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粉和++周保國
〔摘要〕明初,襄陽實行“空其地,禁流民不得入”的政策,后隨著流民的增多和不可遏止,明政府改弦更張,實行附籍政策。明代先后經(jīng)歷了“田產(chǎn)以附籍”“州縣以附籍”“歲查以實保甲”的流民附籍政策演變,適應(yīng)了不斷變化的形勢,體現(xiàn)了國家對流民的重視,和“民性猶水”、善導善下而治之的治民思想,為流民附籍提供了保障。
〔關(guān)鍵詞〕明代襄陽;流民附籍;“田產(chǎn)以附籍”;“州縣以附籍”;“歲查以實保甲”
〔中圖分類號〕K248;K24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6)04-0167-06
①對于流民,歷史文獻中多有表述,且名目眾多,有“逃戶”“流民”之稱,“其人戶,避徭役者曰逃戶,年饑或避兵他徙者曰流民,有故而出僑于外者曰附籍,朝廷所移曰移”(張廷玉:《明史》卷77《食貨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1878-1879頁),又有棚民之稱:“江西、浙江、福建三省各山縣內(nèi)向有民人搭棚居住,種麻種箐,開爐煽鐵,造紙制菇為業(yè)”。(張廷玉:《清朝文獻通考》卷19《戶口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冊,5027頁)《清史稿》也有類似記載:“棚民之稱,起于江西、浙江、福建三省。各山縣內(nèi)向有民人搭棚居住,藝麻種箐,開爐煽鐵,造紙制菇為業(yè)”。(趙爾巽:《清史稿》卷120《食貨一》,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3483頁)而“客民”,則多用作與“土著”相對的一種稱呼:“其往來而賈者,秦人居多,百數(shù)十家,緣山傍溪,列屋為肆,號曰‘客民,別‘土著也”。(陶壽嵩修、楊兆雄纂:同治《竹溪縣志》卷14《風俗》,《中國地方志集成·湖北省府縣志輯》,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60冊,217頁)
〔作者簡介〕董粉和,蘇州科技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周保國,蘇州科技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江蘇蘇州215009。
襄陽地處鄂豫川陜交界,史載其“地多山,元至正間流逋作亂。元祚終,不能制。國初命鄧愈以大兵剿除之,空其地,禁流民不得入”?!?〕“然地界湖廣、河南、陜西三省間,又多曠土。山谷阨塞,林箐蒙密,中有草木可采掘食。正統(tǒng)二年,歲饑,民徙入不可禁”?!?〕可見,襄陽由于其特殊地理位置,明初是作為特別行政區(qū)劃存在的,“空其地而禁流民”。這一點文獻多有反映,“荊襄地連數(shù)省,川陵延蔓,環(huán)數(shù)千里。山深地廣,易為屯聚。自洪武初,高皇帝命申國公鄧愈芟平之后,禁無人入”。〔3〕然而,恰恰就是在禁令施行的洪武年間,此處就已經(jīng)有流民①了。“流民所在,有自洪武以來住成家業(yè)者。亦多聽撫當差,未嘗為惡”。〔4〕之后,流民更是絡(luò)繹不絕?!扒G襄流民自永樂、宣德以來,言者每以為憂”。〔5〕至成化年間,流民已經(jīng)形成相當?shù)囊?guī)模:“永樂迨今,所在流移,歲集月聚,無慮百萬”?!?〕
一、田產(chǎn)以附籍
面對數(shù)以百萬計、不可禁止的流民,朱元璋在施行“黃冊制度”“路引制度”,嚴格限制人民遷徙的同時,也對流民進行附籍。洪武二十四年“上諭戶部臣曰:民窘于衣食,或迫于苛政則逃。使衣食給足,官司無擾,雖驅(qū)之使去,豈肯輕遠去其鄉(xiāng)土。今逃移之民不出吾疆域之外,但使有田可耕,足以自贍,是亦國家之民也。即聽其隨地占籍。令有司善撫之”?!?〕永樂帝認為隨州、棗陽等縣流民“人孰不欲保聚鄉(xiāng)里為良善?此蓋厄于饑寒而有司不能撫綏故耳??汕惨谎加吠I之歸。不須治罪”,“惟出入官府,蠹政害民,及惑眾劫掠者論之以法”?!?〕正統(tǒng)元年襄陽府屬均州光化縣,對于流民,“命都、布、按三司躬親驗丁入籍,撥與絕戶荒田耕種,納糧當差”。〔9〕正統(tǒng)三年,湖廣襄陽府宜城縣知縣廖仕奏:“諸處商賈給引,來縣生理。因見地廣,遂留戀不歸。甚至娶妻生子,結(jié)黨為非。竊恐天下地廣人稀之所,似此不少,宜加禁防。事下行在戶部。以為宜督責歸家。其有愿占籍于所寓,以供租賦者,聽從之”。〔10〕
實際上,對流民的附籍,至遲在宣德時期就已經(jīng)形成制度。宣德五年即有榜文: “如每丁種有成熟田地五十畝之上,已告在官者,準令寄籍;有于百里之內(nèi)或百里之外分房耕種,原籍徭賦不誤者;或遠年迷失鄉(xiāng)貫,見在居住,未經(jīng)附籍者,所在有司勘實書籍,送部查考”?!?1〕在這項建議中,列舉了三種附籍的情況。英宗即位之初就貫徹附籍制度,并“授以地畝,俾供租稅”。正統(tǒng)元年“命逃民占籍于所寓。先是行在戶部奏:‘各處民流移就食者因循年久,不思故土,以致本籍田地荒蕪,租稅逋負。將蠲之,則歲入不足;將征之,則無從追究。宜令各府州縣備籍逃去之家,并逃來之人,移文互報,審驗無異,令歸故鄉(xiāng)。其有不愿歸者,令占籍于所寓州縣。授以地畝,俾供租稅。則國無游食之民,野無荒蕪之地矣”。〔12〕景泰年間,授流民以田產(chǎn)的政策依然沒有改變。前河南參政孫原貞奏流民有“轉(zhuǎn)徙南陽、唐、鄧,湖廣襄、樊、漢、沔之間逐食??制湎嗑蹫楸I,宜俟年谷頗登,敕令各臣,督有司、府、州、縣各委官沿村挨勘驗口,以給田業(yè)。隨土宜以課農(nóng)桑,舉鄉(xiāng)飲以導其父兄,立鄉(xiāng)學以訓其子弟,建鄉(xiāng)社使知報本,設(shè)義食使知備荒,時加巡察撫綏。德理以化之,刑法以齊之,徐議其賦役。俾為治民之良法,庶無后來之患”?!皬闹!薄?3〕
通過比較宣德、正統(tǒng)、景泰三朝的流民政策,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附籍政策已經(jīng)固定化而形成制度。而具體實施附籍的一項重要措施就是“授以地畝”或“給田業(yè)”,所不同的是宣德時期是以地畝為附籍的標準,而正統(tǒng)和景泰時期,為了使流民附籍的政策能夠更好地實施,化被動為主動,主動授流民以地畝。
對于襄陽所屬的秦巴山區(qū)的封禁,在成化年間就已經(jīng)解除了,查《大明會典》,成化七年,“令荊襄、南陽等處深山窮谷,系舊禁山場。若不附籍流民,潛住團聚為非者,許軍衛(wèi)、有司、巡捕官兵、里老人等,拘送各該官司,問刑衙門。問發(fā)邊遠充軍。窩藏之家罪同。若不系禁約山場,止于余外平地、州縣軍屯官莊藏住,不報籍者,遞發(fā)原籍當差”?!?4〕這里雖然仍然將舊禁山場和余外平地區(qū)別對待,但是用意不在封禁,而在強調(diào)曉諭流民要附籍,只不過對舊禁山場不附籍的流民處理要重一些,“發(fā)邊遠充軍”,而普通地方則僅“遞發(fā)原籍當差”罷了。這一點恰恰表明對這一地區(qū)的封禁已經(jīng)解除。
“給田畝以附籍”,成果顯著,以房縣為例,“房縣編戶初不過四里,自永樂以來,仕宦僑居流移附籍者,增至四十余里,各安生業(yè)”?!?5〕
同時,為了便于流民附籍,政府設(shè)置了撫民官。宣德時期,就已經(jīng)有撫民官的設(shè)置。宣德六年,“吏部言河南、山東、山西、湖廣、浙江、江西有巡撫侍郎。其府州縣七百三十五處,已于額外增官一員凡七百三十五員,宜改為撫民官”。〔16〕雖然撫民官的設(shè)置背景是因為“逃民多有復業(yè)而再逃者,今當重造籍冊”〔17〕,但是既然“重造籍冊”,那么在關(guān)注逃民的同時,當然不能不關(guān)注遷入當?shù)氐牧髅?。于是在“正統(tǒng)二年,令各處有司委官,挨勘流民名籍、男婦大小丁口。排門粉壁,十家編為一甲?;ハ啾WR。分屬當?shù)乩镩L帶管”?!?8〕景泰六年,“設(shè)湖廣襄陽府房縣撫民縣丞一員,以地曠山多逃民所聚故也”?!?9〕天順八年,“添設(shè)湖廣布政司參議一員,于荊襄、漢陽等府,撫治流民”?!?0〕撫民官的設(shè)置,強化了對流民的附籍管理,并為進一步設(shè)州立縣做了準備。
二、州縣以附籍
《明史》記載:“成化初,荊襄寇亂,流民百萬。項忠、楊璇為湖廣巡撫,下令逐之,弗率者戍邊,死者無算。祭酒周洪謨著《流民說》,引東晉時僑置郡縣之法,使近者附籍,遠者設(shè)州縣以撫之。都御史李賓上其說。憲宗命原杰出撫,招流民十二萬戶,給閑田,置鄖陽府,立上津等縣統(tǒng)治之”。〔21〕有學者考證,周洪謨所提之建議是在項忠驅(qū)逐流民之后的有感而發(fā)。〔22〕不管之前還是之后,都表明這一時期,設(shè)州縣以附籍再次提上日程。
成化年間,荊襄地區(qū)爆發(fā)了兩次流民起義,一次是成化元年,一次是成化六年。王恕,“字宗貫,三原人。正統(tǒng)十三年進士?!苫?,南陽、荊、襄流民嘯聚為亂,擢恕右副都御史撫治之?!c尚書白圭共平大盜劉通,復討破其黨石龍。嚴束所部毋濫殺,流民復業(yè)。移撫河南。論功,進左副都御史”。〔23〕王恕是參與平定成化元年流民起義的官員,曾提出設(shè)州縣的辦法附籍流民,“流民既肯耕種,當量立州縣以治之,自然向化成善地矣”?!?4〕第二次荊襄流民起義后不久,又有都御史李賓言:“襄流民必立州縣、衛(wèi)所以統(tǒng)治控制之,可免后患”?!?5〕成化皇帝認可了這一建議,并派原杰出撫?!?6〕關(guān)于這次的立州縣,《明實錄》這樣記載道:“襄陽府所轄鄖縣,地接河、陜,路通水陸。居竹、房、上津、商洛諸縣之中,為四通八達要地,且去府五百余里,山林深阻,官司罕到,盜賊猝發(fā),緩急無制。合拓縣城置府,擬名鄖陽”,又“分襄陽府所屬竹山、房縣、上津、鄖四縣來屬,又于竹山之尹店置竹溪縣,……于鄖之南門堡置鄖西縣”。〔27〕“荊襄流民自永樂、宣德以來,言者每以為憂。至是設(shè)立軍衛(wèi)有司,編籍既定,遂帖然安堵”?!?8〕
雖然明政府此時施行的是附籍政策,“然而總督軍務(wù)都御史項忠復令遣還原籍”?!?9〕“荊襄盜起,皇上命右都御史項忠往總軍務(wù)。詔旨諄諄諭令,罔及非辜。其后賊首王彪既已就擒,盜亦漸息,宜令附籍者,聽其生業(yè)”?!?0〕《明史》也載:“荊襄流民,許所在附籍。都御使項忠復遣還鄉(xiāng)”?!?1〕項忠違背附籍政策的原因在于,其一,附籍政策本身對于復逃者的限制。附籍政策實施后,出現(xiàn)了“新收逃戶既得賑恤,復業(yè)流民又免糧差,惟安土重遷、始終不逃者每代逃戶陪糧服役,幾不能存”〔32〕的現(xiàn)象。為了更好地完善附籍制度,正統(tǒng)時期又規(guī)定“敢有展轉(zhuǎn)復逃,團聚山林、湖濼,投托官豪勢要之家藏躲,抗拒官府,不服招撫者,正犯處死,戶下編發(fā)邊遠充軍。里老窩家,知而不首及仍前占恡者,同罪。該管官吏一體論罪”?!?3〕其二,面對當時流民起義迭起,沒有附籍的流民是一個不穩(wěn)定因素,成為政治隱患。且流民中各種人都有,“訪得逃移之人情狀不一。有因原籍賦稅浩繁,家道貧窘者;有因犯強竊、盜劫,殺人命越獄在逃、赦所不原者;有因為事發(fā)充軍脫逃者”?!?4〕明政府為平息起義浪潮臨時規(guī)定:“未附籍者斟酌驅(qū)遣”。〔35〕而所斟酌驅(qū)遣對象,當然是于法不容的如“犯強盜竊、劫殺人命、越獄在逃、赦所不原”等。
①關(guān)于荊襄流民起義多有學者論及,參見賴家度《明代鄖陽農(nóng)民起義》,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56年。
當然,附籍政策無法做到百無遺漏,項忠就曾說以前“附籍百無一二”〔36〕,那么這些流民都到哪里去了呢?他們大多為豪強勢家所匿。如“光化縣陳長子者,籍雖有之,占山四十余里,招聚無賴千余,爭斗劫殺,釁常由之”?!?7〕這些人依附于豪強之家,逃避賦役稅收,團聚為非,成為中央集權(quán)的一個巨大威脅,明政府當然要設(shè)法促使其回籍復業(yè)。但當時已無地可附,無籍可附。我們注意到項忠曾說他“已遣回流民一百五十余萬,謫戍賊黨一萬二百有奇,隨居家屬五萬九千余”。〔38〕這近一百六十萬的流民,需要有大量土地來附籍,而明中葉以后,土地兼并非常嚴重,洪武二十六年“核天下土田,總八百五十萬七千六百二十三頃”。弘治十五年,“天下土田止四百二十二萬八千五十八頃”?!?9〕“自洪武迄弘治百四十年,天下額田已減強半,而湖廣、河南、廣東失額尤多。非撥給于王府,則欺隱于猾民”?!?0〕皇親國戚、官要勢家的掠奪,使得政府手里已經(jīng)沒有土地可以交由流民耕種。以襄陽而言之,正統(tǒng)二年,“以湖廣襄陽府所屬襄陽各縣無稅田地三百九十六頃、山二所,給賜襄王贍墡。仍遣書諭王曰:耕種田地必須戒飭下人,毋侵擾細民,以全盛德”?!?1〕“必須戒飭下人,毋侵擾細民,以全盛德”之語恰恰反證了襄王的巧取豪奪。上述光化縣豪強陳長子,一人就占田四十余里。成化四年刑科給事中白昂以災(zāi)異上言:“今河南荊襄附籍流民已有六萬三千余戶,未附籍者猶不知數(shù)”?!?2〕這里所說的附籍從時間上來講很可能就是成化二年第一次荊襄地區(qū)流民起義之后,而地點就是戰(zhàn)爭主要發(fā)生地,同時也是流民的主要聚集地襄陽、南陽、荊州三府。①附籍的人太多,以至于“南陽、襄陽、荊州、德安四府,沔陽、安陸二州,地大物眾,雖磽瘠污菜之地,亦漸為居人及流民墾種成田”?!?3〕
我們還可以從一個側(cè)面來了解當時的土地占有情況,成化十二年,原杰撫治荊襄時“立鄖陽衛(wèi),衛(wèi)為前左右三所”。〔44〕明季有軍屯制度,“為保證軍糧的供應(yīng),明代衛(wèi)所分軍屯種”,同時“為保證屯軍進行生產(chǎn),每軍則授給(派給)一定畝數(shù)的屯地”?!?5〕查《大明會典》,國初“糧餉匱乏,初命諸將分屯于龍江等處,后設(shè)各衛(wèi)所創(chuàng)置屯田”,“每軍種田五十畝為一分,又或百畝,或七十畝,或三十畝,或二十畝不等”?!?6〕王毓銓先生認為:“新設(shè)的鄖陽衛(wèi)也一定分軍屯種,只是文獻失載罷了”,并援引正德《金山衛(wèi)志》的記載說,“凡新立守御衛(wèi)分,例撥軍墾田屯種”。〔47〕而實際上《明史》卻說鄖陽“衛(wèi)所俱無實土”?!?8〕并不是文獻失載,而是彼時彼地確實沒有余田屯種了。試想連衛(wèi)所都沒有足夠的田地,何來多余的田畝安插流民呢?所以就在朝廷重申附籍政策的同時,湖廣按察司僉事尚褫就提出“欲遵前旨,恐附籍者多后將難處”〔49〕,而且近一百六十萬數(shù)量的流民也并非一州一縣的戶籍所能容納,而此時新州縣又尚未設(shè)立,項忠只有出此無奈之舉。
再有,荊襄流民起義爆發(fā)后,多有大臣建議重新封禁山場,王恕曾建議“仍仰嚴加禁約。今后各處趁食流民僧道。一應(yīng)無文引之人。俱不許擅入前項山場”?!?0〕成化十二年,原杰主持立州縣的同時也希望,“圣旨榜文嚴行禁革。凡深山大谷之內(nèi),復集續(xù)來及展轉(zhuǎn)流徙者,并發(fā)戍邊,匿主同之”?!?1〕然而可能不會產(chǎn)生實效。
三、歲查以附籍
距離成化十二年剛剛過去三年,成化十五年提督撫治鄖陽等處大理寺右少卿吳道宏奏:“有河南流民冒禁成群潛入荊襄居住”?!?2〕成化十八年又奏“自去冬以來,河南、陜西、山西、北直隸流民扶老攜幼。入荊襄境內(nèi)。潛奔入山”?!?3〕弘治二年,襄陽地區(qū)即有一次大規(guī)模的附籍,“撫治鄖陽都御史鄭時等言:‘自川、陜、湖、貴歲荒之后,皇上念窮民流徙之苦,屢降德音,令所司加意撫恤。臣等雖未能盡勞來安集之道,今流民在湖廣鄖、襄、荊三府已成家業(yè),愿附籍者五萬七千八百二十四口……請照例存留撫馭”。〔54〕十七年,“令撫按官嚴督所屬,清查地方流民。久住成家,不愿回還者,就令附籍”?!?5〕弘治十八年,戶部議定,荊襄等處流民,“其久住成家不愿還鄉(xiāng)者,就彼安插”?!?6〕同時規(guī)定,“繼是以后歲一清查”〔57〕,并作為官吏考核的一項重要標準,“每歲終,爾等將各官行過事跡從公稽考。有怠事者參究”。〔58〕正式確立了“歲查”制度。
“歲查”制度的制定是與當時襄陽流民的新形勢相適應(yīng)的。成化十二年到弘治十八年,過去了二十余年,是整整一代人的時間,昨日之新戶,已為今日老戶,“客戶集而土著徙”的普遍現(xiàn)象廣泛存在于弘治年后的荊襄山區(qū)。甚至早在成化十二年以前,就有土著淪為逃戶的現(xiàn)象。如以竹溪縣為例,上文講到,成化十二年分原來襄陽府屬縣“竹山之尹店置竹溪縣”〔59〕,“先是尹店隸于竹山,民戶所佃官畝稅二斗七升,逃戶之田吞沒于豪猾者,頻年責稅于他戶”?!?0〕之后更成為一種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嘉靖年間,距成化“將及百年于茲矣。緣時移事遷,威惠漸愒。加以天時之災(zāi)沴不常,有司之撫循無狀,政煩賦重,轉(zhuǎn)徙相仍” ,“土著之老戶,變?yōu)檗復?。附籍之流徒。潛歸鄉(xiāng)井。昔時版籍之實民。今多紙上之虛數(shù)。人戶產(chǎn)業(yè),名有實無”。以至于“土著之民。十僅四三。而五方流寓。居其六七”?!?1〕“中間流民,有先年附籍數(shù)姓朋戶,今眾至二三十丁,或五六十丁,自有附籍之心。后因府官科差煩重,隨復逃移,版籍為虛者。又有流來年久,迷失鄉(xiāng)貫,造屋買田,娶妻生子,不曾報冊者。又有近年荒困,流移趁食未歸者”?!?2〕
弘治二年的附籍,要滿足兩個條件即“已成家業(yè)、愿附籍者”。之后的嘉靖年間,又有名臣撫治,潘旦于嘉靖八年,“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撫治鄖陽地方”?!?3〕其到任后上了一道《議處鄖陽流逋疏》,提出的附籍政策是流民“有事產(chǎn)妻室,未報冊者,姑免問罪,即以附籍補填前項虛戶格眼,一應(yīng)差役。比老戶減半科差,以示存恤。其余近年流民,或脫逃軍匠,來歷不明之人,給示曉諭,限三月之內(nèi)責令里老保甲鄰佑房主,逐之還籍”?!?4〕只對其中“有事產(chǎn)妻室”者附籍,而對“其余近年流民”,即無家業(yè)的流民,則需要“逐之還籍”。吳桂芳,“字子實,新建人。嘉靖二十三年進士”?!?5〕嘉靖四十一年“命原任右僉都御史巡撫福建吳桂芳以原職撫治鄖陽”。〔66〕在任期間其有《條陳民瘼疏》一道,吳桂芳提出的附籍政策是:“娶有室家,置有房屋,典種田地,營運年多,勢在重遷者,務(wù)要挨門逐戶,從實開報到官,令其附籍本住里下”。〔67〕同樣強調(diào)“娶有室家,置有房屋”,即有家有業(yè)。而《大明會典》也載,嘉靖九年題準:“各該州縣,如有流民在彼寄住年久,置有田產(chǎn)家業(yè),不愿還鄉(xiāng)者,查照流民事例,行文原籍,查勘明白,許令收造該州縣冊內(nèi),填入格眼,照例當差納糧”?!?8〕也將“田產(chǎn)家業(yè)”“久住成家”作為附籍的標準。
弘治、嘉靖年間以“家業(yè)”為標準的附籍政策相對于正統(tǒng)、景泰年間的“授以地畝”,更以流民自身生業(yè)情形為出發(fā)點,實質(zhì)仍在于明中后期土地高度集中,政府已經(jīng)無田可授。當然,這種附籍政策也是帶有強制性的,“若應(yīng)合附籍而抗違,及或似前影射而欺閃,查照題準事例,問發(fā)邊衛(wèi)充軍。容隱窩藏,各與同罪”。〔69〕
歲查制度以流民為主體,適應(yīng)了不斷變化的流民運動自身的特點,具有歷史進步性,清朝立國后,這一制度被繼承了下來。順治六年命“道府州縣有司,凡各處逃亡民人不論原籍別籍,必廣加招徠編入保甲?!繗q終,撫按分別具奏,載入考成”?!?0〕其附籍的標準也以“家業(yè)”為主:“人戶于寄居之地置有墳廬逾二十年者,準入籍出仕,令聲明祖籍回避。倘本身已故,子孫于他省有田土丁糧,原附入籍者,聽”?!?1〕
值得一提的是,與“歲查”制度相并行的還有編審制度?!皣鹾藢嵦煜露】?,具載版籍,迨生齒漸繁,老弱稺壯,歲有增除,及直省流民,遷移附籍,乃立編審”。〔72〕初“無一定之限,后定為五年”?!?3〕但是,編審之法重在編丁,所謂“凡編審直省人丁,原無定期?;蛉暌淮危蛭迥暌淮?,或十年一次”?!?4〕而人丁是和賦役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丁增賦亦隨之”?!?5〕這樣就導致大量無業(yè)貧民不在編審之列,且地方官在“編審人丁時,不將所生實數(shù)開明具報者,特恐加征錢糧,是以隱匿不報”。〔76〕以至于“應(yīng)山、棗陽只報二十余口及五六七口,且歲歲滋生數(shù)目一律雷同”〔77〕,“況各省民谷細數(shù),俱經(jīng)督撫于年底專折奏報,更無藉五年一次之另行查辦”?!?8〕乾隆三十七年,“著永行停止”。〔79〕可見,相對于歲查,五年編審,只同具文。而“歲查”制度之所以能有效實施,原因在于嚴行“保甲”。明代已經(jīng)開始注意到“保甲”的作用,上文鄖陽巡撫吳桂芳曾建議流民“令其附籍本住里下,填補迯亡甲首格眼”〔80〕,即實保甲。潘旦則建議發(fā)揮里甲的控制作用,流民有“去而復來,許里老保甲人等,拏送州縣正官”?!?1〕順治元年,行保甲之法,“凡保甲之法,州縣城鄉(xiāng)十戶立一牌頭,十牌立一甲頭,十甲立一保長。戶給印牌,書其姓名、丁口。出則注其所住,入則稽其所來”。〔82〕乾隆五年,更定保甲之法,“自順天府五城所屬村莊,暨直省州縣村莊,每戶歲給門牌,書家長姓名生業(yè),附注丁男名數(shù)(不及婦女),十戶為牌,立牌長,十牌為甲,立甲長,十甲為保,立保長?!瓱o論縉紳之家與齊民一體聽保甲稽查,其客民在內(nèi)地貿(mào)易者,與土著一體順編”。〔83〕
所謂“不論原籍別籍,必廣加招徠編入保甲”,是在流民時代形勢的變化下,對原有保甲制度的再次發(fā)展利用,也是對“田產(chǎn)以附籍”“州縣以附籍”的繼承。其目的也是為了更好地對流民進行附籍。
小結(jié)
古人常以水喻民,用水的流動特性,來比喻人民:“民猶水也,性無不下,澤所以能蓄者,以善下之也”?!?4〕明代名臣于謙也說:“民性猶水,治之者尤當防其壅決之患”?!?5〕通過對明代流民政策的梳理,我們會發(fā)現(xiàn),明代流民政策的演變,就是這一思想的最好體現(xiàn)。
明代襄陽以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地理形態(tài),成為流民聚集的地區(qū)。大量流民的涌入,使“禁流民不得入”的政策形同具文,同時帶來嚴重的社會問題。流民起義此起彼伏,引起了明政府高度重視,轉(zhuǎn)向講求實際,推行附籍政策,并一直延續(xù)到清代。最初是從基本的生產(chǎn)資料——土地入手,把流民與土地結(jié)合起來,培育流民生計,而后用新設(shè)州縣,安置移民,使流民皆有版籍。后來隨著流民形勢的進一步發(fā)展變化,明清政府也應(yīng)時而動,對原有的里甲制度加以發(fā)展利用,通過“田產(chǎn)以附籍”“州縣以附籍”“歲查以附籍”等流民政策的時間延續(xù),為流民附籍提供了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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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