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萌萌

為了此次出行，歐珠早就開始做種種準(zhǔn)備，卻因為拉姆頻繁生病而一再推遲。這幾日，拉姆除了整日身體疲軟貪睡，沒有其他癥狀，他終于能夠放心出發(fā)，但是他不能告訴拉姆自己出行的真正原因，又想不出其他能夠使拉姆相信而不擔(dān)心的理由，所以只好不告而別。他不確定自己此行的結(jié)果會是怎樣。昨夜，他有生以來首次體驗了無法入眠的滋味。他輕手輕腳地走出帳篷，走進黑夜與酷寒之中。在這片他生長的廣袤土地上，一日之中最冷的時段便是半夜至黎明之間，他想在無盡的黑暗和極度的寒冷中考驗自己的決心是否堅定。從夜黑如墨到天色灰白，從身有余溫到渾身僵冷。心里一直有個聲音在警告他不要踏上這條路，但同樣有種力量在支撐著他，讓他有著著魔般的勇敢和急切?，F(xiàn)在他終于出發(fā)了，他要進入罕有人至的達瓦山谷，去尋找熊的蹤跡。

像歐珠這樣生長于羌塘草原的牧民，對于熊從不感到陌生。牧民間更是世代流傳著一個傳說，很久很久以前觀世音派來西藏雪國修行的獼猴與巖羅剎女結(jié)成夫妻后，生下了三個兄弟，老大是胸部有白毛的熊，他威武雄壯，住在山頂上；小兒子是長著黃色皮毛的旱獺，他四肢短善于鉆洞，住在山底下；二兒子生成人身，聰明智慧，所以當(dāng)了家。在這古老的傳說中，人和熊是兄弟。牧民們相信這樣的傳說，雖然人不能真的和熊像兄弟那樣親密地相處，但是在過去，人和熊果真像傳說里說的那樣，人在海拔低處放牧，熊在海拔高處捕獵，互不打擾，相安無事。偶有相遇，一般情況下熊會主動躲避，如果人無意間驚擾了帶仔的母熊，就會十分危險，但是這樣的意外發(fā)生的幾率極小。而且在一定程度上，牧民們還要感謝“熊大哥”的幫助，它們捕獵會打洞破壞草場的鼠兔與旱獺，讓家畜的口糧得到了保障。

可是近些年，隨著人漸漸往海拔高處遷徙，越來越多的人與熊做起了鄰居，熊這個傳說中的“大哥”便開始仗著自己的強大侵?jǐn)_人類。起初只是偶爾在餓極的時候抓走一只羊，后來膽子越來越大，各種狀況開始越來越頻繁地發(fā)生。歐珠所在的村子，一共住了五戶人家，共三十二口人，每戶都被熊禍害過。大家想了各種辦法，用金屬的家什敲打出各種聲音、扔火把、用手電筒照、放鞭炮……熊當(dāng)時被嚇跑了，過幾日卻又來了。從牧民這里獲取食物太過容易，嘗到甜頭的熊哪里肯放棄這樣一種方便輕松的覓食方式。大家都知道有一種東西能讓熊再也不敢來，那就是槍?？墒窃缧┠暾烷_始實施野生動物保護法，村長和公安曾經(jīng)為此多次召集大家開會，再三強調(diào)傷害野生動物是犯法的行為，違反者要罰款和判刑的，村子里的幾桿槍也都上繳了。沒有槍，又找不到其他有效的方法，大家就只能繼續(xù)忍受熊的禍害。

爬上第一個山脊后，歐珠坐下來休息。初升的太陽將熾烈的光芒遍灑天地間。近處，褐色、黃色與綠色間雜交織無限延伸，那是無邊無際的羌塘草原；遠(yuǎn)處有一帶亮藍(lán)，那是方圓幾百里最大的淡水湖仁青錯；地平線與天相交處，有片白色連綿橫亙，那便是被當(dāng)?shù)啬撩褚暈樯裆降陌赚攳徣铡Ｌ烨缛绽?、全無云霧遮擋之時，白瑪崗日的五座峰頂全部露出來，形如盛開的蓮花，在陽光下綻放圣潔殊勝的光彩，而形如蓮花也正是它得名的原因。當(dāng)?shù)赜袀€傳說，若能在看見白瑪崗日顯出蓮花之相時向佛祖誠心祈求，年輕人便能實現(xiàn)心愿，老人便能死后往生西方凈土。歐珠常常登上高處向白瑪崗日眺望，卻從未見過它的五座峰頂全部露出，他也問過其他人，從未有人見過蓮花之相。然而這卻更讓歐珠對那個傳說深信不疑。

歐珠像往常一樣等了一會兒，當(dāng)然還是沒有見到蓮花盛開。他轉(zhuǎn)而去尋找自家的帳篷，從這里望去，自家那頂牦牛毛織成的帳篷比他喝酥油茶的碗大不了多少。這頂小小的黑帳篷映入眼中，歐珠心里立即涌起安寧喜悅之感。帳篷中那股濃重的酥油與藏香混合的氣味和拉姆誦經(jīng)聲伴隨著他每日的平常生活，同時也是他生活里最特別、最不可缺少的美好珍寶。也正因為這兩樣珍寶，使他覺得自家?guī)づ衽c其他牧民家的帳篷有所不同。別人家?guī)づ窭?，雖然也有濃濃的酥油味，卻沒有上好的藏香那種清幽靜謐的香氣。別人家?guī)づ窭铮m然也不時能聽見老人在轉(zhuǎn)動經(jīng)輪喃喃誦經(jīng)，但都及不上拉姆柔和悠長、富有韻律的誦經(jīng)聲悅耳。歐珠認(rèn)為，藏香的裊裊香霧與拉姆動聽的誦經(jīng)聲有相似之處，都是無形無色、無法固定和限制的事物，有著四處彌漫和無限散發(fā)的神奇能力。

此時拉姆該醒了吧，她是在梳頭還是在誦經(jīng)？歐珠這樣想著，心里又擔(dān)憂起來，擔(dān)憂拉姆發(fā)現(xiàn)他不告而別會著急擔(dān)心而影響病體。好在他昨日去找了離自家最近的鄰居索朗的小女兒卓嘎。索朗家里人口多，卓嘎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分擔(dān)到卓嘎身上的活計也就沒有那么繁重。所以他請卓嘎在自己出行當(dāng)天去他家把羊趕到草場吃草，晚上再趕回羊圈，同時去看望照顧拉姆。卓嘎當(dāng)時正在用繩子把羊的角拴在一起，做擠羊奶前的準(zhǔn)備工作，聽說他要出門，手上只略微停頓了一下，沒問他要去哪里，只是點頭。他沒有多看卓嘎那笑容明媚的臉，也不敢多作停留，怕在卓嘎身邊待久了會消磨出發(fā)的決心。

一只大突然從歐珠面前掠過，落在斜前方的一塊灰色的石頭上，左右顧盼后又展翅起飛，歐珠抬頭，看見它鋪展開的白褐相間的羽翼乘風(fēng)而上很快便隱入云霄。它是在提醒我該上路了。歐珠背上羊皮口袋起身，繼續(xù)向山上走去。越往高處走，風(fēng)漸漸大起來。在羌塘，男人們出門放牧，女人們忙著擠奶、打酥油、曬牛糞、紡羊毛線等各種活計，即使懷孕或者帶著嬰兒的女人也少有停息。無暇照看嬰兒，便將嬰兒用襁褓裹緊，放在野驢皮做成的搖籃里，往背風(fēng)向陽處一放便是幾個小時，風(fēng)吹日曬全不介意。所以從嬰兒時起，羌塘牧民們便已習(xí)慣了風(fēng)聲呼嘯這種天地間不變的旋律。不過風(fēng)聲也分好多種，從十月到來年三月，常有暴烈肆虐的狂風(fēng)，若再伴隨著大雪，便是羌塘最可怕的災(zāi)難，持續(xù)時間稍長，便有牲畜凍餓而死。四月到九月間的風(fēng)則要溫柔許多，雖然夜間和清晨也凜冽如刀，白日尤其是中午卻帶著融融暖意。時值六月，羌塘正進入一年中最富生機的時間。雪山冰川融化的水流匯入季節(jié)河在荒原上流淌，低洼處滋養(yǎng)出植被豐茂的草甸，原本干燥荒蕪的地方也能生出稀疏的牧草。住處附近的河道俱已清流潺潺，牧人們不必再花很多時間和力氣去背冰塊回來融水，牲畜們的日子也好過起來。

歐珠系緊帽子，微揚起頭，讓暖風(fēng)撫摸自己的臉。他的腳步越來越快，心里卻總會去想拉姆。他與拉姆一起生活已經(jīng)十五年了，有時候他覺得這十五年似乎只是一瞬間的事，可是回想起來，那些看似平常相同的日夜更替卻又不是那么容易。在他們村子里，或者在相鄰村子里，哪怕是在整個羌塘草原上，像他和拉姆這樣的家庭恐怕都是獨一無二的，因為他與拉姆毫無血緣關(guān)系。

在八歲之前，他和拉姆并不認(rèn)識。他從小與阿媽和姐姐一起生活，父親則長期在外，偶爾送些糧食物品回來，過幾日又走了，后來走了就再也沒回來，所以關(guān)于父親的片段在他記憶里是少而模糊的。他八歲那年的冬季，暴風(fēng)雪十幾天未停，家里養(yǎng)的三十只羊全部死去，十幾頭牦牛也死了一半。帳篷里的食物所剩無幾，懷孕的阿媽偏偏在那時生產(chǎn)。阿媽讓他背轉(zhuǎn)身子不許回頭捂著耳朵，指揮著比他大兩歲的姐姐為自己接生。年幼的他知道事態(tài)緊急，順從地背過身捂住耳朵等待了很久很久。等他忍不住將捂著耳朵的手松開時，卻聽見姐姐的驚叫聲。阿媽昏過去了，姐姐讓他在家守著，自己去找人求助。帳篷外漫天風(fēng)雪，十歲的姐姐出去了許久還未回來。他無助地守在阿媽跟前，驚恐的淚水不斷溢出眼眶。后來他疲倦至極昏昏睡去，不知是在夢里還是真的見到阿媽醒來，阿媽撫摸著他的臉，囑咐他好好活下去。

暴風(fēng)雪停歇后，姐姐終于帶著幾個大人回來，其中就有拉姆。那時的拉姆在整潔的羊皮藏袍上圍著色彩艷麗的簇新的幫典，秀美端莊、氣度超凡。因為她的到來，歐珠覺得帳篷里瞬間明亮起來，還縈繞著一種奇異的淡香。后來才知道那年她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阿媽和她腹中的胎兒都走了，大人們幫著料理后事，阿媽是因為難產(chǎn)而死，只能水葬。水葬前，拉姆守在阿媽身邊輕聲誦讀著什么，歐珠當(dāng)時聽不懂，如今回想猜測，拉姆誦讀的應(yīng)該是蓮花生大師傳下的，指引人的靈魂往生極樂凈土的密法《中陰聞教得度》。按照傳統(tǒng)，藏人在親人死后都要請喇嘛來做法事超度，可是藏北地廣人稀、路途遙遠(yuǎn)，人死后靈魂卻立即進入死亡和再生間的中陰狀態(tài)面對重重試煉和考驗，而最終選擇會決定他的來生，所以在喇嘛未到之前，需要有令人信賴的人在亡者面前誦讀《中陰聞教得度》。拉姆讀過書，會治病，為人治療從不要報酬，有學(xué)識又樂善好施，深受大家的信賴尊敬，所以原本來救命的她被在場的人推選為誦經(jīng)者。從那時起，歐珠就喜歡上了拉姆誦經(jīng)的聲音，拉姆的聲音讓他相信，阿媽的靈魂一定會循著經(jīng)文的指引踏上去往天堂之路。而從那次之后，誰家有人過世，都請拉姆去念此經(jīng)，拉姆聰穎過人，漸漸竟能通篇背誦，還應(yīng)大家要求于閑暇時細(xì)細(xì)講解，聞?wù)邿o不感嘆身臨其境，贊嘆歡喜。

阿媽的后事料理完畢，村里大人們開始商量他和姐姐的去向問題。當(dāng)時他們的村子還不在如今的地方，而在離縣城更近、水草更豐茂處，可是那一帶還有另外一個村子，那個村子里有十幾戶人家，近百口人。人多牲畜就多，有限的草場便難堪重負(fù)。在羌塘，牧民們在嚴(yán)酷環(huán)境里一刻不停地辛苦勞作也只能基本溫飽，誰家平白無故多一張嘴都會覺得有些拖累。但是佛教慈悲的觀念深印人心，每家都表示愿意接納可憐的孤兒，但是大家又都說若是同時接納兩個孩子負(fù)擔(dān)太重，問能否將姐弟分開。當(dāng)著大家的面，村長詢問他和姐姐的意愿，問他們分別想去誰家。姐姐皺著眉用詢問的目光望著他，他在姐姐耳邊說出一個名字，姐姐欣喜點頭。他徑直走到拉姆面前，牽住她的手說：“拉姆醫(yī)生，做我們的阿媽吧！”村長和其他人見狀都大吃一驚，因為拉姆一家去年才從縣城搬來，家中只有拉姆和她的老父親，她的母親早已去世，兩個哥哥都在縣城里生活。因老父親想回歸草原，一直未成家的拉姆才陪著父親搬回村里。拉姆要照料年邁父親，家里沒有男人，再添兩個孩子，她一個女人恐怕承擔(dān)不了。就在大家遲疑為難之時，拉姆卻將歐珠的姐姐也拉到了身邊。

氣溫迅速升高，轉(zhuǎn)眼間已是夏日，歐珠停步脫下兩只袖子，再次回頭去尋找自家?guī)づ?。然而此時他已接近山頂，山下一切只是無垠鋪展的色塊、線條與斑點。村莊都已分辨不出，更別說一頂草原上最尋常不過的帳篷。看不見反而讓他輕松，仿佛掙脫了無形的韁繩，他轉(zhuǎn)身朝山頂一通小跑，很快就抵達最高處。就地坐下，歐珠打開羊皮口袋，取出一疊在縣城買回的隆達（注：藏語，風(fēng)馬旗）四下拋灑，希望上蒼庇佑，讓災(zāi)禍消解，讓善良勤勞的牧民們得以安康。

走至兩坡間的谷地時已至中午，未吃早飯的歐珠感覺到饑餓，便找背風(fēng)向陽處吃飯。他將羊皮袋再一次打開，拿出一袋糌粑面和一袋奶渣。干吃了幾把糌粑面和幾塊奶渣，他便停了下來。平日放牧的時候，若放牧點在離帳篷不遠(yuǎn)的地方，他隨身不帶食物，餓的時候回帳篷喝碗酥油茶即可，若要去較遠(yuǎn)的牧場，只帶一小袋糌粑面，從早到天黑只靠這點糌粑面維持體力，回家后才能吃上拉姆做的熱茶熱飯。他和所有牧民一樣，從小就深知在羌塘這樣的地方生存，必須珍惜并合理利用每一點糧食。

肚子里有了食物，正午的日光將后背烤得微燙，吹來的風(fēng)也分外輕柔，還帶著雪山融水的絲絲清涼。昨夜失眠的歐珠感到了困意，身后便是平整緩坡，他將羊皮袋當(dāng)作枕頭，瞇著眼睛望向天空。湛藍(lán)底色上，散布著大朵大朵厚棉花團的云，云朵周邊透出金黃的光暈。歐珠認(rèn)得這種云，知道它們不會帶來雨雪。藏北的人都會通過云來看天氣，但是歐珠對于云卻另有一番感情。常年放牧，牛羊四散在草場上吃草的時候，他獨自面對著同一片草場，總要找些事情打發(fā)時間。有時候用紡線錘紡羊毛線，雖說一日只能紡出幾兩，積累久了倒也能派些用處；有時候他也偷懶，像此時一樣躺下看天上的云。他羨慕云，可以千變?nèi)f化，時而如羽毛、時而如羊群、時而輕盈透明，時而厚實豐滿，他喜歡晴空中姿態(tài)綺麗、色如羊奶的白云，敬畏變天時色彩詭異、裹挾著閃電雷鳴的雨雪云和冰雹云。好幾次看得久了，他漸漸覺得自己也飄上天空，成為云中的一朵，體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潔凈與輕松，但這種狀態(tài)卻總是轉(zhuǎn)眼逝去，難以在其中作更久的停留。這樣奇異的感受，他只對拉姆和卓嘎講過，拉姆微笑不語，繼續(xù)為佛龕前的長明燈添燈油。卓嘎也笑了，大聲地笑彎了腰說他是大白天做夢了，還讓他下次做夢不要夢見自己變成白云，要變就變頭大牦牛讓她牽回家去。

想到卓嘎，歐珠不再看云，閉上眼睛想她的樣子。他與卓嘎相好，是在村子搬到現(xiàn)在的地方之后的事。五年前村長召集全村人開會，說根據(jù)縣里的指示需要部分人搬遷到海拔更高的地方，以解決人口增長和有限的牧場不斷退化帶來的種種問題。人人都知道，海拔越高的地方生活就會越艱難，所以誰都不情愿向上搬。何況這些年隨著摩托車、汽車這樣的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普及，過去幾乎與世隔絕的藏北也開始與外界有了日漸頻繁的交流，延續(xù)千年的游牧式生活慢慢地受到外界影響開始改變，很多牧民家庭都蓋起了房子，雖然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平時還是習(xí)慣住在帳篷里，只有冬天才會搬進房屋，平時只是把房屋當(dāng)做倉庫使用，但是一旦蓋了房子，定點安居就會逐漸成為新的生活方式。最后第一個主動提出愿意向上搬遷的是拉姆。那時拉姆的老父親已經(jīng)過世，歐珠的姐姐也已出嫁，家中只剩下拉姆和歐珠兩個人。歐珠一直不明白拉姆為何做這樣的決定。前些年里，為了撫養(yǎng)自己和姐姐、為了服侍病重的老父親，拉姆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半夜才睡下，除了日常勞作還要幫別人看病、為去世的人誦經(jīng)，累出一身病痛，應(yīng)該好好休養(yǎng)才對。拉姆說，我如今老了，想去更清凈的地方生活，我們一戶只有兩人，搬遷也比較方便。歐珠多年來感戴拉姆養(yǎng)育照顧的恩德，對她的話向來順從，便收拾了東西準(zhǔn)備搬家。之后一方面受拉姆感召，一方面因為現(xiàn)實考慮，還有四戶人家也跟著一起搬了家，索朗一家就是其中之一。索朗家本就人口多，近兩年又不斷有嬰兒出生，原本的牧場無法養(yǎng)活相應(yīng)增加的牛羊，搬遷之后，按照政策他們家可以分到新的牧場，雖然相對貧瘠，面積卻可觀。村長有意將拉姆家和索朗家安排為鄰居，好讓這人口多的和人口少的互相照應(yīng)，而歐珠便與卓嘎日漸熟悉起來。卓嘎白日空閑時愛去歐珠放牧的地方找他。兩人把牛羊丟在牧場上，跑去別處玩。碧藍(lán)的仁青錯邊看水鳥，翠綠的草甸上采野花，晶瑩剔透的冰塔林中漫步……后來僅僅白日見面已覺得不夠，還要加上夜間的約會。卓嘎的容貌并不好看，也不算能干，很樂于幫助他人，卻常常幫倒忙，比如她要幫你擠羊奶，卻可能不小心打翻奶桶；她幫你放牧，可能少了頭牛都搞不清楚。但是歐珠就是喜歡她，喜歡她做錯事情后調(diào)皮地吐舌頭，喜歡她隨時隨地都開懷大笑，喜歡她有缺點但是真實。其實羌塘草原上的女人大都和卓嘎差不多。只有拉姆不一樣，拉姆什么都懂，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像她的名字一樣完美。雖然和拉姆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雖然心里對拉姆充滿感激，但是歐珠覺得娶妻子還是要娶卓嘎這樣的姑娘。

小憩之后，精神煥發(fā)的歐珠繼續(xù)前行。過了一處山口，他開始小心起來，因為他知道已走入動物們的領(lǐng)地。他開始一邊走，一邊留意四周動向，地上是否有動物們的腳印，附近是否有異常聲響，空氣中是否有特別氣味。他不時將手指舔濕去試探風(fēng)向，盡量走在上風(fēng)處，避免在發(fā)現(xiàn)動物之前驚動它們。午后的日光最為熾烈，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目光所見的一切都在強光中抖動變形。不知何時，風(fēng)聲也消失了，極度的寂靜里，歐珠卻仿佛能聽見一種雄渾而震懾人心的轟鳴聲，他相信那是大地在誦經(jīng)。

暮然間，前方有塊石頭動了，歐珠警覺地放輕腳步。那物棕黃色中帶灰，輪廓一變再變，近到一定距離，他也終于看清楚，那是一只沙狐，沙狐臉?biāo)闹車蝗饷艿拿l(fā)，所以看上去有些方頭方腦，四肢和尾巴也比赤狐短，并不顯得特別狡詐，反而有種憨厚之態(tài)。狐貍也發(fā)現(xiàn)歐珠了，黑溜溜的眼珠盯著歐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略微遲疑一下，轉(zhuǎn)身便跑，跑了幾步又停下回頭望，再跑，再停下回望，如此反復(fù)幾次才跑遠(yuǎn)了。

這狐貍提醒了歐珠，他停步將羊皮口袋放在地上，將那根用布裹著、半截露在外面的長條狀東西抽出來，小心地解開裹布，一桿槍出現(xiàn)在他手上。這是一桿老舊的雙管獵槍，槍托上的漆已經(jīng)因多年的使用而磨損殆盡。他之前曾經(jīng)試過，這把槍雖然老，卻很準(zhǔn)，他用它打中了二十米外的啤酒瓶。

歐珠第一次打槍是在那曲。前年夏天，他和卓嘎的哥哥一起騎摩托車去赴羌塘草原上的盛會，一年一度的達窮，也就是賽馬節(jié)。賽馬節(jié)大約持續(xù)一周時間，是羌塘牧民們的狂歡日，遠(yuǎn)方的游客們也紛至沓來，那曲縣城大小旅館全部客滿，商人們則抓住時機前來販賣貨物。各種帳篷挨成一片，彩色經(jīng)幡四處飄揚，人們都穿上節(jié)日盛裝，沸騰的草原比城市熱鬧。像歐珠這樣的小伙子，在賽馬節(jié)上最關(guān)注的是兩樣事物，一樣是那些身著艷麗服裝表演歌舞的姑娘，還有一樣就是激動人心的騎馬射擊比賽。歐珠在卓嘎哥哥的介紹下，結(jié)識了那一屆賽馬節(jié)騎馬射擊比賽的第一名，四十多歲的多吉。晚上大家一起喝酒，歐珠表示自己對多吉矯健身手的崇敬，半醉的多吉拍著他的肩膀，說只要你請我喝酒，我就教你，你爸爸是好獵手，你學(xué)起來一定比誰都快。多吉告訴歐珠，他的父親原本也是個普通牧民，在那曲販賣羊毛時認(rèn)識了一幫四川商人，人家請他喝酒，等他喝醉了又拉他去賭博，如此幾次后他糊里糊涂欠下很多債，四川商人就慫恿他去盜獵動物還債。父親起初不肯，在藏族人的觀念里殺生是極大的罪過，每戶年宰殺的家畜都是有數(shù)的，而且每次宰殺牲畜前都要念經(jīng)超度，而獵殺野生動物是會被所有人瞧不起的?？墒墙?jīng)不住壓力和哄騙，父親最后還是拿起槍去盜獵了。這種事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之后越來越多再也收不了手了，父親自知罪孽深重?zé)o法再在家鄉(xiāng)待下去，就遠(yuǎn)走他鄉(xiāng)了，現(xiàn)今究竟在哪里誰也不知道，或許已經(jīng)改行，或許被抓起來蹲了監(jiān)獄。聽了父親的故事，歐珠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按說這個人早已跟自己沒關(guān)系了，可是如今對他了解得多了，想起他時反而無法再像過去那樣毫無感覺。醉酒的多吉把白天比賽用的那桿羊角槍遞到他手里，并跟他講解如何裝火藥、如何瞄準(zhǔn)、如何射擊，還讓他試射了一槍。但那次之后，他很快就把父親和槍的事都忘了。

幾個月后，村子里開始受到熊的騷擾，起初是十天半個月地夜間偷偷摸摸來抓走一兩只羊，接著是隔三五天跑來一下子趕幾只羊上山慢慢吃，后來是大白天趁牧民們外出直接鉆進房子和帳篷里找吃的。熊的視力很差，嗅覺卻極好，能把所有的食物都找出來，不論是掛在墻上還是埋在地下。牧民們把門鎖起來，熊就使蠻力把門窗撞壞，甚至直接把墻推垮。為了把熊趕走，大家用盡各種辦法，卻都起不了多大作用。一日歐珠去縣城買茶磚和鹽，又一次碰見了多吉。聊天時，歐珠說起村子里被熊騷擾的事，多吉拉他去僻靜處，說愿意教他打槍，慫恿他把熊打死，然后把熊皮剝下來賣，既能為村子除去禍害，還能賺一筆錢。歐珠當(dāng)時連連搖頭，如今熊是受保護的動物，殺熊是犯法，再說在藏人的傳統(tǒng)觀念里，殺生都是罪過，即使宰殺一頭家畜也要念經(jīng)超度。最重要的是，他不想做父親那樣的人，他去年冬天為一支科考隊帶路的時候，曾經(jīng)見過一處盜獵的現(xiàn)場，幾十頭雄藏羚羊被當(dāng)場殺死剝皮，血染紅了雪地冰原，那腥氣撲鼻的氣味和慘不忍睹的場面令他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天都要念經(jīng)才能平靜入睡。多吉再三鼓動，他始終不肯，多吉笑他太老實，說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我們也不應(yīng)該還像過去那樣整天守著牛羊、對著雪山牧場過一輩子，我們應(yīng)該想辦法多掙些錢去外面看看，你沒出去過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

那次和多吉分開后，歐珠一直在想他說的話。他從小到大去過最遠(yuǎn)最繁華的地方就是那曲的縣城，那曲縣城比他們縣的縣城大得多，有很多條路，商鋪和飯館一家連著一家。街上總有很多人，其中不少是從多吉所說的外面的世界來的人。那里的確很熱鬧，有很多新鮮有趣的事物。但對他來說，偶爾去那里看看、玩一會兒還可以，若真讓他留在那里生活，他卻并不喜歡。那些密密麻麻的房屋、挨挨擠擠的人群、吵吵鬧鬧的聲音，鋪天蓋地全是陌生的東西，四周的一切似乎都飄浮不定，讓他憋悶、讓他惶恐，讓他想要逃離。他不習(xí)慣視線總被遮擋，不習(xí)慣聞到汽油的味道，不習(xí)慣看見陌生防備的眼神。還是回到雪山下、牧場上，回到自家?guī)づ窭镒钭屗嵑桶残?。他心里也有想要去的遠(yuǎn)方，想去拉薩朝圣，這也是每個藏北牧民一生中最大的心愿。聽去過的人講，布達拉宮如何雄偉華麗，大小昭寺如何莊嚴(yán)神圣，真像在聽經(jīng)文中天國的描述，但是回來的人也都說，拉薩人太多太多，來自不同的地方，穿著不同的衣服，講著不同的語言，吵鬧和混亂的程度比那曲縣城嚴(yán)重得多。他這一生，總是要去一次拉薩的，可是去看看也就夠了。他生來是牧民的孩子，只想好好地做一輩子牧民。

然而村里的熊災(zāi)不斷加劇，而且熊已經(jīng)不僅僅滿足于從人類這里得到食物這么簡單，竟然開始惡作劇了，有人家里所有的食物都被熊找出來，大吃一頓之后就在吃不完的食物上撒尿。有人放牧回家，推開門見熊在家里酣然大睡，嚇得差點昏過去。有人半夜守在羊圈外，聽見聲音拿手電筒去照，受了驚嚇的熊怒沖過來拍了一爪子揚長而去，那人受了重傷去縣醫(yī)院住了半個月，又回家養(yǎng)了大半年才痊愈，身上卻留下了駭人的疤痕。最可惡的是，熊經(jīng)常一下子趕好幾只羊上山，將每只羊的乳房咬掉，因為這是肉最嫩的部位，然后就把被咬傷的羊扔在山上。這些被咬掉乳房的羊一時死不了，被主人找到帶回去，流著血呻吟好幾天才會斷氣。在牲畜之中，羊最溫順柔弱，每日為牧民提供潔白的奶，夏季為牧民提供羊毛，死后成為風(fēng)干肉，羊皮還能派各種用處。可以說是羊用自己的生命供養(yǎng)了羌塘牧民們世世代代的繁衍生息。見羊遭此劫難，每個人都心痛不已，憤恨至極，可是又能怎么辦？

拉姆主動去為瀕死的羊誦經(jīng)，希望能減輕它們的痛苦，在平靜中度過最后時光，來世轉(zhuǎn)生更好的去處。之后每隔幾日便有人來請拉姆為自家遇害的羊誦經(jīng)，拉姆無不應(yīng)允，每次都在羊跟前肅然正坐，垂目誦經(jīng)直至羊咽氣為止。而歐珠發(fā)現(xiàn)，自從熊開始傷害人和羊，素來安寧自若的拉姆眉間常有悲傷不安的神情。歐珠問她為何不安，她說，我早就擔(dān)憂有這一日，只是沒想到會這樣慘，這只是開頭，以后會更可怕。歐珠說到處都是打洞的鼠兔和旱獺，熊不去抓來吃，偏偏要來禍害我們，真是魔鬼。拉姆說，這里原本就是屬于它們的地方，是我們不該搬上來，面對誘惑，人都抵御不住，何況是它們。歐珠不能完全理解拉姆的話，只想找出對付熊的辦法。去找多吉的念頭在心里反復(fù)出現(xiàn)，卻總下不了決心，直到上個月卓嘎家的牧羊犬瑪瓊被熊害死?，敪偸菤W珠家的小狗森格的母親，渾身雪白，是只很漂亮的母狗，死的時候才五歲。那天卓嘎晚上跟歐珠約會回來，進帳篷前聽見羊圈有狗吠聲和騷動聲，她第一反應(yīng)就是熊來了。她自然不敢出去，過了一會兒聲音就沒了，她便睡了。次日起來剛走出帳篷，卻看見瑪瓊像只空羊皮口袋般癱在離帳篷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脖子上有深深的咬痕，黑紅的血染污了毛發(fā)，脊背似乎折斷了。想來它昨晚身受重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掙扎著向帳篷這邊爬，大概是想跟主人見最后一面，最后還是死在了半道上。瑪瓊是卓嘎從小養(yǎng)大的，視若寶貝，它這一死可令卓嘎傷心透頂，當(dāng)著歐珠的面哭了很久。歐珠見慣了卓嘎笑，第一次見她哭，他也是第一次體會到原來看著別人哭也會這樣難受。

第二天歐珠就去找了多吉，開始偷偷練習(xí)打槍。多吉說羊角槍太過古老落后，每次射擊前都要裝火藥，攜帶不方便，射程也不遠(yuǎn)，給他弄來了這把老獵槍，只是子彈有限，他不能多練。幸好他在這事上有超人的天分，沒練幾次就能打得很準(zhǔn)。多吉再一次提出讓他把熊皮剝下來賣錢，他依然拒絕，說自己只想給村子里除掉禍害，這也是逼不得已，絕不愿意通過這事來賺錢牟利。他拿出一些錢給多吉做酬謝，多吉揮揮手說以后請我喝酒就行，這事就算我?guī)湍阋黄馂榇蠹页α耍?/p>

前方地勢漸高，歐珠已走進達瓦山谷的深處。剛搬到這一帶的那年，歐珠曾和卓嘎的哥哥結(jié)伴來這山谷里轉(zhuǎn)過幾次。印象中這山谷雖然缺水，但到了夏季也有不少融雪流過的低凹處長得出小片綠色，成群的鼠兔在當(dāng)中奔忙，不時有旱獺出現(xiàn)，傻呆呆地立在一個地方半天不動，如一根插在土里的矮木樁子。可如今卻只看得到稀疏的枯草，鼠兔和旱獺的影子都不見，唯一的色彩是巖石上斑斕的地衣，濃郁的棕紅和明亮的黃與暗褐色、土灰色交織穿插出瑰麗奇異的圖案，卻難掩這里滲透進每顆沙粒、每縷光線中的荒寂。

為何會是這樣？歐珠滿心疑問，為何自己看見的變化越來越多，而且變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通向外面的路修得一年比一年好了，雪山的雪和冰川的冰卻一年比一年少了；仁青錯邊原來?？吹靡姵扇旱囊瓣笈?、野驢、黃羊，近兩年開車來考察、拍照的人多了，動物們卻沒有過去常見了。不光土地在變，動物在變，人也在變，有了電動打酥油機這樣的電器，人就能輕松完成過去辛勞多時才能做完的工作；有了摩托車這樣的代步工具，人就能輕易地去往從前跋山涉水多日才能到達的地方。有了好東西就想要更好的東西，擁有的太多了反而開始煩惱了。這達瓦山谷里難得的綠色是從何時開始消失的？我們搬來與它的變化有多大的關(guān)系？假如那騷擾我們的熊一直住在這山谷里，它是否會覺得我們的到來侵犯了它的領(lǐng)地？它來我們的家園為非作歹，是因為山谷里如今真的缺少食物，還是為了報復(fù)？想到這些，歐珠終于明白了拉姆的話：這里是屬于它們的地方，我們原本就不該搬上來！

前方出現(xiàn)一片排列密集的紅褐色石頭，參差錯落、形態(tài)奇異。歐珠加快步子前去探看，沒走幾步看見一團糞便，細(xì)看一下，他立即警覺起來，因為留下那糞便的正是他此行要尋找的對象——熊。不遠(yuǎn)處還有幾坨，看起來很新鮮，這說明熊就在不遠(yuǎn)處。

歐珠下意識地摸了摸槍，四下瞭望，心跳有些加快。熊的體色與沙土巖石的顏色非常接近，也許此刻熊就躲在某處看著他。有聲音從西南側(cè)傳來，雖然微小卻能聽見。他躡手躡腳地站到一塊高石頭上，往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居然真的看見一只熊，背部和四肢的毛棕灰色，臉部的顏色淺些，不過看身形這是只小熊，體型比今年出生的小牦牛大不了多少，應(yīng)該才三四個月大。小熊正在用爪子挖著地上的土，年幼的它并沒有成年棕熊的兇狠粗莽之態(tài)，反而圓頭圓腦憨態(tài)可掬。估計它的母親看見這些石頭能遮擋風(fēng)雪，就將這里的某處當(dāng)作了熊窩。而小熊絲毫沒有察覺有人在看著它，挖了一會兒土，在地上打個滾，撓撓脖子，在石頭上蹭蹭癢癢，分明是個無知頑皮的小娃娃。可是歐珠愈加緊張了，因為小熊在這里，它的母親肯定不會走太遠(yuǎn)。羌塘的牧民都知道，帶著仔的母熊可是比獨身公熊更具有攻擊性。假如被母熊發(fā)覺自己潛入它的領(lǐng)地還在偷窺它的孩子，恐怕會發(fā)瘋。之前目擊者和被熊打傷的人都說是看見一只熊，為何他卻找到兩只，難道是母熊把小熊留下，獨自去覓食？來之前他本已下定決心要將壞事做盡的熊打死，一路上的所見與所思卻令他內(nèi)心開始動搖，如今看見是頭帶著幼仔的母熊，他愈加矛盾了。不打熊，村里人和羊還要受它禍害，打死它，它的孩子就失去了母親，如此年幼的小熊在羌塘很難獨自生存，遇上狼群或者雪豹都會被殺死。可是如果心存仁慈放過這頭母熊，再過一陣子它再去村子里騷擾就又多了個幫手，究竟應(yīng)該怎么辦？歐珠心里尋思著，不知該怎么辦好。為了不陷入被動的局面，他決定先離開這里，找個安全的地方好好想想。剛要從站立的石頭上下去，兩個呼嘯而來的龐然大物卻讓他目瞪口呆。

又是兩只熊，體型小些的毛色如枯草，白色的毛圍繞脖子一周又延伸至前胸，猶如戴著條大圍脖。體型大的毛色深棕中夾雜著灰斑，左耳缺了一塊，也許是與其他野獸爭斗的結(jié)果，也許是某個獵人留下的痕跡。兩熊一前一后追逐而來，歐珠見狀趕緊匍匐在石頭上，手握獵槍做好射擊準(zhǔn)備。他發(fā)覺自己的心跳從未如此劇烈，為了不引起熊的注意，他連呼吸都盡量輕緩。跑到離小熊十幾米的距離，毛色如枯草的熊站住不動，轉(zhuǎn)身張開嘴朝大棕熊發(fā)出“嗚嗚”的低沉吼聲。小熊則急切地迎上去，頭在黃熊身側(cè)親昵地摩擦兩下。黃熊轉(zhuǎn)頭把小熊往身后推了推，又晃了晃頭。小熊跑回到之前玩耍的地方，棕熊卻向前走了兩步。黃熊頭頸前伸，齜牙咧嘴，吼叫聲加大，看起來非常憤怒。

此時歐珠心里已然明白，黃熊就是小熊的母親，而那只棕熊是只發(fā)情的公熊。他想起科考隊的動物學(xué)家告訴他，熊平時獨自生活，發(fā)情時公熊與母熊才會在一起，交配季節(jié)過去后又會分開。公熊繼續(xù)獨自游蕩，懷孕的母熊經(jīng)過大約六到八個月的時間生下小熊，然后會帶著小熊生活三到五年，等到孩子基本成年后才會趕跑它們，重新和公熊交配。不過發(fā)情的公熊常常會為了強迫母熊與自己交配而殺死母熊的幼仔。歐珠原以為這只是人的一種猜測，卻沒想到這是真的，而自己竟然能親眼看見這樣一幕。

母熊與公熊繼續(xù)對峙著，小熊已經(jīng)感受到威脅，一動不動靜靜地站著。公熊終于忍不住，仰頭嘶吼一聲人立起來，母熊立即也人立起來，兩只熊揮舞著爪子扭打在一起，動作就像人在摔跤。形體上公熊要比母熊大出不少，力量上也必定強得多，但是母熊護子心切會拚盡全力，所以起初兩熊看上去勢均力敵。但是僵持了一段時間，公熊逐漸占了優(yōu)勢，用爪子將母熊按在了身下。母熊竭力反抗，抬腿踢打公熊的肚子，撕咬公熊的耳朵，幾次試圖要掙脫公熊的鉗制，卻都沒有成功。

“嗚……”小熊看到母親吃虧，勇敢地跑上前去想要幫忙。公熊立即放開母熊朝小熊撲去。母熊見狀從背后緊緊抱住公熊，死命咬住它的脖頸。公熊憤怒地大吼，用力往地上蹲坐下去，母熊發(fā)出痛苦的嚎叫，卻不肯松開雙臂，公熊又在地上打滾，母熊終于忍不住松開了手臂。經(jīng)過這番折騰，母熊似乎已經(jīng)耗盡了力氣，發(fā)出粗重的喘息聲，卻搖搖晃晃地?fù)踉谧匦芨?。公熊此時已近瘋狂，雙目發(fā)紅，犬齒外露，母熊為了保護孩子依舊半步不肯退讓。公熊又一次直立起來，一只爪子甩向母熊，母熊一個趔趄，公熊又拍一掌，母熊重重地歪倒在地。公熊正想撲向躲在母熊身后嚇得發(fā)抖的小熊，突然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起，它受了驚嚇，停止行動，朝聲音來處望去。

歐珠扣動了獵槍的扳機，朝向公熊頭部的上方打了一槍。自幼喪母的他比別人更加懂得母愛的可貴。最終他不愿眼睜睜看著幾個月大的小熊慘死在公熊手下，他甚至來不及想自己開槍會帶來怎樣的后果，也來不及想自己用光了僅有的五發(fā)子彈后該怎么辦。

公熊發(fā)現(xiàn)了歐珠，目露兇光一步步朝他所在的方向走來。歐珠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熊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所以不能獵殺和傷害，可是如果自己是自衛(wèi)打傷一頭熊應(yīng)該不算什么大錯，就算坐牢，就算要罰款，也總比被熊咬死強。他果斷地打出第二槍，瞄準(zhǔn)的是公熊的右耳。公熊“嗷”地痛呼一聲，它的右耳被子彈掀掉一塊皮肉，它以前應(yīng)該是領(lǐng)教過獵槍的厲害的，毫不遲疑地轉(zhuǎn)身逃跑了。

心提到嗓子眼的歐珠微微松了口氣，想到還有只拚死護子的母熊，又不敢掉以輕心。沉悶的雷聲響起，天色陡然大變，鉛灰色的冰雹云遮天蔽日，所有的光亮似乎在一瞬間被魔鬼吸走，天地間暗黑如夜，唯有炫目的閃電劃過天際，狂風(fēng)大作，裹挾著豆大的冰雹粒鋪天蓋地而來，四處鬼哭狼嚎。歐珠怕手中獵槍成為閃電的目標(biāo)，趕緊扔下槍跳下巖石抱頭蜷縮著等待。冰雹在羌塘最平常不過，尤其是雨季，幾乎日日都有。有時只是過片云彩，一兩炷香的時間，隨后又是晴空萬里。如眼下般勢道如此迅猛，聲響如此駭人的倒也少見。閉目靜待，聽到冰雹砸下的聲音和風(fēng)聲漸漸變小，慢慢消失。

當(dāng)歐珠回到第一個山脊的時候，正是太陽落山的時間，他習(xí)慣性地眺望白瑪崗日。只見暗藍(lán)色的天宇下是絢爛霞光，白瑪崗日的主峰在橘色的云霧后若隱若現(xiàn)。他雙手合十，閉目念起金剛上師咒：嗡阿吽班雜咕嚕叭嘛悉地吽。啟請蓮花生大士以他的加持力賜給羌塘的一切生靈無上的成就。連續(xù)誦讀七遍，歐珠睜開眼睛準(zhǔn)備下山，卻看見白瑪崗日上部的云霧全部散盡，五個峰頂盡皆顯露，在夕陽映照下猶如盛開的金色蓮花，無比圣潔莊嚴(yán)。歐珠情不自禁地俯身磕起長頭，再抬頭時卻見金蓮已經(jīng)消失不見，唯余幾縷金紅色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