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體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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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母親
□冉體東
公元一九二七年農(nóng)歷五月初五端陽節(jié),在四川省射洪縣柳樹鄉(xiāng)梅子灣一個三代教書的林姓先生的家里,第二個女兒哇哇落地,這就是我的母親,母親后面又添了三個妹妹一個弟弟。外公教書為生,家有薄地十余畝,雖不算富有,但養(yǎng)家糊口還是不成問題,女多男少,勞動力的缺乏給這個家庭帶來的困苦可想而知,為了生存,女兒們打小也不得閑著,母親排行老二,承擔得更多,這就注定了她一生勤勞、節(jié)儉、樸實、和善性格的形成。
母親自小乖巧可人,尊敬長輩,聽從長姐,愛護妹妹,偶有小食,從來先讓姐妹們分享;上地下櫥、洗衣挑水、喂豬放牛總是爭著干。外公雖然教書,母親卻沒有機會上學,一本《三字經(jīng)》和《女兒經(jīng)》就是母親童年和少年時期的文化生活。沒有紙筆,她就在煮飯時在灶前灰槽里抹平柴灰用棍子寫字,晚上就著油燈或者月光一邊紡紗一邊念書,“人之初,性本善,息相近,性相遠”、“女兒經(jīng),仔細聽,早早起,出房門,三歲打布殼,七歲縫衣服”,紗車的嗡嗡聲伴著少女的朗朗讀書聲,奏出了母親人生最美妙的樂章。外公非常喜歡這個勤勞好學的二女兒,在給孩子們分配難得的炒花生、炒胡豆時常常給母親多給點,可母親總是留下一些,給嘴饞的妹妹們,因此弟妹們常跟著她轉,使得長姐很是不高興。轉眼母親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良好的口碑使得前來說親的不少,可母親總沒有相中,直到有一天一個穿著陰丹藍長衫、戴著禮帽的翩翩青年的到來,被人從地里喊回的母親匆忙用粉擦了一下曬得黑里透紅的皮膚被人介紹給對方時,才引起了母親的砰然心動,而那青年竟然也一眼相中了這個黑黑的妹子,經(jīng)過合八字,竟然也全然相合,就這樣媒說之言,雙方滿意,天作之合,婚事定在秋后舉行。那是一九四八年棉花收獲后的日子,外公以六個(相當于六十斤)棉花作嫁奩,父親的朋友們從三臺開來一輛運貨車接親,母親就此作了新嫁娘。
母親從射洪縣鄉(xiāng)下到了三臺縣城里,開始了全新的生活。父親是家中的老幺,前面的三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早已成家立業(yè),母親一嫁過來,就承擔起了家庭主婦的全部責任。此時的父親通過多年的拼搏,已是一家小飯館的股東,并承擔經(jīng)營的主要任務,母親的到來給父親的生意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興旺。每日她面帶笑容站在收銀柜前,姣好的容貌,和藹的態(tài)度,贏得了不少的回頭客,看著白亮的銀元嘩嘩地流進柜內(nèi),母親對未來的生活充滿希望。然而好景不長,一九四九年秋,三臺縣解放,一伙逃亡的國民黨殘兵敗將,沖進店內(nèi),一陣打砸搶后,小店遭到了毀滅,從此我們的父母成了無產(chǎn)者。為了生存,父親背井離鄉(xiāng)在外跑小生意常年不著家,母親帶著不大的我艱難度日,她背著幼女,到剛成立的豬宗廠扯豬宗;到絲廠扯繭經(jīng);幾乎當盡了家中之物,才得以免強維持生活。妹妹出生后,日子更加艱難。年輕的母親拖著兩個幼兒,得不到任何幫助,只好背著大的,把小的用被子、枕頭攔住放在床上,到附近鄉(xiāng)下給人扯麥子,扯十個得一個,然后將麥穗帶回家,用撮箕搓下麥子母女們裹腹。艱難的日子實在熬不下去了,外公知道后,讓母親帶著孩子回到了射洪縣鄉(xiāng)下,這是一九五三年夏。
年輕的母親回到故鄉(xiāng),如魚得水,下地上櫥,她又成了外公外婆的得力助手,我們兩個幼小的孩子則成了全家的新寵,外公外婆關愛著,姨娘、舅舅們照顧著。父親回來看過我們一次,見我們過得很好,就又放心地出外謀生去了,這一走就是四年渺無音信。這期間,母親生下了第一個弟弟,農(nóng)村的缺醫(yī)少藥加上外公家的貧困,弟弟不到兩歲便夭折了。母親忍住了失子的悲痛,把年輕的生命完全投入到了當時農(nóng)村的互助組、合作社工作中去。在那個辟靜的小山村,每天一大早就能看見一個少婦拿著鐵皮話筒,吆喚村民出工的清脆聲音;她奔走在鄉(xiāng)民們中間,組織大家努力生產(chǎn),走集體化共同富裕的道路。母親的出色工作很得工作組領導的嘗識和群眾的擁護,她當上了基層人民代表,初級農(nóng)業(yè)合作社的副社長,并被選為上調(diào)區(qū)干部的后備人員。這是母親人生的輝煌和驕傲。
這段生活很快就結束了,一九五七年父親一封家書,懇請外公盡快把我們母女送達江油居住。為了家庭的團圓,母親只好告別了親人,丟下了蒸蒸日上的工作,在外公的親自護送下來到江油縣重華鎮(zhèn)與父親相聚,從此過上了相夫教子的家庭生活。每日,父親到附近各鎮(zhèn)趕場搞修理掙錢養(yǎng)家糊口,母親則勤儉持家,閑時幫街鄰們縫衣做鞋,深得大家的好評。一家人雖不富裕,但小日子其樂融融。不久全國性的大躍進開始了,重華小鎮(zhèn)上的居民也投入到了這轟轟烈烈的運動。先是全民除“四害”,接著城鎮(zhèn)居民下鄉(xiāng)支農(nóng)。新來入戶的母親被例入了下放對象,成了鎮(zhèn)邊群益社社員。農(nóng)忙時下地勞動,日常在社里組織的縫紉組手工縫制衣服。每天母親從社里的公共食堂端回雜糧飯,我們姐妹倆吃得特別香,后來則只有“邊邊起波浪,中間淹死人”的清水飯了。對這一家兩制的生活父親極其不服,他幫助母親義無反顧地向周總理寫了一封長長的呈訴信,反映當?shù)匾恍┻`反政策的行為,并對自己遭到的不公平待遇表示極大的憤慨,同時賣掉了家中僅有的一點什物,破釜沉舟地將我們母女三人送回了射洪縣鄉(xiāng)下。母親的問題很快得到回復,被迅速地從農(nóng)村收回了鎮(zhèn)上,并被安排到了小溪壩供銷社工作。母親識字不多,但刻苦精神是從小就養(yǎng)成的,供銷社旅館工作給客人登記,沒有文化是不行的,母親硬是在小油燈下勤學苦練,掃除了文盲,適應了新的工作需要。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食品嚴重短缺,母親忘不了還在鄉(xiāng)下支農(nóng)的父女三人,單位分一點吃食,她總是省下給我們送回,我忘不了那豬油渣炒水豆豉的味道,香噴噴的一大碗,那是當時母親給我們的最好美食。一九六一年,母親生下弟弟后,我們一家才得以團圓,全家搬到小溪壩定居。為了照看好年幼的孩子們,母親從供銷社調(diào)入了集體綜合社,與父親經(jīng)營了照相、茶館、小食店等等業(yè)務。這期間,母親又接連生下了兩個妹妹。在我的印象里,那些年母親背上總是背著孩子,瘦小的母親背著弟弟走鄉(xiāng)串戶給人照相;背著小妹給人摻茶遞水、端菜送飯;背著么妹在副食店給人遞送什物。那些年的母親沒穿過一件新衣,沒吃過一頓伸抖飯,而我們五個孩子,過年時總有一身新衣,一雙新鞋;每當單位打牙祭,母親總是把自已的一份端回放在孩子們的面前,看著孩子們吃得那么香甜,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母親啊,你把甘甜的乳汁、一腔的心血都給了孩兒們,給了你的家,卻從未顧惜過自己,這“三春輝”,孩兒們一生都是難于報答的。
母親對人熱情,樂于助人,工作上從不挑肥撿瘦,總是搶著干活,從不多言多語,在小溪壩街上是出了名的好人,單位上的人親熱地稱她為"林老好"。退休前母親一直在小溪壩綜合社飲食店工作,她常年做“墩子工”,每天一站就是十來個小時,潮濕的工作環(huán)境和長期切菜的機械性動作嚴重地摧殘了她的膝關節(jié)和肩關節(jié),以至于后來落下了腿痛的病根和肩膀左邊低右邊高,而我們的母親對此卻毫無怨言,每當憶及那時的工作,她臉上總是充滿了笑容。單位領導信任她,同事們喜歡她,母親為此滿足了。
父親是我們家的梁,母親則是我們家頂梁的柱,在這梁柱支撐的家里,有我們五只快樂的小鳥繞著梁柱歡笑。在那個時代,僅管我們的父母很努力,但家中一直很窮,我們常常缺吃少穿,但我們卻充滿歡樂,這是因為有我們的父母撐著。母親是一個很知足的人,總是認為現(xiàn)在比過去好,今天比昨天美。手中再羞澀,她也總說“有的”,日子再苦她也總說“比人家好多了”。母親從不怨父親沒掙回多少錢,她總是精心地打理著家中的生活?!按蟮拇┝诵〉拇p縫補補又一年;廢舊的東西不能隨便扔,節(jié)約一個是一個”,這就是母親的持家之道。對父親,她極盡了賢妻的職能。在父親年輕時外出四年不歸時,她癡癡地盼著;父親愛交朋結友,對他的瀟灑應酬,她順著;父親在政治運動中挨整,她無怨地守著;老年的父親病了,她細心地照料著;對父親的暴脾氣,她一生忍著。母親常常教導我們:“對任何人要多想著別人的好處,以寬容之心待人,你就不會生氣了。”這是母親一生對人處事的信條。
母親是一九八五年春退休的,退休后遷來長鋼幫我料理家務,助我們夫婦讀完了電大,沒有母親的幫助,我是難以完成學業(yè)的,我永遠不會忘記母親的恩德。如今,母親已年近八十,身體大不如前,但精神不老,她還種著幾塊小小的菜地,一年四季新鮮蔬菜不斷;她一人獨處,不愿給任何一個兒女增加不便。母親獨自打點著自己的生活,能做的事從不讓別人做,一直堅持著“早早起出房門”的鍛煉習慣,克服諸種老年病的折磨,從不在兒女們面前嘮叨嘆息,孩子們回家,她總是擺些愉快的事并拿出好吃的東西讓我們邊吃邊笑,仍把早已成年的我們當成當年的小兒女。母親隨和、大度、樂善,贏得了不少朋友,她不是本地老街坊,卻勝似老街坊,每搬一處居住,很快就會交上朋友;一出家門,便有友人問訊,她與她們散步、閑聊,一起拉家常;逢年過節(jié),總有朋友前來探望。我愛問母親,你怎么認識她們的呢?母親總是笑著回答,“你對別人好別人對你也會好,一心換一心嘛?!北姸嗟呐笥咽顾纳畛鋵嵑涂鞓?。母親一生信佛,但未皈依,她始終以仁慈追求“三生”,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報應,為了來世,為了兒孫們她燒香敬神,樂善好施。
我們的母親是平凡的,她沒有積累財富,但卻積累了我們?nèi)≈槐M,用之不竭的精神源水,潤育著我們踏踏實實的人生。親愛的母親,我們衷心地祝福你永遠健康、快樂,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