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成
父親(外四首)
□甫躍成
隱約在變,又似乎從來沒變。
一些人走了,一些人
繼之而來,使用相同的姓
和類似的名,在同樣的
山水之間,續(xù)寫一個寨子
漫長的家譜。
多少故事發(fā)生了?
多少腳印不可磨滅?
一只烏鴉“啊”的一聲
飛過村口,有人抬頭——
這烏鴉似曾相識,難說是不是
兩百年前的那一只。
我開始變得、越來越像他,
越來越像一個固執(zhí)的老頭,
會獨(dú)自一人,躲在晦暗的屋里
看電視,或讀一本破舊的小說。
會突然之間,莫名地生氣,
與朝夕相伴的妻子爭吵,又在
抽完兩支煙之后,感到后悔,
努力想去彌補(bǔ)些什么。
我忽然感到,某種強(qiáng)大的基因
在我體內(nèi)決絕地復(fù)活,使我確信
我跟這個長我二十四歲的男人
有切割不斷的關(guān)聯(lián)。
這些年來,想到他,我就依稀
看見了二十四年之后的自己。
他的手指被鑿子戳穿,眉骨上有
木屑打出的疤痕。昨天我不慎
割傷了手指,就仿佛看到
這一刀,也曾割在他的身上。
二十四年過去了,我卻依然
有些心疼。
向一個站靠近,看它在路的盡頭
艱難誕生。一個點(diǎn)從無到有,
由淺入深,漸漸地露出
細(xì)微的輪廓。列車太長,鐵軌太短。
速度穩(wěn)中有升,拒絕下降。我看清了
小站的圍墻、脫了漆的黃色屋頂。
說話之間,它迎面奔來。
“陳家溝站”——破舊的站牌上
四個黑字被雨淋濕,旁邊一棵枇杷樹
還在滴水。兩個女人穿著制服
正在說些什么,一個坐著,
一個倚門而立。她們長得
多像我老家的兩個親人??!
她們是否也有著
相似的故事,一個像我一樣的
窮親戚?那個站著的女人
往車窗上掃了一眼,視線跟我一碰,
隨即轉(zhuǎn)過臉去,接著聊天。
列車轟隆轟隆駛了過去,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招呼一聲。
他總是睡不好覺。房間太窄,就在公路旁邊,
鄰居的鼾聲和汽車的喇叭輪流向他進(jìn)攻。
他時常加班,下了班去接孩子,
定期陪父母到醫(yī)院做健康檢查。
他查看電表的讀數(shù)是否準(zhǔn)確,
持有的股票是否上漲。他想買車,
所以關(guān)心獎金的額度,柴米油鹽的價格。
他和妻子偶爾吵架,作為薪水的兩個來源,
他們合作默契,但交談不多。
看完肥皂劇,他們輔導(dǎo)女兒的功課,
有時他也一個人呆在屋里上網(wǎng)。
夜里他會抱抱妻子,但更多的時候,
他獨(dú)自醒著,盯著黑暗中的天花板一言不發(fā)。
多少年前,他暗戀美麗的校花,
無數(shù)個夜晚為她失眠;如今他再次失眠,
只是已沒有精力,去戀些什么。
生活面前,所謂愛情也不過屁大點(diǎn)兒事兒。
他翻一個身,閉緊雙眼開始數(shù)羊。
撥通電話,你就開始向我抱怨。
你急需意義、成就感,
討厭沒日沒夜的操勞
都只為了掙錢。那些忙碌的工蟻
曾讓你不齒,可你料想不到
終有一天,你會加入它們的行列。
這兩年來,養(yǎng)活自己
就已耗去你這么多精力。
你總是騰不出手來,理一理思緒,
讓自己活得更像一個人。
有一陣子,你迷上了買彩票,
期待著突然中個五百萬,然后辭職,
愛干什么干什么,從一頭物質(zhì)的獸
變成一只精神的鴿子,飛上天去
就再不下來。可是熬了十個月,
不曾中過一枚硬幣。過完星期天,
你仍得擠進(jìn)地鐵,鉆進(jìn)辦公室,
放下高材生的架子,見到主任
就堆出滿臉的笑容。
這樣的日子令你痛恨。你甚至想
搖身一變,就已六十出頭,呆在家里
領(lǐng)退休金??墒巧钭プ×四?,
死活不肯替你減掉
這受苦受難的三十多年。
多少個夜晚你睡不著覺,大喊一聲,
坐起來,發(fā)誓要換個工作。
辭呈都已寫好,卻不知道
除了眼下正在做的這些,你到底還能
做些什么。所以你退縮了,反而更加
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一句話
得罪了誰,就被突然開除。
說到這里,你長久地沉默。
幾分鐘后,你掛斷電話,
夾著公文包一個人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