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蔣 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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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生的魚(外三章)
四川蔣默
有的心思是漂浮在水面的,有顫動,有疼痛。弱小的水生動物,一刻也停不下來,在蕩漾的波浪之間,總想抓住飛掠的陽光——
抓住嘯鳴。
抓住陸岸。
我居住的城市有一條河流,蛇一樣穿過鋼筋水泥的叢林,只是在夏季表露出煩躁,給人們一些警示。兩岸的喧鬧是固執(zhí)的,從每一棵樹上滴下,又匯聚成陰涼的夜風,拍擊留著縫隙的窗戶。
我是在深思熟慮之后,決定將自己的夢投入水中,像放生的魚。
我和我的朋友去過夢中的古堡,回來時都兩手空空。我們學會了建造石橋,用一盞盞紙糊的明燈,送往每一個夜行的人。我們要將那些無人問津的民間逸聞,放在行道樹上,枝葉間蜷縮著疲憊的鳥,沒有窠巢,暫時的棲身。因為視覺的原因,我們常常分不清哪些是出水的芙蓉、哪些是燃燒的霞云。
沉浸在水里,才能長出鱗甲么?我們心中的綠葉和紅花,是季節(jié)承諾了的。跟著水走,歌聲不斷。衣衫汗?jié)竦娜耍炖锕緡佒娋?,一不小心跌進河里,只有喂魚。
水不停留,我也不停留。
冰雪消融,溪水流淌在復蘇的山野。一陣風吹過,林間的枝葉手拉著手,仿佛要進行一次馬拉松競賽。而泥土中冒出的小草,不能不說是大地的毛發(fā)。
鳥不停留,發(fā)出了泉水的聲音,我在泉水中等待你的到來。
即使我站在樹下,在岸邊苦苦守候,溪流匯聚,加入了趕往大海的隊伍。我不知道你在隊伍之中,我不知道后來的洶涌。
不再飛越時,太陽下的樹影是我的擔憂。緩緩移動的光芒,不經(jīng)意覆蓋了你的道路。你難以辨別雜亂的足跡,你的茅屋和宮殿,你的疆土和畜群……在你的王國,你的世界,我是一只草叢里孵化的山雀,綠蔭中成長的山雀,紛飛在沃野的上空。
水不停留,我也不停留。
季節(jié)之河,內(nèi)陸之河,從我的身體穿越。我看見兩個不同的時代,兩個不同的國度,歷經(jīng)著相同的興衰,而堅持到最后的,依然是花草和樹木。
冰雪沉積太久,還原成水后,有著千百年的訴說。
你心中汩汩的水聲,不會消停。
千只鶴消失在天空,我不擔心。
千萬條魚消失在海里,我不擔心。
我認識的人消失在霧中,我照樣不擔心。天空有博大的胸懷,從未粉飾和掩蓋,她連那些星球都管不過來,有的在聚積,不斷擴大自身的勢力,抵抗攻擊,蓄意造反,制造星際戰(zhàn)爭。有的在游玩,東撞西碰,毀于一旦。而更多的行走在傳統(tǒng)的路上,不分時節(jié),不分晝夜,不分光明與黑暗。至于浪跡的云絮,逍遙清閑,隨意結伴,在風中撕來扯去,遍布擦痕,又隨時被霞光點燃,化為灰燼。鳥兒雖然渺小,卻飛翔得自由自在。
大海孕育了無數(shù)的生命,也生長了一個巨瘤一樣的野心。從當初的神話中醒來,精衛(wèi)銜來的那些石頭長成了無人的島礁,浮躁的白浪,馬群似的終日奔馳在藍色的海面。千百年來的船天天翻閱大海,還是沒有讀懂大海的變幻。最終被海浪收藏的,只有天真的魚群。而魚群,是大海發(fā)明的鮮活的文字,它們的邏輯是生存,它們的語法是弱肉強食。
我尋找那些消失在霧中的人群,也被卷入一場霧中。在霧中,有的人急于掙脫出去,有的人不斷進來。在彼此看不清本來面目時,有時呼喚的聲音是真實而可靠的。
站在低處,水流不明白巖石思考的深度。
站在高處,飛鳥分不清白云奔走的方向。
我們常常對身邊的事物表達自己的觀點,評頭品足,無關痛癢的憂郁,虛假的慨嘆。我們總是與事物保持一定的距離,又試探著事物最深處的秘密。如同一個人關注著另一個人,一群人關注著另一群人,設防著什么,掩蓋著什么。我們的善舉,難道不會造成傷害,表達的是高尚無私的同情與憐憫?
我們或許是自欺欺人的殉道者。
事物站在我們之外,與我們保持一定的距離,處于安詳平和之中。譬如集中在春天翻耕的水田,剛插進的秧苗,蔫頭耷腦,在我們的疏忽間、不經(jīng)意間,呼拉拉挺直了腰,葉片鮮亮,綠意盎然。我們不能忽略善于表達的植物,葉片打著手語的植物,與石頭、泥土、河水、鳴蟲和飛鳥不停交流,它們相互包容,相互依賴。
我們從一條奔走的江河看到了事物的坦蕩和泰然,沒有設防,沒有掩蓋,沒有哀號和倉皇。
如果站在黑暗中,面對撞擊、碎裂、脫落、消亡,我們也能平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