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煒
唐武宗會昌五年(845年),朝廷對內(nèi)裁汰冗員,對外連贏了回鶻幾仗,風(fēng)雨飄搖的王朝有了一點中興的跡象。這一日,當(dāng)朝中書舍人孫樵奉命前來利州府益昌縣(今廣元昭化區(qū))考察官員實績,但或是因為穿著過于醒目,半路上竟被一群老百姓攔下,不讓走了。
“皇上下詔考察各級官員,何大人為什么才得個‘中上’?可得給我們益昌老百姓一個說法?!?/p>
“何大人是誰?益昌縣令不姓何?。俊苯?jīng)下屬提醒,孫樵才知道老百姓說的是上任縣令何易于。按唐朝規(guī)定,對各級官吏會實行三年一考核的制度,若是得了上等,即可升官,得了中等仍可保官,得了下等就有可能丟官,而每個縣令的進(jìn)退留轉(zhuǎn),都需要皇帝親自決定。何易于幾年前得了個“中上”的評價,已平調(diào)到了羅江縣。
身為中書省要員,孫樵曾到全國州、縣考察官員數(shù)次,從未遇到老百姓為前任地方官鳴這種不平。到底這些人是何易于的托兒,還是真的有隱情,孫樵想,這可得了解清楚,要真是前一種情況,何易于,你就只有呵呵了。
“羞辱”頂頭上司
孫樵是個老江湖,他深知當(dāng)朝考察官員的標(biāo)準(zhǔn)無非就是催征賦稅的效率,征發(fā)勞工的多寡,緝捕盜賊的數(shù)量。當(dāng)然,還要能討上級喜歡。他只大概記得,考察材料中何易于的每項分?jǐn)?shù)都不是很高。
于是他開口問到:“你們的賦稅繳納情況如何?”對方帶頭的人答:“老百姓不能準(zhǔn)時繳稅時,何大人就向上級打報告,申請放寬期限。”孫樵皺了皺眉頭,接著問:“那何縣令監(jiān)督老百姓出勞工的工作呢?”老百姓回答:“上級撥款興修工程,資金不足要加派時,貧窮人家沒錢,何縣令就用自己的薪俸代窮人來交?!?/p>
孫樵的臉色更不好看了,又問:“那每年抓的賊有數(shù)嗎?”答:“自何縣令上任,益昌縣多少年來沒出一個盜賊?!睂O樵將信將疑,但轉(zhuǎn)念想到官場傳聞,都說何易于狂放不羈,不會迎來送往,剛當(dāng)上益昌縣令不久,就把頂頭上司給得罪了。
何易于得罪上司利州刺史崔樸是怎么一回事呢?
崔樸出身定州豪族,就是和那個寫“人面桃花相映紅”的詩人崔護同族,也同樣有游山玩水雅好。話說有一天崔刺史游興大發(fā),帶著一群賓客和手下從利州到益昌,沿嘉陵江游起船來了。春天水淺,需要纖夫拉纖而行。崔樸到了益昌境內(nèi),自然會通告何易于派人拉纖。等了半天不到,崔大人已是一肚子火。再看來人既不是纖夫,也不是老百姓,而是一身農(nóng)夫打扮的何易于,笏版還插在腰帶上。沒容崔樸發(fā)問,何易于已把纖繩搭到肩上,開船了。
崔樸忙喊停:“何大人,你身為一縣之長,怎么親自當(dāng)起纖夫,老百姓去哪兒了?”何易于振衣作答:“春耕之際,全縣百姓非耕即蠶,不得閑。為了不違農(nóng)時,也為了不誤大人的游程,只好由我這個閑人充當(dāng)纖夫啦?!贝迾懵犃舜嗽挘瑩?jù)說是羞愧滿面,棄船騎馬回程。
不過,這個事情只是耳聞,并非親見,孫樵還是將信將疑,他何易于一個縣令這樣“羞辱上級”,真是不想混了嗎?
涂改皇帝詔書
孫樵在當(dāng)?shù)卮艘欢螘r間,也拜訪了不少名士,更把衙門各種檔案翻了個底朝天,一份茶稅的檔案吸引了他的注意。
益昌又名葭萌,是第一個用茶葉來命名的郡邑,山多茶盛,老百姓經(jīng)常采茶葉賺點零用錢。茶稅恰恰是從唐朝開始征收的,朝廷知道后,自然不會漏過這里,于是下詔并明令地方官不得隱瞞、打折扣。何易于接到詔令后,對上級派來的官員說:“益昌是個貧困縣,老百姓采茶換得幾文錢尚不可擺脫貧困面貌,怎么還能加征他們的茶稅呢?”
當(dāng)讀到何易于讓上級派來的官員把詔書中關(guān)于加征茶稅的條文劃掉時,孫樵心中一驚:“大膽!這詔書也敢涂改,他真是瘋子嗎?”
孫樵接著檔案往下看。當(dāng)時那個上級派來的官員聞聽此言,不僅大眼圓睜,說:“如果這樣干,不僅我要掉腦袋,連你何易于也起碼要判個流放之罪?!焙我子谡f:“我難道為了保住官位,就不管全縣百姓死活嗎?!抗旨不遵的罪責(zé)由我何易于一人承擔(dān)就是了!”說罷燒掉了張貼詔書的木牌,事情也就這樣僵住了。
對詔書涂改、焚毀,這可是殺頭的大罪。好在當(dāng)時朝廷派到利州來的觀察使是個明白人,經(jīng)調(diào)查研究,知道何易于此事不為自身,而是為民請命,便中止對益昌百姓加征茶稅的詔令,燒詔書的事也就按下不表了。
史書首次為縣令立傳
孫樵了解到這些情況后,有點難過,這樣一位人品官品俱佳的官員,考察政績時,竟然只得個“中上”!孫樵也想學(xué)著那群向他討說法的老百姓,向朝廷討個說法了。他揮筆疾書,寫了一篇《書何易于》的官員考察筆記,讓天下知道何易于。他還說了,在我之后,繼續(xù)來記述何易于事跡的將是史官。
誰知一語成讖。何易于畢竟是何易于,還是那樣的倔脾氣,并沒有因?qū)O樵的推薦晉升要職,仍然做著他的羅江縣令。后來的宰相裴休也寫過一篇回憶錄,他當(dāng)四川綿州(今四川綿陽市)刺史時,其屬下的羅江縣的縣令就是何易于。
連宰相都肯定的人才,為何就得不到提拔?何易于一生最高職位也就是個縣令,可謂真是不容易。直到二百年后,何易于才終于等到了孫樵當(dāng)年所說的“史家”。
這個人就是歐陽修,他在故紙堆中無意看到了孫樵當(dāng)年寫的這則材料,大受感動,經(jīng)過多方了解、印證,對于那些當(dāng)政者不能賞識、提拔何易于,越加氣憤。在《新唐書》中,歐陽修執(zhí)意打破正史一般只為高官大吏立傳的傳統(tǒng),破例為何易于立傳,何氏之名方能流芳百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