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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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色空間(十六章)
云珍
緩緩躍出嘴唇,那物!
盡管文字濕淋淋的蝌蚪已傾其所有,究竟繳出多少,對于世界,對于心靈的原野?
從一片唇到另一片唇。越出自另外一些唇的那物,一物千面。依著神形畫下去,畫錯了難免重來——無限接近或錯上加錯!
緩緩躍出嘴唇,那物!
追施了化肥的麥田又肥又綠,像涂抹了厚厚的油漆。
有人手握鐮刀守候在七月的門口,麥田感覺到了腰斬的恐怖!
花兒是開了,只不過快得好像自己也沒看見,節(jié)也撥過,穗也抽過,而那微微酸痛的甜蜜根本沒記住。就這樣,兩步并作一步地逼近了金黃,童年的夢幻,二十歲的騷動一律被刪除。
喇叭花合著蛐蛐的鳴唱吹奏,投過來的目光不緩不驟。
痙攣的唇吐出痙攣的煙圈兒,目光的剿殺無異于被重兵包圍。
有人喊山,在月色堆砌的山岡上傾聽回放的自己,迸濺出的星星在深藍色的天幕上將生命打開!
痙攣的煙圈兒突出重國,劃了一道舒展的弧線。
于晶瑩的霜花里,數(shù)十只死去的螞蟻冰結。
——我想它一定是被風打翻,也許那時殘月正好流淚。
熙熙攘攘蟻群又在色彩里忙碌了,有的在撕咬同伴的尸體,大多數(shù)螞蟻好像這根本沒有什么了不起,其狀肆無忌憚。
其實死去的螞蟻只不過剛好被我看見,其實這對于高遠的秋天根本算不了什么。
紛亂的人群踏過早晨零下五度結出的白霜。
誰道:“高處不勝寒”?
可以捅一捅月亮的胳肢窩;可以拽住太陽的胡子蕩秋千;可以任意飲盡一只星星杯盞里的玉液……軟綿綿的白云匍匐于腳下仰著諛諂的笑臉,曾經(jīng)需仰視的大山只不過如蒼海中一座座小小的孤礁,模糊的小黑點,還配作是曾經(jīng)的同類嗎?
登高的人趔趔趄趄。
喇叭花吐了一口大地上的土腥,登高的人聽不見。
行走的老牛踩下一道道縱橫的鐵鏈。錨住的農(nóng)田,水色蕩漾。
要割走那片小草,就必須趕走正在啃吃它的老牛。老牛羸弱的哞叫令遠山一陣陣顫抖!老牛夜夜都要反芻,反上來的是鐵,咽下去的還是鐵。
梗住的老牛,咽下了一柄屠刀。割下的牛頭,腮邊掛著兩滴冷淚,那是老牛用兩朵小花為自己奠祭!
那個黃昏,曠野里到處都是老牛吐出的金屬碎片!
一小片淡綠躍躍欲試。
風,行俠般撕打,銅鑄的陽光圍起一道堅硬的柵欄。
徹底消失的那個傍晚,夕陽被一只無形巨手拿起緩緩放入黑匣,一些星星明顯錯置了位置。
更遠處的姐妹在陽光里鳧游,寫下一渦兒又一渦淡綠色的文字。她們不知道,那里,烏云正在拉攏陽光和風。
一小片除去的淡綠化作絲絲縷縷的呼喚。
秋陽里的那幾只麻雀,會突然叫出一聲或者連續(xù)地喳喳上一陣,其聲哀戚。那個下午,它們從墻頭飛起,一會兒又飛回原處。它們是在圍繞著一只同伴的尸體飛來飛去。遠處,村人正在舉行葬禮,吹吹打打的聲音激越、悲摧。
——這是此一時空幾乎同時發(fā)生的事,我不能斷定它們哪是泰山哪是鴻毛,更不知道是不是有著某種聯(lián)系。
葬禮上的音樂幻化作夜色,由淡而濃,由濃而淡……
飄搖的小路被風雨斬首。
盤桓、等待,默然的佇望如一束剌探的陽光。
鳥兒在自由地唱歌,它們比我多了一雙翅膀!將目光伸入遠山的腹股溝和胳肢窩,一抹污垢的云彩輕輕一抹便抹去了我的妒嫉和希望。
什么時候走出荒原,一具新的骷髏將會續(xù)接出一截山路嗎,今夜?
邁動腳步,縫合斷裂的詩章!
海入眠,均勻的風浪仿佛催眠曲。
彼岸的荒島仿若城堡,一輪月如凱旋的徽章。
風雨編織的幕障,血淚砌筑的航道,一同歷險,一起雀躍的舊事哪能輕輕抹去?
那就配出海鷗吧,讓海鷗圍著船舷嗄嘎地喚歸;那就配出彩云吧,讓彩云織補千瘡百孔的風帆。
兩只扁舟,一只闖海而去,另一只沉溺在港灣的漣漪里……
上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睜亮眼——太陽,迷糊著眼——月亮。
月亮太陽嵌在藍天的額頭上,陽光可認照見螞蟻,月色下,看不見站在沙漠里的一只駱駝。行者,有的登上了高高的山巔,有的成為長河里一朵凄楚的漩渦。彎曲的棍棒重重地砸在天平上,砸住的非死即傷,逃脫的,甚戓邀功請賞。但,誰敢保證,下一棍,下一個突出的觸點就不會砸在他的頭顱上?幸運者稀有,但總有,像中彩也像賭博。
上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睜亮眼——太陽,迷糊著眼——月亮。
沉凝的琥珀,嵌于戈壁粗礪的面龐。
——母體在上,默綠的夜,沉甸甸的月?lián)u晃金色的幽香,星星滾動在葉脈上。
海子以沉靜說著希望和憂怨,說著胡楊的黃綠參半……海子乘風揚起浪花,如人伴著嘶吼,投擲石頭。
海子站在隆冬瞭望早春,站在戈壁瞭望江南;海子釋放一束束海藍,海藍躬脊,撐起一頂藍天……
海子是被陽光刺瞎的,風掩埋了太陽的罪行。
沒有了海子的日子,悲情的戈壁整日整夜地嗚咽:海子——海子——
提著云朵,竊雨的風自縫隙間逃離。
小屋里熬紅了眼睛的燈火眨了一下,又眨了一下,夜,在疼痛地顫抖!
干枯的小草一躍一躍,勉力向云影挺進。老樹連著林濤,雜亂伸出的枝條機械地招搖,偶爾會發(fā)出一聲憤怒的吼。
一柱一柱跳躍的晶瑩綰住天空和大地的兩端,迷蒙了夜的世界。
云過,雨過,風緊……
這個冬天的兇猛超越十倍,較之于我的哀戚和赤貧。
倦臥的陽光不愿躍出半步,進入我的陰冷。風,扭動肥胖的腰身吹了一口,鐵的陰冷和堅硬,以刀鋒直刺?;野档奶炜张?,雪花戴著重孝。裸月凍裂,夜空深藍色冰面有碎塊迸濺。我的想象像遭了刀傷……
那塊在時間濤浪里沉浮的舢板是喚醒神智的惟一。
——“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
她癡癡地望著那朵巨型藍花和幾只營營嗡嗡的云朵。
柔柔的南風,跟隨她的目光,濕漉漉的,滋潤著那朵西山。
一個少年吹著口哨,吹得南風加快流動。泅在水里的少年返顧了一瞥,一朵透明的浪花開在兩人中間。
柔柔的南風走了一會兒神,又跟隨她的目光,濕漉漉的,滋潤那朵西山。
必須把你說成是一頭老牛,且正在遭受屠戮,不然,沒法解釋那些在你背上牛虻般爬來爬去的車輛。沒法解釋的還有,月明星稀之夜,噏動的山口,總在反芻天蒼蒼野茫茫以及漢時的關隘,秦時的月亮……
真實的你仍伸展著頑固的翅膀,我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