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鄂梅
工農(nóng)路是條主干道,兩側(cè)幾乎集中了小城的一切,五星紅旗下的政府大樓,搭著氣球拱門的商場,綠色的郵局大廳,銀行門前的石獅子,歌舞團的過期海報,工廠區(qū)做作的綠植,以及幾棟窗口掛滿衣服遠看像一片破布墻的居民樓。
我們的母親正在那片破布墻的一個套間里帶孫子。那里以前異常擁擠,后來陸陸續(xù)續(xù)搬走了幾個,現(xiàn)在的常住人口就剩下待嫁的我和母親了。一般情況下,小侄子晚上會被他的父母接回。
樓梯在大樓背后,廁所像背包一樣掛在樓梯之外,我們總是噔噔噔爬一層,在廁所門口休止半拍,刷地轉(zhuǎn)個彎,再噔噔噔沖向上一層,再休止,再噔噔噔,像琴童彈出來的琴音。但今天我們做不到,估計以后我們永遠都做不到了。
李前回過頭來對我們說:我先上去,你們過幾分鐘再上來。一起擁進去她會覺得奇怪。
李前是我們中的老二,也是拿主意最多的人??粗钋暗谋秤扒f嚴地向上移動,我仿佛聽到哀樂又響了起來,這幾天一直沒有消過腫的眼睛再一次模糊了。
李向拖長聲音嗯了一下,我趕緊清嗓子,擤鼻涕,清理面部。另一個重要任務剛剛開始,必須打起精神。
今天早上八點半,李旭,我們當中的老四,被我們送進了火葬場那個四四方方的小孔,蓋上蓋子的一剎那,一股濃稠的黑煙氣急敗壞地擠了出來,在火葬場空地里憤怒地扭來扭去,最終扭成一個黑色小球,像一團滾來滾去的黑毛線。我們被那團黑毛線依次撂倒在地上。
李旭是在蘆葦叢邊被人發(fā)現(xiàn)的,他左手腕上有道口子,又深又寬,嘴巴一樣大張著,周圍卻不見一星血跡。我們?nèi)フ垇砭?,他們稍稍鑒定,就排除了他殺。我們不服,說李旭的血到哪里去了呢?刀片呢?肯定是有人在別處弄死了他,再抬到這里來布置好現(xiàn)場。警察說上游的水庫可能會在半夜開閘,河水上漲,把河邊的血跡都帶走了。我們不滿意警察嘴里的可能兩個字。他們說你們可以去水庫核實一下。說完就走,對死者一點都不疼惜,不遺憾,李前沖著他們的背影罵:養(yǎng)你們有雞巴用!一個警察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另一個警察就像沒聽見一樣。
我們把單薄僵硬的李旭安置在離家很遠的地方,開始合計一些事情。
大家的第一個反應完全一致,這事暫時不能讓患有心臟病的母親知道。她的命也真苦,從小沒娘,中年喪夫,老年還要喪子,就算沒有這病,估計也承受不起。
我們想起了一件事,以前有個鄰居,男人在煤礦做事,一天,家里突然來了幾個礦上的客人,他們先跟礦工的母親親熱攀談,接著拿出一只鋁盒,里面放著讓人一看就直打哆嗦的針管和針頭。他們說,現(xiàn)在有個政策,可以給礦工家屬免費檢查身體。礦工母親一聽,歡天喜地地露出上臂,一針下去,人就有點癡癡呆呆的,這時,礦上的人才說,礦工去食堂打飯的路上,被一輛車撞倒,又輾了過去。那母親又像聽見了,又像沒聽見,訥訥問了句:他現(xiàn)在在哪里呢?礦上的人走了以后,我們一直屏息凝神,想看看那藥失效后,她會怎么反應。結(jié)果等到天黑以后,我們才隱約聽見了幾聲微弱的哭聲,那以后,她再沒哭過。
合計的結(jié)果是,先瞞著母親辦喪事,喪事辦完再給母親打針,打完針就告訴她真相。
要想瞞住她也不容易,她會奇怪我為什么不回家,也不見李前去接他兒子。李前說,讓我屋里人出面,無論如何死死拖住她,堅決不讓她出門。李向說,還得跟隔壁左右交代一聲,別把外面的消息帶進樓里。
李進,你的看法呢?
兄妹幾個中,我總是最后一個發(fā)言。我小聲說:我們是不是沒有資格剝奪她傷心的權利呢?說不定哭出來也是個發(fā)泄。
李向和李前異口同聲地反駁:她受不了的!
母親身高一米六三,體重僅有八十二斤。我小的時候還是見她壯過的,那時她的小腿肚像南瓜一樣滾圓,坐下來的時候,肚子鼓鼓的像藏了個小球,而現(xiàn)在,我曾經(jīng)笑她,你去澡堂不用帶肥皂盒了,直接放在鎖骨窩里。
家里安排妥當后,我們兄妹三個就日夜駐扎在那個隱蔽的辦喪事的地方,李旭的老婆毛文佳當然也在,我們直覺李旭的死與她有關,但我們都是受過一定教育的人,為了顯示我們的良好修養(yǎng),我們沒準備像有些家庭曾經(jīng)做過的那樣,把她摁在李旭的棺前,質(zhì)問她,咒罵她,甚至揍她,侮辱她,不過我們明顯在冷落她,不用正眼看她,也不讓她染指喪事的細節(jié),她唯一被允許做的事,就是坐在李旭的遺體前哭泣,不停地燒紙,除此之外哪里都不許去,晚上也不許回去睡覺。
在場的人都很支持我們:如果你們有話要說,現(xiàn)在就要說,事情過去了再來說,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們聽得懂這里面的慫恿,但是,她已知道警察的鑒定,我們以良善之人的邏輯揣測,他們結(jié)婚還不到一年,應該不存在惡意的虐待甚至謀害,也許只能怪李旭心事太重了,他一直是個郁郁寡歡的人,寄予厚望的高考落榜了,哥哥們給他制定的人生規(guī)劃他也不滿意。汽車修理工他干得不錯,但他是個有潔癖的人,每天下班后要站在拇指粗的水龍頭下,拿鞋刷沾洗衣粉狠刷自己的皮膚。有一次,李向笑他,說你這輩子是沒法做小偷了,隔著老遠,你身上的汽油味就在提醒人家。為這事,李旭有好長時間不跟他說話。我能理解李旭的失落,他是最小的孩子,從小大家都寵他,夸他聰明,夸他標致,一個又圓又大的太陽一直懸在他的頭頂。突變發(fā)生在初三那年,作為全家唯一能掙點小錢的父親,居然在一個女人家里猝然離世。我們在母親的指揮下,遮丑般草草料理完父親的后事,就回到了各自的學校(李向是在職進修),靠著成年人的情緒自控力和不多的助學金勉強渡過危機,假期回家才發(fā)現(xiàn),母親臥病在床,李旭萎靡不堪,成績更是一塌糊涂,再三鼓舞,仍然難扭頹勢,從此一路向下,直至在高考中應聲落榜。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一想到李旭,腦子里就是松垮垮的身體,迷茫的眼神,所幸他天然俊美瀟灑,不了解他的人,都道他一身文藝味道。毛文佳估計就是被他這種味道吸引住的,兩人認識沒多久就宣布結(jié)婚,結(jié)了婚的毛文佳喜歡穿上漂亮衣服,去汽修廠接他下班,周末到處游玩,還喜歡讓李旭坐在草地上吹簫(他對簫無師自通),她找各種角度給他拍照。說起來,毛文佳還是我引薦給李旭的,那時她瘋狂地喜歡三毛,又剛跟男朋友分手,我就想,如果她跟李旭沒事能在一起聊一聊,說不定能帶動一下意氣消沉的李旭呢,于是就把毛文佳當藥一樣引薦給了李旭,哪知沒過多久,就傳來他們談戀愛的消息,我當時真的嚇了一跳,這不是我的目的,我一點都不看好他們的戀情,毛文佳的前男友比李旭大好幾歲,也比他有錢有實力有經(jīng)驗,根本就是兩個不同重量級的男人,但又一想,多一種經(jīng)歷,哪怕是錯誤的經(jīng)歷,也是成長。萬萬沒想到,他們很快就走到了必須結(jié)婚的地步。
李旭靈前,我用各種方法盤問毛文佳,有沒有吵架,有沒有賭氣,李旭在外面有沒有樹敵,毛文佳都說沒有,但她說,他一直不快樂,很悲觀,還說他前段時間看過一篇文章,里面介紹了人的十二種死法。
我恍惚了一下,馬上堅定起來:悲觀的人到處都是,但有幾個因為悲觀就真的去死呢?
毛文佳邊哭邊透露一個信息:早知道你這么脆弱,我就不告訴你我懷孕了。
我把這一重大新聞告訴李向和李前時,李前把握十足地說:放心,事情一辦完,她就會去打掉的。
李向也說:生下來恐怕也是個悲劇。
我的想法卻不一樣,幾乎在毛文佳說出來的同時,我就有了主意,這輩子我不結(jié)婚了,一心一意撫養(yǎng)弟弟留在這世上的骨血,如果毛文佳愿意,我們也可以共同撫養(yǎng)。我想我們都有對不起李旭的地方,我們都贏得了高考,都有學歷,都有固定工作,一母所生的最小的弟弟,難道智商會比我們低?肯定是我們哪里忽略他了,冷落他了,退一萬步說,就算他不如我們會考試,見他在這個勢利的社會上辛苦掙扎,我們也不能坐視不管,作為哥哥和姐姐,我們理當提攜他,照顧他,結(jié)果呢?我們什么都沒做,我們懷著一腔優(yōu)越感,公然嘲笑他下班后拿鞋刷子沾上洗衣粉刷身體上的油污。李向和李前沒法承擔這件事,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家,那就由我這個當姐姐的來承擔好了。
喪事辦到最后一天,我在預約火葬場的時候碰到幾個熟人,無意中得知毛文佳的前男友回來過,而且一回來就徑直去見了毛文佳。
我明白了,這可能就是真正的導火索,本來就悲觀的李旭,一定是被這根稻草壓垮的。
我跑去質(zhì)問毛文佳,她果斷否認:我聽說他回來了,但我并沒見著他,也不可能見到他,他那個人我了解,知道我結(jié)了婚,是不會來找我的。
我一路打聽著找到毛文佳前男友的家。
是個高大筆直的男人,襯衣挺括,在家也穿著皮鞋,見到我,禮貌地伸出手來。我可做不到,徑直問他:你去見了毛文佳了?你們干了什么?他果然不好對付,臉上誠懇而禮貌,說出來的話卻不是那么回事:我有見任何人的自由,也有不告訴你的自由。我一時答不上來,他接著說:我還聽到一些傳言,你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如果繼續(xù)下去,傷害到我的名譽,我會啟動自我保護系統(tǒng)。
老實說,我有點心虛,沒有任何把柄,就這樣揣度他,本身就意味著我們這一方的虛弱,什么了不起的男人,竟值得以命相拼?但我還是虛張聲勢地說:我記住你了,這事還沒完。
李前對我這趟偵查不以為然:也許真的跟那個家伙沒什么關系,我了解李旭,他可能只是對當爸爸這事感到害怕。
李向說:先不要想這些了,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媽那邊,已經(jīng)三天了,她還蒙在鼓里。
于是我們?nèi)奸]嘴,悶著頭往工農(nóng)路趕。
看看表,估計李前已經(jīng)跟母親談過了,我和李向才假裝巧合地出現(xiàn)在家門口。
母親抱著小侄子,笑嘻嘻的:今天是什么好日子,這么齊整?
李前站在母親背后,朝我們輕輕搖了下頭,又用一根手指頭指了指我。這家伙,他還沒開口,而且他把任務推到我這里來了。
來不及多想,我接著母親的話說:當然是有事才回來的,你的運氣來了,剛得到消息,省城有個很厲害的心臟病專家最近來我們這里坐診,我們想帶你去看看,你的藥吃了這么多年,早該好好檢查檢查了,一種藥吃太久會中毒的。
母親很感動,也很興奮:有這么好的事?會不會很貴?
錢的事不要你操心。李向立即表態(tài)。
那我明天就不吃早飯不解手……
哪能等到明天呀,現(xiàn)在就去,好不容易托人給你掛了個加急。
母親一定要洗臉,要換衣服,收拾得光光凈凈才隨我們往醫(yī)院趕。盡管醫(yī)院里已經(jīng)打點好了,李前還是匆匆走在前頭,說是要先去找熟人接上頭。這倒是真話。
那個面目和善的護士就是我們委托過的人,一見母親就說:來啦?專家在隔壁房間,我負責先幫他做個預檢。她把母親帶到一張病床上,又從里間端出一個搪瓷盤子來,里面擱著一支注射器。
母親一臉信賴地向護士講她的各種不適,何時心慌,何時氣短,何時心跳快得難以忍受,像要把胸腔撞開似的。護士耐心傾聽,末了安慰母親:不要緊,這個專家水平很高,很有名,一定會給你治好的。
母親在床上躺下,松開褲腰。
我們?nèi)齻€屏住呼吸盯著那管藥水緩緩往里推,完了,針管空了,護士拔出針頭,我們一起看向母親的臉,那里出乎意料地安寧,她在靜靜期待專家醫(yī)生的到來,想象那個專家如何像拔野草一樣拔去困擾她半輩子的心臟病。
我跟著護士來到門外,護士說:等個兩三分鐘,就可以開始了。
第二個方案也準備起來吧。我說。
第二個方案是鎮(zhèn)定劑失效的時候,馬上進入搶救狀態(tài)。
母親在跟兩個哥哥說話:這個護士手藝太好了,打針一點都不疼。
李前抬起一條腿,半坐在床邊上:到底是沒文化的人,這怎么能叫手藝呢?這叫水平!
我覺得李前真是個了不起的家伙,此時此刻,他竟然能用這種語氣說話。我和李向都沒他放松,我們一左一右站著,死死盯著母親的臉。
李前問:午飯時間到了,要不要我去買點吃的來?
母親遲疑了一下:……不……餓。
那種感覺來了!她不是在思考自己餓不餓,不是這種遲疑,而是李前的問話延遲抵達她的大腦的遲疑。我看得很清楚,她有點遲鈍了。
李前看了我們一眼,他在用眼睛說,他要開始了。
媽,跟你說件事。他抓起她一只手,摩挲起來。原來他提前坐到母親身邊,是為這個動作做準備。
啊?母親看著李前,眼神不太集中,換作以往,她肯定緊張起來了,因為李前的語氣明顯不對勁。
李旭,出事了。李前試探著。
母親看著李前,沒什么反應。
李前大膽地說:李旭走了,您的幺兒子,他丟下我們提前走了。
李前的聲音哽了好幾下,整個病房的空氣隨之哽了好幾下,但實在是太緊張了,這幾天我們一碰就會流下來的眼淚這會兒竟神奇地固化在眼眶里。
母親的眼睛慢慢從混沌中回來了,一星星亮光,像朦朧下去的燈火,被人嘬起嘴巴吹了一口,又亮了起來。那亮光很快變成淚光,像汩汩地冒出來的泉水。
大約兩秒鐘,泉水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母親的臉深深地扭結(jié)起來:我的兒??!那是極其痛苦的肌肉運動,聲音卻越來越微弱,很明顯,藥物正在以千倍萬倍之力消解著她身心兩處一起迸發(fā)的劇烈疼痛,我仿佛看到兩只巨手,一只死死捂著她的嘴,一只拽著她的胳膊,拖著她飛快地往后退,往深不見底的黑暗里退。我們做對了,如果不打這一針,母親肯定心臟病發(fā)作,我們必須馬上投入第二場葬禮。
藥物的效果還在鋪天蓋地地涌來,母親的氣息漸漸平穩(wěn),那汪淚水也已經(jīng)干涸,只在眼角證物似的留了兩道淚痕。
聞訊而來的護士動手翻了翻母親的眼皮:沒事了。她滿意地笑了一下。
我追出來問她:她醒來后還有沒有危險?
護士肯定地說:因人而異,起碼最危險的時刻已經(jīng)過去了,要想叫她完全不傷心也是不可能的,畢竟是母親。
她建議在醫(yī)院繼續(xù)觀察一會兒。
母親在傍晚才醒過來,我一直守在她旁邊,她沒有翻身,也沒想跟我說話,我是見她眼睛睜開了才知道她醒了的。
想喝水嗎?我輕聲問她。
她緩緩眨了下眼睛,沒作任何表示。
我輕輕按摩她的胳膊,她的手指,她全無反應。也許她還沒有完全擺脫麻痹。
他就沒留句話?母親突然問。
沒有。我干巴巴地說:我們事先都不知道,有人在江邊的蘆葦叢邊發(fā)現(xiàn)了他,事情估計發(fā)生在頭一晚。我邊說邊往護士辦公室看,希望能碰上我們委托過的那個護士,我總擔心下一刻就是母親爆發(fā)的時刻。李向和李前出去結(jié)賬去了,這幾天到處買東西,來不及付全款,有些店里只好記賬。
為什么不送到醫(yī)院來搶救?就三把兩把把他埋了?母親說這話時還是沒動,但情緒明顯上來了。
太遲了,你相信我們。我再次看了眼護士辦公室。
那個女的呢?
她指的是毛文佳。我說:公安局的人來過了,他們說,不怪別人……
然后母親就再沒說過話了,一直以那個姿勢躺著,一動不動。護士說得真準,最危險的時候真的已經(jīng)過去了。
晚上,護士把我們叫到走廊說:你們可以回去了,過了今天,就是一般人都能夠承受得起的了。
把母親扶起來時,我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沒有我繪聲繪色向她許諾過的專家醫(yī)生,甚至連普通的藥物都沒有,只有一針莫可名狀的藥水,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主治什么,有無副作用,只知道它像神仙的手指一樣神奇,一針下去,叫你不哭就不哭,叫你不痛就不痛,叫你安靜你就像根木頭一下躺下來,連母親痛失心肝的哭嚎都被捂了回去。
母親的腳剛一觸地,人就歪倒下去。藥物還在發(fā)揮殘余作用。
李向把母親抱起來時,母親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們不該把我搞成這個樣子。
就像一發(fā)炮彈毫無防備地打來,一時間我們都蒙了。
出院前,我們已經(jīng)拜托過前后左右的鄰居,請他們跟她聊天,不停地聊天,但不要談起李旭的事。那聊什么呢?看著那幫老頭老太發(fā)愁的表情,我們給他們出主意,就聊李進我吧,我還沒嫁,連男朋友都還沒有,請你們每個人提一個人選,讓她考慮,看看要不要告訴我,要不要安排相親。這個可以,沒問題,老頭老太太們答應下來:不一定弄成真的對吧?我們說,如果合適,弄成真的也可以。這下他們更高興了。然后我們又去了毛文佳那里,我們跟她說,晚上不用擔心,晚上我們下了班,會看住她,我們就擔心她白天會跑來找你,還在醫(yī)院的時候,她就惡狠狠地問過“那個女的呢”?她這種情況,極有可能在吵架的時候氣血上涌,徹底崩潰。毛文佳一個勁兒地點頭:我會盡量躲著她,不讓她看見我。與此同時,我謝絕一切下班后的外出,從頭至尾纏著她,向她請教烹調(diào)上的事,針線上的事,甚至教她拿起鉛筆來畫畫。李向和李前沒事也盡量帶著家人過來,總之,我們盡量不讓她一個人呆著。
有天傍晚,她默默地剝一小筐蠶豆,一滴眼淚驀地掉下來,砸在蠶豆上,越來越多的眼淚砸在蠶豆上,蠶豆頓時亮晶晶一片。本該安慰她的我,卻一掀椅子站了起來:算了,大家都不過了!說完就氣呼呼地把自己關進房間。
這是我早就在腦子里演練過無數(shù)回的辦法,如果她突然想到那件事上去,我就假裝跟她生氣,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
她果然有點蒙,我從門縫里偷偷往外看,她擦了擦眼淚,不安地往我這邊瞄。在這之前,同樣是為了防備她沉溺在那種情緒里,我向她“求證”過一件事:聽說,通常家里出了個像他那樣的人,會在這個家里留一個壞精靈作質(zhì)押,這個精靈必須抓住下一個像他那樣走的,才能獲準回去。母親聽了非常驚恐:瞎說八道!你說的那是水邊的精靈,水邊才有那樣的精靈……她突然說不下去了,因為李旭其實就是在水邊走的。
她來敲門了。門根本沒鎖。我面孔朝下,故意不理她。
她在床邊坐下:我知道你們的心思,我已經(jīng)在配合你們了,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呢,怎能不疼?等你將來做了大人就知道了。
我轉(zhuǎn)過頭來看她,這是她第一次正面談到李旭,她終于可以冷靜地講起李旭了。
我們都對不起他,他不肯給我們留下一個字就是證明他在心里怨我們,怨我們都只顧過自己的,誰也沒去關心他,幫襯他,他對我們這些人、對我們這個家是徹底死了心了。那個女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一對顴骨那么高,我早就在擔心。
我還能說什么,只能看著她,讓她用不緊不慢的敘述來發(fā)泄。這是多么好的發(fā)泄。我甚至希望她能多說一點。
我去找過她好幾次,她單位的人說她已經(jīng)走了,事情一結(jié)束,她就走了,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假裝驚訝,同時慶幸之前跟毛文佳打過招呼。
第二天上班,我找了個機會,竄到那個門口搭著氣球拱門的商場。毛文佳正在給一個顧客包扎商品。打發(fā)走顧客后,她走向我,苦苦地笑了下。
我媽來過?
按你們說的,我一看見她,就躲起來了。
她旁邊的兩個營業(yè)員也望著我點頭,顯然,她們也是參與者,我能想象那種情景,遠遠地看著母親走過來,她們趕緊示意毛文佳藏起來,然后對母親說,她走了,早就不在這里了。母親走后,她們一起沖毛文佳吐舌頭,慶賀小小的勝利,沒準還有議論:自己的兒子想不開,關媳婦什么事!媳婦還沒找她扯皮呢,什么家庭,什么兒子,結(jié)婚一年就自殺,讓媳婦以后怎么做人?我猜她們肯定會這樣議論。
李向和李前都不知道毛文佳的前男友這個人,母親也不知道,我拿不準該不該跟他們提起,畢竟,公安部門已有結(jié)論,毛文佳的前男友或是別的什么人按住李旭,拿著刀片割開他的手腕,跟李旭自己割開,是很容易鑒定出來的,就算他的存在威脅到李旭,一個人因為受到心理威脅就自殺,似乎也說不過去。難道事情真的像李前想的那樣,李旭是被即將做父親的壓力給壓死的?
父親這個詞嚇了我一跳,我想起一件事來,立即折回商場,問毛文佳:他還好嗎?
毛文佳一臉警覺:哪個他?
我指了指她的肚子:我說話算數(shù)的,我來當李旭,我們一起養(yǎng)大他。
毛文佳的表情告訴我,事情有變。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件事辦完后,我就感到不對頭,跑到醫(yī)院一查,醫(yī)生說要臥床保胎,一直保到生下來為止,也就是說,我要在醫(yī)院躺六個月。我怕保下來的不好,就做掉了。
被欺騙的感覺剛一露頭,就噌地一下充盈全身,每根血管都脹得鼓鼓的。我上上下下掃了她好幾眼,確認她臉上的悲傷都是假的,強裝出來的,不然為何她眼睛會那么亮?
你根本就沒懷孕,對吧?
她臉紅了。謊言被戳穿,當然難為情。
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能把醫(yī)院的收據(jù)給我看嗎?
她臉更紅了:你在侮辱我!
所以你把醫(yī)院的收據(jù)拿來給我看呀,你向我證明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啊。我的聲音大到難聽的地步。
我為什么要向你證明,我對自己負責就行了。
當然要對你自己負責,帶著個孩子怎么好嫁人嘛。
那是我的事,跟你無關。
怎么跟我無關呢?真是好笑,你除掉的人是我弟弟,居然還說跟我無關!
之前我從未這樣想過,但這一刻,我突然福至心靈,也為自己賁張的血脈找到了出路。
你說話要有依據(jù),怎么是我除掉的他?你們不是找了公安局的人嗎?
你不用拿刀,你只需做給他看,只需說給他聽,因為你知道他的死穴在哪里。
其他柜臺上的服務員也在往這邊湊,看得出來,他們對我說的話很感興趣,除了她身邊的兩個女人,大多數(shù)人并無制止我的意思。我趁機把那個家伙說了出來:
你的前男友,我去見過他了,他跟你說的可不一樣,你為什么要撒謊說你沒見過他呢?然后為什么又要對我們?nèi)鲋e說你懷孕了呢?你欺騙我弟弟,欺騙我們?nèi)?,你欠我們家一條人命,你不會白欠的,你考慮過怎么償還嗎?
人越圍越多,有人把商場經(jīng)理叫來了,那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站在一樓和二樓之間的轉(zhuǎn)角處望了望我們,似乎斷定我不是那種能把這里鬧得天翻地覆的人,沒做任何表示,轉(zhuǎn)身走了。
我知道此時應該索性把撒潑推向極致,但把自己想到的話一口氣全都說出來后,我就不知道往下該怎么說了,我完全不會吵架,也從沒跟任何人吵過架,連小小的爭執(zhí)都少有,當然不知道我說過的那些話其實是可以翻來覆去一說再說的,我以為每次都要想出新的思路新的詞句來才行。何況毛文佳開始哭,雖然我很厭惡她的眼淚,但她哭得連鼻涕都流出來了,我就只好悻悻地轉(zhuǎn)身走了。
那個已經(jīng)不存在或者從來不曾存在過的嬰兒徹底改變了我對毛文佳的印象,她竟敢愚弄我,我真想告訴母親毛文佳還沒走,母親可比我會吵架得多,但我不敢這么做,母親就像一根干柴,去找毛文佳大鬧,結(jié)局很可能是把自己點燃,化為灰燼,而毛文佳毫發(fā)無損。
終于把前男友的事告訴了李向李前,他們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李向說:不一定跟他有關,他們這個婚本來結(jié)得倉促,還沒學會掌舵的人就不該出海。李前說:好不容易快要平息了,何必又去挑起來?只能往前看了。
李前還說:老爸給我們的名字沒取好,既然要生第四個孩子,名字庫里就不該只準備三個,向前進,向前進,獨獨掉了個李旭,他可能是想取旭日東升的意思,但你們看這個旭字,九是自然數(shù)的最后一個,加在一起就是太陽最后一程的意思啊。
突然又想起別的事來:對了李進,最近媽有沒有外出?我兒子怎么曬得這么黑?一天比一天黑。
他對毛文佳的前男友不感興趣,我便也對他兒子的皮膚不感興趣,沒好氣地說:不是都交代鄰居了么?他們天天在一起聊天,開動腦筋合計我的婚姻大事呢。
有天我在樓下碰上鄰居,就是我們委托過要他照顧母親的那一個,正在一個勁地感謝他,他打斷了我:就剛開始那幾天我們還能碰到她,后來就碰不到了,等你一上班,她就抱著孫子出了門,你下班之前才回來。
她沒說她去了哪里?
沒說。她比以前話少了。有天我喊她來打牌,她說我要是還打牌,會遭雷劈的。從那以后,我們就不敢在她面前提打牌的事了。
應該不會是去毛文佳那里了,對她來說,毛文佳已負罪潛逃,不知去向,應該是去了戶外,因為李前說他兒子一天比一天黑,到底是哪里呢?
第二天,我找了個機會溜了出來,我想證實我的想法對不對。
我來到江邊,李旭是在長江北岸被發(fā)現(xiàn)的,我不止一次去過那片蘆葦叢,用李旭最后的視角審視對岸,也就是整個小城,五個高低錯落的樓頂后面,就是他和毛文佳的家,我進去過,很小,一間臥室,一間小飯廳,廚房在走廊對過。當時他們正要吃飯,一個青椒肉絲,肉絲調(diào)料似的點綴其間,一個咸菜,沒有母親開的伙食好,也沒有母親的廚藝高,我記得我當時很不以為然,吃糠咽菜的,又何必結(jié)婚?現(xiàn)在想想,他內(nèi)心肯定是焦慮的,而我竟無動于衷,甚至還在心里說著風涼話。我想他在蘆葦叢邊坐著的時候,肯定望得見自家窗口的燈火,說不定還能看見他愛的人的身影,稍遠一點的黑暗里,就散落著我們這些人,隨時可以被他叫到身邊的人,可他誰都不理,誰都不要。他的傷口不是一次劃成的,邊沿不整齊,有開叉,有缺口,什么樣的力量才能撐起他對自己的這份狠毒啊。
葬禮那幾天里,我只差跪在地上拿放大鏡把那塊地方篦一遍了,我想找到哪怕一點點屬于他殺的證據(jù),我還用自以為嚴密的推理寫了封長達十六頁的信,內(nèi)容涉及毛文佳,以及毛文佳的前男友,送到公安局刑偵科,結(jié)果他們只對我笑了笑,就把信還給了我。死一個人對誰都不重要,除了這個人的家人,我說的是有血緣關系的家人,不包括毛文佳,甚至不包括兩個嫂子。
還沒到那個地方,就聽到一陣小孩子的哭聲,我猜是這一帶哪個農(nóng)民的孩子,因為附近就是菜農(nóng)的住宅區(qū)。
奶氣的哭聲越來越清晰:奶奶,回家,我要回家。
又走了幾步,我就看見母親了,她坐在李旭出事的地方,任憑小侄子怎么哭喊,怎么拉她扯她,一動不動。
我想沖過去,卻不得不設想一下后果,如果母親轉(zhuǎn)過身來抱著我痛哭怎么辦?天知道她在這里醞釀了多久,突然爆發(fā),一定會傷筋動骨。還是讓她自己慢慢冷卻下來吧。
一個拎著籃子的婦人走了過來,在這一老一小身邊停住,從籃子里抓出一條黃瓜,遞給小侄子,小家伙有了吃的東西,馬上不哭了。婦人對母親說:你不要天天到這里來了,一來就坐大半天,弄得我們心里也不好過,光是今年,這地方就走了三個精壯漢子,你想我們住在這里多倒霉呀,年年夏天漲水,年年種的東西要沖掉一大半,年年要看到這種事。
一通埋怨倒勸動了母親,她扶著膝蓋,站了好久站不起來,婦人拉了她一把,總算讓她站穩(wěn)了。你看你,這么個身體,也不知道愛惜,搞壞了也是兒女的負擔呀。
我沒有兒女了。
母親冷淡的聲音嚇了我一大跳,她這是怎么啦?她不要我們?nèi)齻€啦?
哎喲!拎籃子的女人驚呼一聲:那這是你孫子?才這么???你的擔子重得很呢,更要小心看好自己的身體。
母親一手牽著孫子,一手扶著后腰,慢吞吞往回去的方向走。
過了橋,我假裝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高興地沖過去。
她臉上變得那個快呀,我簡直沒法形容,前半秒還是灰撲撲的臉,無精打采的眼神,后半秒已經(jīng)笑得眉毛都揚起來了,只是有點僵,像在完成規(guī)定動作。
雖然秋天的風已經(jīng)涼下來了,侄子還是被曬得發(fā)燙,我親親他通紅的小臉,摸摸母親的頭發(fā),順便悄悄摘去粘在那里的一根斷草。
難得出來一次,我?guī)銈內(nèi)コ渣c東西吧。我猜他們還沒吃午飯。
母親順從地跟著我。小侄子果然黑了許多,連孫子都不會心疼了,說明她的麻木或恍惚已經(jīng)到了必須制止的地步。
從明天起,我回家吃午飯吧。
之前我都在單位附近吃一個學校的食堂。如果我每天回家吃午飯的話,母親就沒空去江邊傷心獨坐了。
好啊。
母親答復得很勉強,她臉色灰敗如枯草,絲毫看不出進食的愉悅。小侄子吃到一半,睡了過去。我說:他瘦了,黑了。母親說:在抽條。
李前也說他變黑了,還問我你是不是帶他外出了。
母親這才抬眼看我:李前說的?是啊,他兒子黑了他都心疼,我的兒子呢?
我趕緊切換頻道:跟你說件事,今天有人給我介紹男朋友哦,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樣的人?
她配合地擦了擦眼睛,可剛一擦完,兩顆大大的眼淚又滾了出來:昨天也說有人給你介紹,前天也說過,今天又有,你當我是傻子啊?
李旭兩個字正在成為我們家的禁區(qū),大家說話都沒以前那么隨便了,生怕一不小心說出這個名字來。
偏偏李旭的生日到了。從小到大,母親一直用她的方式給孩子們過生日,那就是單獨做一樣小壽星愛吃的食物,其他孩子都不許吃,除非壽星吃完,其他人才可以分而食之。既隆重又不怎么增加花費。李旭的愛好很古怪,他愛吃煎肥肉,把肉切成紙一樣的薄片,腌制半天后,在油鍋里煎成卷兒。
那天我回家吃午飯,飯菜已經(jīng)擺上桌子了,母親又去了廚房,很快,我就聞到了煎肉的香味。
好吧,借這個機會,我們談談李旭也好,李旭不應該成為我們的地雷,多少人死去了,多少活人在談論他們,他們在談論中獲得永生。應該把永生的概念灌輸給母親。
母親過來了,端著那盤李旭最喜歡的煎肉,細碎的油星在肉片表面蹦跳、碎裂,灼熱的醬香裊娜而起,在冬天的冷空氣里盤旋,實在令人垂涎。
我的筷子剛剛伸向那些肉卷兒,就被母親趕了回來。
你不要吃他的。
好吧,也許母親還想沿用以前的規(guī)矩,等他吃完了,我們這些眼巴巴望了好久的人才可以一擁而上。
但母親自己吃起來了,她夾起一個肉卷兒,慢悠悠送進嘴里,嘴唇立即變得油光可鑒。她又夾起了第二片,第三片……眼看盤子空了一半,我不得不提醒她:醫(yī)生說過你要飲食清淡。
母親不光心臟不好,膽也不好,很年輕的時候就把膽囊切除了,從此建立了一份很長的禁食名單,那里面就有肥肉。
我不替他吃誰替他吃?你們的心太狠了,看都不讓我看他一眼,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他送去燒成了一把灰,你們怎么知道他不是被冤死的?萬一公安局的人看錯了呢?被人買通了呢?被毒死的人骨頭會發(fā)黑,你們把他弄得連骨頭渣都不剩,想給他申冤都沒法申了。我到他出事的地方去過,也去找過那個女的,每到一個地方,都覺得他在喊我,拉我的袖子。你們呢?你們無動于衷,死了就埋,埋了就了事,就像吃完了飯,嘴一抹,該上班的上班,該下班的下班,你們的心真狠!
我們只不過不想剛送走了弟弟,又要送走媽。我們這樣想有錯嗎?
她再沒說什么,又開始打那半盤煎肉的主意,我只好把盤子從桌上撤下來,拿到廚房去。
問題肯定出在那個女的身上,總有一天我會找到她的。當時你怎么沒甩她幾個嘴巴子?多好的機會,誰都沒話說,現(xiàn)在去打她反而不占理了。
其實這也正是我后悔不已的地方,我不僅沒有甩她嘴巴子,還跟她握著手一起哭泣,拿自己的一生發(fā)誓,現(xiàn)在想想,她當時肯定一邊握著我的手,一邊在心里嘲笑我這個愚蠢的大姑子,嘲笑我們一家都是好欺負的笨蛋,她只用懷孕兩個字就輕輕松松搞定了我們?nèi)摇?/p>
想到這些真的有如萬箭穿心,也許母親是對的,我們太草率了,不僅如此,我們還老實得可怕,公安的人排除了他殺,我們真的就把他的死當成一件極其私人的事,這個世界上有誰是真正獨立活著的呢?每個人都跟別人發(fā)生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絲絲縷縷中,稍不注意,有幾根可能就會不動聲色地要了人的命,我仿佛看見毛文佳變成了一只毒蜘蛛,她吐出幾根輕飄飄的毒絲,把它們吹向李旭……好吧,就算現(xiàn)在才行動,也不算晚。我盯著母親說:她們騙了你,毛文佳還在那里,她只是看到你就藏了起來。
大約過了一兩秒鐘,只聽見啪的一聲巨響,碗碟在桌上亂跳一氣。小侄子嚇得哇哇大哭起來,母親兩眼圓睜:
她不敢見我,正好說明她心里有鬼!
兩天后,一個面生的女人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在我辦公室門口。
快來,你媽出事了。
來不及想更多,我跟著她往外跑,幾分鐘后我才意識到,我們正奔跑在通往商場的馬路上,而且我馬上想起來,這女人是毛文佳的同事。
第一眼我根本沒認出來那是母親,我以為父親又活了過來,正躺在商場的地上,被人圍觀著。
母親穿了父親以前的衣服,戴著父親以前戴過的狗鉆洞帽子,烏紫的嘴邊堆著白沫。
快給醫(yī)院打電話呀,求求你們!
一個女人說:剛剛已經(jīng)打過了,他們說,得讓你先來看看情況,免得說不清楚。
她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母親進來時,誰都沒有認出來,因為她看上去完全是個男人,狗鉆洞帽子嚴嚴實實包著她,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她假裝在毛文佳柜臺上買東西,突然掏出懷中打好活結(jié)的繩子,朝毫無防備的毛文佳頭上套下去,只一下,就把毛文佳的脖子拉成了鴨頸子,如果不是她們來得快,毛文佳可能已經(jīng)被勒死了。
順著指引,我看到毛文佳被兩個人扶著,癱在椅子上哀哀哭泣,她脖子上有一道紅印,一條粗大的麻繩被她身邊的女人死死拽在手里,活像拽著一條毒蛇,生怕一松手,就會竄出去傷人。我不記得家里有那樣的麻繩,看來是母親專門從什么地方弄來的。
120救護車哎喲哎喲地開過來了,他們很專業(yè)地抬起母親,路過毛文佳身邊時,我又看了一眼她的脖子,那里正在變成紫紅,依稀能看出麻繩的紋路。我注意到,母親沒有看她,她也沒有看母親。
說來也怪,一到醫(yī)院,還沒用藥,母親就基本恢復到商場鬧事之前的狀態(tài),但我還是決定讓母親留在醫(yī)院觀察一個晚上。
我說:你今天差點殺了人。
母親居然微微一笑:如果不是我故意在繩子上打個結(jié),她早就死了,為了算好那個結(jié)的位置,我在家里操練了好幾次,差點把我自己勒過去了。
這是李旭出事后,母親的第一次笑。
出乎意料的是,這天晚上,毛文佳竟然纏著大圍巾到醫(yī)院看望母親來了。
我提心吊膽地站在床尾,生怕她們再起沖突。
毛文佳把她拎來的禮盒放在床頭柜上,直直地站在母親床邊,我以為母親要咆哮起來,要趕她走,但她沒有,她既不看毛文佳,也沒有閉上眼睛,安靜得像個多年的青光眼。
毛文佳說:我才不管你們怎么想,我也管不了。誰都只會心疼自己的人,別人家的人,誰管她死活。
說完這話,她就面無表情地走了。
母親仍舊扮她的青光眼,我也不再提她,所以毛文佳的探望就變成了無人回應的一只禮盒、一句話。
母親睡著之后,我在醫(yī)院里踱來踱去,無意中看到了婦產(chǎn)科幾個字,突然想起我有個小學同學在這里做護士,決定去找她聊聊。
她已經(jīng)是護士長了,正好這天值夜班,見到我,高興地給我倒了杯水。
我問她忙不忙,她說忙哦,光是那些生孩子的,刮宮的,就夠人忙的。
我心里一動,問她:這些人,你們這里有記錄嗎?
當然有。
我回憶了一下大致時間,問她能不能查一查那幾天的記錄。
她有點為難:本來是不能隨便查的,但你來查嘛,我可以試試看。
她查到了毛文佳的名字,診斷記錄是提前終止妊娠,孕期七周。
原來她沒有騙我,她只是改變主意了。心里頓時輕松了不少。
第二天,母親出院。她堅持不坐車,要和我慢慢走一走。我覺得她比以前精神了好多,臉上再沒那層枯敗顏色了。
有一段路,可以望見李旭出事的那片江邊,那里如今光禿禿的,菜農(nóng)已經(jīng)把那些蘆葦砍掉了。母親癡癡地望著那一片,我怕她又會激動起來,就催她快走。
趁現(xiàn)在水退了,地上又還沒長出東西來,我想去那里栽棵樹,就栽棵柳樹吧,那地方,只有柳樹好活。我怕時間一長,我們都會忘了那個地方。
我嗯了一聲,覺得把地雷變成一棵柳樹,是個不錯的轉(zhuǎn)變。
你說,他當時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這是個讓人窒息的問題,我們都不出聲,一起望著那片地方。
選自《鐘山》2016年第1 期
原刊責編 賈夢瑋
本刊責編 郭 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