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莉
去繩子那頭。一個簡單的短語,描述一種簡單的動作,輕巧,便利,毫不費勁。輕飄飄的口氣,就好像說去桌子那頭、去房間那頭一樣。一次殘酷的自戕行為,就這樣變成了一個看似不經意的小小舉動。哪怕,這條繩子實際上是一條陰陽的分界線,去繩子那頭就意味著去另一個世界,意味著一條生命的戛然而止。
林白的短篇小說《去繩子那頭》講述的是一個湖北農村留守老人死亡的故事。說到死亡,它固然是文學永恒的主題,但是在當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似乎有被濫用的現(xiàn)象。在底層文學作品中,死亡成為了必不可少的情節(jié)因素,各種正?;蚍钦K劳鼋洺_B篇累牘,被反復渲染。先鋒小說作家們也格外迷戀死亡,或者說迷戀死亡的神秘氣息,死亡敘事已然成為先鋒小說的重要特征之一。至于一些年輕的新手作家們,更是特別樂衷于隨隨便便置筆下的人物于死地,已經到了有的評論家所說的“不死人就不會寫小說了”的地步。
那么林白在一篇僅僅五千字的精短小說中是如何處理死亡的?許多作家通常喜歡運用大量的情節(jié)作為死亡的鋪墊,再用一次轟轟烈烈的死亡將情節(jié)推向高潮,那么她是如何在有限的字數(shù)內講述一個完整的死亡的過程,完成一次死亡敘事,并傳達出死亡的沉重的?
輕與重,是形容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的一對范疇。作者用力的大小、著筆的深淺,影響著作品的重量和密度,同樣的故事,可以寫得輕盈飄逸,也可以寫得深沉濃重,可以寫得輕如無物,也可以寫得重若千鈞。死亡主題,一般是會被作家重寫的,似乎非重寫不足以表達生命的殘酷、死亡的沉痛。但也有像林白這樣,對死亡主題自有其超然的態(tài)度,等閑視之,從容待之,輕寫之,淡描之,顯示出一種沉穩(wěn)老練的寫作姿態(tài)和舉重若輕的控制能力。
乍一看去,小說《去繩子那頭》就像它的標題一樣,是輕的:
氣氛之輕。小說開頭,陽春五月,“我”和木珍走過田埂去河岸上采桑葚。在浩蕩的春風里,布谷鳥和斑鳩聲聲啼喚?!坝械臉渖]仉m多,卻小得不像話;有的熟成了深紫,大而飽滿,伸手摘時卻發(fā)現(xiàn)每一粒都趴著一只蒼蠅?!眱扇嘶丶衣飞下愤^敖叔家,引出了敖叔的故事?!@顯然不是一個通常的死亡氛圍。死亡氛圍似乎理所應當就是陰慘的、灰暗的、慘惻的,是被死亡的黑色籠罩的,不該有春日踏青的即物起興,不該有高大的烏桕樹、干凈的水塘、背陰的山坳這樣的景物描寫,不該有老太太的羊之類的閑筆。
行為之輕。按照文學悲劇性的原則,小說在殺死一個人的時候,應該充分表現(xiàn)他悲慘的生活境遇以及善良的品性,只有這樣才能激發(fā)讀者的同情心。然而,小說在寫到主人公敖叔時,并沒有復述他漫長的一生,只選取了他死前生活的幾個側面;也沒有對他衰老、貧窮、孤獨的過度描寫,反而表現(xiàn)了他富于生趣的生活片段。走上絕路的留守老人敖叔,貧病交加的敖叔,自殺之前依然身體強健,不乏生命的活力?!安∏傲Υ鬅o窮,七十多歲的人還能吃下三大海碗米飯,且生冷不忌”,“還以為自己要再種十年地”。形既不似槁木,心也不如死灰,他的心依然是活泛、輕松的,充滿著熱騰騰的生命欲望,表現(xiàn)在行為中是輕佻、輕薄、輕浮的一面,比如思念著“肥美的堂客”,比如站在自家屋頂上偷看銀美洗澡,還跟小賣部的老葉說,“要是他再年輕十幾二十年,他也要跟這個鐘銀美搞一搞。”
敘述之輕。小說中寫到了兩個老人之死,敖叔和他的二哥,兩人的死因都荒唐可笑。前者因為兒子出門打工買好了這日的火車票,“兒子走了誰來給他收尸?最遲不要超過正月二十三,一定要死,不死不行了?!焙笳呤呛蛢鹤訐屩溃皟鹤硬〉貌惠p,他也病,病得不想治,生怕死在兒子的后面,怕了幾怕,趕緊就喝了甲胺磷?!卑绞搴投缡谴謇镱愃泼\老人的寫照,現(xiàn)實如此殘酷,但作者在談論這樣的現(xiàn)象時,卻帶著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 “世界上就是有人要趕著死的?!薄按謇锒际抢先?,活著活著耐不住就死了。”“沒了就沒了,也沒什么不好?!?/p>
這么多的輕,沉重的卻只有死亡本身,是出于荒謬的理由放棄生命的決絕和痛楚。沉重的也是當下農村普遍的現(xiàn)實,土地拋荒,勞動力外流,村落“空心化”、“邊緣化”。這種現(xiàn)實造就了無數(shù)像敖叔和二哥這樣的老人,鰥寡孤獨,老無所依,他們中的許多人選擇了繩子那頭作為自己的歸宿。法國社會學家迪爾凱姆曾經寫過一本《自殺論》,試圖用實證的方式解析自殺現(xiàn)象,他把自殺劃分為四種類型:利己型自殺、利他型自殺、失范型自殺和宿命型自殺。那么當下社會里敖叔們的死亡該屬于哪一種?也許,這并不是文學該關心的。文學探討的是更抽象的問題,譬如生命中不能承受的死亡重量。
生與死、輕與重永遠都是一枚硬幣的兩面。生命是輕盈的,死亡是沉重的,此岸世界是輕盈的,彼岸世界是沉重的。正是這種對立賦與了彼此意義。文學作品用過度的死亡拼湊苦情戲碼,過分夸張死亡的殘忍和生命的沉重,把現(xiàn)實描繪成苦難的悲慘世界,固然能賺取讀者的廉價眼淚,卻不能給人留下思索與回味的空間。未知生,焉知死?斯賓諾莎說過,自由人最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關于死的默念,而是對于生的沉思。試想,如果沒有生存的輕盈生動,如何反襯死亡的凝重黑暗?又如果沒有生命的不堪重負,如何映證死亡的輕如鴻毛?連生死兩個世界也從來不是絕對分隔的,就像小說中說的那樣,“那個世界與此世界就接通了,不但在水邊,在背陰的山坳,在半夜的窗口,那個世界的人都是會到陽間來來去去的。”
小說《去繩子那頭》聚焦農村留守老人現(xiàn)象,采用了輕重結合的寫法處理死亡的題材,舉重若輕,輕重適度,展現(xiàn)了生命在輕與重、存在與虛無、短暫與永恒的兩難境地的掙扎徘徊,比一味地渲染死亡更能給人以強烈的震撼。
“他只在繩子的下面翱翔,在死亡中翱翔?!鄙妮p盈,就像敖叔名字中“翱”字一樣。他走向繩子那頭的同時,便超越了沉重的肉身,超越了死亡的重壓,他的靈魂將在空中漂浮上升,盤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