫到了當下，36萬字，總共有100多個人物，面對如此厚重的文學(xué)體量，劉雨霖只選取了牛愛國和牛愛香姐弟倆的這一小段故事。她對兩種藝術(shù)形式的切換轉(zhuǎn)換方式也得到了父親劉震云的認可，但母親郭建梅并不滿意。“姐弟倆的故事還是沒能承載小說的厚重。”郭建梅覺得，電影如果換個名字，或許會好一些。用同一個名字，觀眾難免會產(chǎn)生與小說原著同等的厚重期待。

粗剪完成后，母親郭建梅第一次完整看了這部電影，隨后一口氣提了一連串改進意見，一點不跟自己女兒客氣。那是她第一次參與到女兒和丈夫聯(lián)手創(chuàng)作的這部電影。

《一句頂一萬句》2015年10月開拍，這之后“聚少離多”成了他們一家人的常態(tài)，郭建梅只是偶爾在家的時候聽到父女倆討論劇本，經(jīng)常發(fā)生爭吵。

電影《一句頂一萬句》中，男主角牛愛國因為和妻子沒話可說導(dǎo)致婚姻出現(xiàn)問題，妻子出軌。女主角牛愛香為了找個說得上話的人而走進婚姻。

“你們?yōu)槭裁唇Y(jié)婚？”

“我們說得著。”

“詳細點！”

“話還沒說，都知道對方心里想著啥?！?/p>

這是影片開始時，牛愛國和妻子龐麗娜在婚姻登記處簡短的對話。后來牛愛國發(fā)現(xiàn)妻子出軌，在門外偷聽，發(fā)現(xiàn)“他們一晚上說的話比我們一年說的還要多”。近兩個小時的電影中，主人公多次重復(fù)“說得著”和“說不著”。郭建梅覺得，臺詞顯得重復(fù)，“表達孤獨，可以更含蓄些，留給觀眾自己去感受，會更好些?！?/p>

影片結(jié)束時，牛愛國在火車站看到挺著大肚子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滿臉怒氣，轉(zhuǎn)身走向旁邊的水果攤，趁老板不注意，偷走了水果刀，但又突然停下了腳步，站在那里，一下子想明白了一切，選擇了放手和成全。

“你為什么不給她把關(guān)呢？”電影拍攝期間，郭建梅去探班，她看到劉震云坐在監(jiān)視器前看著，都是妞妞一個人在忙前忙后。“成功也好，失敗也好，就是要讓她自己鍛煉?！眲⒄鹪平忉?。

在拍攝現(xiàn)場，劉雨霖喊劉震云劉老師，劉震云喊劉雨霖劉導(dǎo)演，父女關(guān)系完全切換為合作關(guān)系。事實上，從劉震云答應(yīng)把《一句頂一萬句》的電影改編權(quán)交給劉雨霖的那一刻開始，兩人就開始了一段新的相處模式。“有事說事，沒事不啰嗦?！本巹⒄鹪曝撠?zé)劇本，導(dǎo)演劉雨霖負責(zé)拍攝，二人各司其職，互不干涉。

“劉老師對我的影響，不只在于他是爸爸”

電影中的牛愛國修鞋，妻子龐麗娜是紡織廠女工。牛愛國的妹妹牛愛香在街頭賣火燒，后來找了個廚子做丈夫。牛愛國的女兒聽說能吃上大蝦，興奮地陪姑姑去相親。龐麗娜最大的夢想是去歐洲旅游。在通常的表述中，這是一群小人物的故事。

但劉雨霖不認可把牛愛國們視為小人物的說法。“這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每天都能碰到的普通人，在生活的洪流中也有他們的渦流和潛流?！庇捌杏羞@樣一幕，牛愛國打算殺了自己出軌的妻子，放心不下女兒，買了最貴的蘋果，去拜佛祖，求佛祖保佑他的女兒。“那一刻，他不就是個頂天立地的父親嗎？”劉雨霖說。

“要把這日常生活中的驚心動魄搬上熒幕?！眲⒂炅貛缀踉诮诘拿恳淮尾稍L中都會重復(fù)這句話，語音平和，眼神堅定。她希望觀眾看完電影，能多多少少和劇中人物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看到自己，而不只是被炫酷的特效震撼，或者記住某個明星的臉。這和父親劉震云“把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情感撿起來”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理念完全一致，這或許才是劉震云把《一句頂一萬句》交給劉雨霖的原因所在。

母親郭建梅雖然對女兒的首部作品提出了不少意見，但她相信，妞妞以后一定會拍出特別好的電影。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妞妞善于捕捉日常生活中動人的瞬間。

這多多少少跟小時候劉震云“自由散漫”式的教育方式有關(guān)。劉雨霖讀小學(xué)時，郭建梅在北大工作，讓孩子去北大附中上學(xué)并不算什么難事，但劉震云不同意，“不要求進名校，不要求成為尖子生，不報任何補習(xí)班?！边@是劉震云的原則，在他看來，一個自由生長的環(huán)境比什么都重要。劉雨霖最后去了八里莊中心小學(xué)，一個在區(qū)里尚且排不上號的子弟學(xué)校，一個班里有五十個人，劉雨霖的成績排在十幾名，“這以后怎么考大學(xué)啊？”郭建梅著急了?！氨贝笥惺裁春玫?，干嗎非要上北大?！狈蚱迋z在孩子的教育問題上，沒少吵架。

當同齡的小伙伴們幾乎無一例外地忙著穿梭在奧數(shù)班和鋼琴班時，劉雨霖通常會和父親“小手拉大手”在公園“悠悠然”地散步。“你把孩子的時間都浪費了。”郭建梅不理解。

當時他們家住的地方，樓道里有個燕子窩，劉雨霖特別感興趣，劉震云就讓她每天觀察燕子，后來燕子窩越來越大，被鄰居清理掉了，劉雨霖知道后使勁哭了好久，寫了一篇很長的作文。 走在街上，看著來往的行人，她十有八九能猜出迎面走來的兩個人的關(guān)系。

“劉老師對我的影響，不在于他是爸爸，肯把作品給女兒拍，而在于他塑造了我，讓我找到了電影的路?！眲⒂炅卣f。

郭建梅后來也越來越認可劉震云對女兒的教育方式。每一年他們都會讓劉雨霖回到老家農(nóng)村和奶奶住一段時間。一家三口在一起最喜歡逛的地方是菜市場。

2011年8月20日茅盾文學(xué)獎公布時，劉震云正在菜市場里，為買茄子還是買西紅柿來做打鹵面而游移不定。因為西紅柿比茄子貴，但是他獲知了得獎的消息后，知道獎金比之前有提高，就毫不猶豫地買了西紅柿。這個小故事后來一度被媒體反復(fù)報道。

這個穿著十塊錢一件的棉質(zhì)背心和大褲衩在菜市場買西紅柿的劉震云，前不久，換上西裝，和馮小剛、范冰冰一起出現(xiàn)在了電影節(jié)紅地毯上。看起來，后者好像更符合他著名作家的身份。事實上，和所謂的社會名流在五星級酒店的飯桌上喝紅酒，也和街邊的工人一起蹲下來吃饅頭配大蔥，都是劉震云的生活常態(tài)。

這種在名流大咖和普通老百姓之間自如切換的生活狀態(tài)也發(fā)生在劉雨霖身上。小的時候，劉震云帶劉雨霖去過馮小剛家，陳道明家，王朔家，各家的女兒們都是劉雨霖的兒時玩伴，她們經(jīng)常一起聚會，劉雨霖為此取名“女兒局”。聚會結(jié)束，劉雨霖又會出現(xiàn)在街頭的某個角落，跟修拉鏈的師傅聊天。

以“郭律師女兒”的身份，劉雨霖去過白宮，美國第一夫人米歇爾跟她握過手;也去過巴黎市政大廳，受到巴黎市長和外交部長的接待。在美國市政大廳，希拉里給母親頒獎，她就坐在臺下看著。

父母也帶她見證了社會底層。“即使他們正在為兩塊錢的鹽巴發(fā)愁，但家中迎來小生命的時候，他們臉上的笑容和你在洛克菲洛家族看到的是一樣的?！边@是劉雨霖所捕捉到的人的共通情感。她從來不覺得生活中有大人物和小人物之分，只是有些人總在聚光燈下，有些人總被遺忘。她要把被遺忘的那些人搬上大熒幕。

郭建梅去四川辦案，帶劉雨霖一起，當事人是一位年輕媽媽，在坐月子期間，丈夫要求跟她過夫妻生活，她沒答應(yīng)，丈夫獸性大發(fā)，順手從抽屜掏出改錐，挖掉了她的左眼。劉雨霖見到她的時候，她的丈夫還在監(jiān)獄，兒子已經(jīng)五歲了，“媽媽，你眼睛疼嗎？”小男孩看著媽媽，一雙小手，給媽媽捶背。

劉雨霖把這個故事拍成了一個短片，叫《眼睛》，自己配音，自己寫解說詞和配樂。郭建梅看到之后，為之一驚?！八匾夥糯笮『⒌碾p手，鏡頭感很強。”后來她考紐約大學(xué)，馮小剛和李安給她寫推薦信，都因為有這個短片的功勞。她也正式帶著著這部作品，從播音主持跨專業(yè)轉(zhuǎn)到導(dǎo)演系，收到了十幾所美國院校的offer。

“把人物放在心里，尊重他們，而不是剝削和利用”

劉雨霖不是一開始就讀了電影學(xué)院。她最開始的理想職業(yè)是成為一名主持人。她參加藝術(shù)類高考，以不錯的成績進入中國傳媒大學(xué)播音系。大二那年，她開始瘋狂迷戀電影，把自己的專業(yè)全部丟下了，不好好練習(xí)發(fā)聲，也不積極去電視臺實習(xí)了。老師發(fā)現(xiàn)后，給劉震云打電話，“你說說你閨女吧?！被丶液?，劉雨霖挨了爸爸一巴掌。郭建梅回憶，劉震云至今打過劉雨霖兩次，這是其中一次，下手挺重。

通常這個時候，就是他們開家庭會議的時候。

“妞妞你怎么回事？”

“我選錯專業(yè)了，我不想一輩子背稿子，我想當導(dǎo)演，更有創(chuàng)造性?！眲⒂炅氐糁蹨I說。

“你喜歡嗎？”劉震云只問了這一句。

“喜歡?！眲⒂炅睾艽_定。

“你快樂就去做。不過，也要先順利畢業(yè)?！?/p>

大四那年，劉雨霖全力備戰(zhàn)托?？荚嚕獯髮W(xué)讀導(dǎo)演專業(yè)。紐約大學(xué)和南加州大學(xué)是她的目標院校，后者以培育好萊塢商業(yè)導(dǎo)演出名，前者更注重思想深度，走出了不少像李安一樣具有獨到風(fēng)格的導(dǎo)演，劉雨霖更喜歡這種“潺潺流水”的氛圍。

郭建梅形容劉雨霖準備托?？荚嚨哪侨齻€月是“徹底把自己打入冷宮”，整天蓬頭垢面，不看手機。掉頭發(fā)，臉色發(fā)黃。

考完托福后，劉雨霖去美國，用了十幾天時間，參加各個院校的專業(yè)面試。此前，父母希望陪她一起，她堅決不同意。期間郭建梅正好去舊金山開會，離女兒考試的地方很近，兩個小時的火車就能過去，她買好了車票，決定結(jié)束后去看女兒。

“我希望自己走完這個過程，請你們允許。如果你們過來，我就會依賴你們?！眲⒂炅卣Z音特別干脆，沒有留給母親任何商討的余地。

“劉震云是金牛座，固執(zhí)起來，十頭牛都拉不過來，妞妞也是這樣，特別倔，她決定的事情，誰都說服不了。”女兒太獨立，媽媽“有點煩”，無奈中只能在電話里問問女兒考試情況。郭建梅感覺電話里的劉雨霖語氣低沉，一問才知道，她剛結(jié)束了紐約大學(xué)的面試，感覺不太好。

她進入考場，四個老師坐在她面前，表情冰冷，氣氛變得緊張。

“你今天怎么過來的？”

“坐地鐵?！?/p>

“你在地鐵里碰到什么感興趣的人了？”

劉雨霖提到了一個拉手風(fēng)琴賣藝乞討的老頭，她被要求以這個人為主角編個故事。當時她就開始冒汗，講完故事后看到四位老師還是一致的“面無表情”，她心想，應(yīng)該沒戲了。

從美國回來后，劉雨霖陷入了焦急的等待。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另一個學(xué)校的院長親自寫給她的，“我最想去的是紐約大學(xué)，但我至今還沒有收到offer?！眲⒂炅貙δ俏幌脘浫∽约旱脑洪L很坦白?！拔蚁嘈潘袑W(xué)校都會錄取你，不過還是希望你能選擇我們。”這位院長隨后又來了兩封信，主動提出給她全額獎學(xué)金，許諾她畢業(yè)后可以留校當院長助理。沒過兩天，紐約大學(xué)的offer來了。

劉雨霖在紐約大學(xué)讀書期間，曾回到中國，以場記的身份參與了馮小剛《1942》的拍攝全過程?！榜T導(dǎo)演之所以成為偉大的馮導(dǎo)演，因為他一直在做別人不愿意做的事?！薄?942》2002年開始籌備，準備過程長達十二年，這期間劉雨霖見證了父親和馮導(dǎo)探討的整個過程?！八虝胰绾巫鲆粋€尊重觀眾和肯花笨功夫的導(dǎo)演。”

“把人物放在心里，尊重他們，而不是剝削和利用他們，這樣出來的就是好電影?！眲⒂炅卣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