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起林
獨辟蹊徑的社會現(xiàn)實問題觀照
——『文學湘軍』小說簡評三篇
○劉起林
“文學湘軍”向來具有以別開生面的題材和獨辟蹊徑的思路來表現(xiàn)重大社會問題的審美傳統(tǒng)。周立波的《山鄉(xiāng)巨變》就是側面反映時代重大主題的經典之作;從古華的《芙蓉鎮(zhèn)》和《爬滿青藤的木屋》、葉蔚林的《在沒有航標的河流上》到韓少功的《爸爸爸》、何立偉的《白色鳥》,都鮮明地體現(xiàn)出這一審美特征。21世紀以來,“文學湘軍”呈現(xiàn)出新的創(chuàng)作陣營和審美格局,湖南文學的這一藝術傳統(tǒng)似乎已不再為人們所提起,但實際上,在湖南小說名家的創(chuàng)作中,這一審美傳統(tǒng)不僅雄健地存在著,而且表現(xiàn)出巨大的審美能量。在王躍文的中篇小說《漫水》、彭見明的短篇小說《那城 那人 那駱駝》和姜貽斌的長篇小說《酒歌》中,就共同地顯示出這一審美特色。有鑒于此,筆者擬以文本細讀的方式對其略加闡述。
王躍文一向以“官場小說”享譽文壇,從現(xiàn)實官場展示的《國畫》《梅次故事》《西江月》《蒼黃》到歷史官場回眸的《大清相國》,他的每一部官場題材小說都引起了巨大的反響。但王躍文并不滿意于廣大讀者對他的“官場小說家”的印象,他甚至認為:“用寫作題材給作家貼標簽,是件很無聊的事”①。這種不滿意,實際上是一種試圖自我突破的表現(xiàn)。王躍文也曾經宣稱:他“一直都想寫鄉(xiāng)村題材的小說”,“我不能確知今后創(chuàng)作的主攻方向在哪里,但鄉(xiāng)村題材的小說我會寫得非常出色”②。果然,他的中篇小說《漫水》,就以巨大的藝術力量打破了讀者對他的常規(guī)認識和既成印象,以淳樸深情的鄉(xiāng)土題材敘事,向人們展現(xiàn)了一個“別樣的王躍文”。
《漫水》一出,好評如潮。《小說月報》2012年第4期、《中篇小說選刊》2012年第3期相繼轉載。同名小說集還先后在長沙、北京等地多次召開研討會。評論界的基本看法是,《漫水》與沈從文的經典名著《邊城》非常相似,是“繼沈從文《邊城》之后又一次把湘西特有的人性美、人情美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佳作”③。這評價很高,卻也不無道理?!堵返幕竟适驴蚣?,是以有余和有慧阿娘兩人為主線,講述他二人一生雖不是夫妻,卻始終相互扶助、相互照顧的種種生活故事,以此來展現(xiàn)淳樸溫厚的鄉(xiāng)土人際關系。在具體的情節(jié)展開和境界建構過程中,《漫水》在以下方面顯示出與《邊城》的相似之處。
一是在描寫鄉(xiāng)土美景和風俗方面?!昂汀哆叧恰芬粯?,《漫水》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幅靈秀山水和天人合一的風俗畫”④。王躍文以深情的筆觸描繪著漫水村的鄉(xiāng)土風物:“村子東邊的山很遠,隔著溆水河,望過去是青灰色的輪廓……北邊看得見的山很平緩,溆水流過那里大片的橘園”,眾多這樣白描的語言,將那神秘而奇美的湘西一隅,水墨畫一般清澈地呈現(xiàn)出來。與美景相伴的,還有當?shù)亓鱾飨聛淼墓艠泔L俗?!奥囊?guī)矩,壽衣壽被要女兒預備,老屋要兒子預備。不叫做老屋,也不叫置老屋,叫割老屋”。從老屋和壽衣等的準備可以看出,漫水人對待生死是那樣的坦然,卻又如此地敬重。這種頗具民俗特色的情感,集中體現(xiàn)在男主人公有余的身上。作為漫水當?shù)赜忻氖炙嚾耍卩従蛹娂娮∪氪u頭房的年代,他依然守在親手搭建的木頭房子里。他割老屋的手藝是無人能及的,漫水當?shù)厝苏J為誰要是能睡到他割的老屋里去,是很有福氣的事情。作品中還有關于有慧阿娘替人接生、妝尸之類的風俗描寫。這種種描寫鄉(xiāng)土秀美景色和古老風俗的詞句與情節(jié)里,確實都透著與《邊城》的相似之處,以至讓人“感覺王躍文的《漫水》儼然沈從文《邊城》的續(xù)編”⑤。
二是在展現(xiàn)鄉(xiāng)村淳樸、溫馨的人際關系和美好的人物品德方面。在《邊城》里面,老船夫一生不計報酬、風雨無阻地擺渡過路人令人感動;翠翠的天真善良、對愛情的純樸追求讓人動容。這樣的美好與純真同樣體現(xiàn)在《漫水》中。有余和有慧阿娘在漫水當?shù)夭粌H是出名的好人,也是家長式的人物。有余在漫水是受尊重的人,他熟悉漫水這片土地的角角落落,有著獨特的生活品質追求,為人正直不阿;有慧阿娘嫁到漫水之后,在內把家庭照顧得井井有條,在外不計報酬、不嫌臟累地為村里人看病、接生,甚至妝尸,真心誠意地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有余與有慧兩家世代交好,有余和有慧阿娘二人之間更存著一種帶有曖昧色彩的心有靈犀,他們彼此敬重,相互照顧,是這方土地上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守護者。有余心里永遠記著慧娘娘來到漫水的日子,經常用心地留著她愛吃的樅菌,在她受欺負的時候為她撐腰,而且還為有慧阿娘割了老屋;有慧阿娘有事愛找有余商量,喜歡聽他吹笛子,傾慕他與眾不同的生活品味,也親自為有余縫制了壽衣。如果用愛情來描述他們二人的感情,那反而折損了這份情感的價值和底蘊。他們雖然彼此傾慕,但也珍視、愛護自己的家庭,他們之間的尊重與珍惜甚至遠遠超過了愛情的力量,這種說不清道不明卻又美好的曖昧情感,恰恰是漫水這一方土地最令人感動的情誼。沒有“執(zhí)子之手”,卻能“與子偕老”,沒有山盟海誓,卻能細水長流,這確實是一種對于健康純美人性的詩意建構。
王躍文筆下的漫水,就這樣彌漫著著人際關系的溫暖與樸實、湘西方言的地道與“土氣”、古老傳說的神秘與悠遠,一切都像桃花源一般神奇。同沈從文的經典名著《邊城》相比較,《漫水》確實有著審美境界與精神品格的神似之處。
但細讀《漫水》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漫水》除了對鄉(xiāng)土生態(tài)的詩意化擬構,還存在著另一方面的、更為深沉有力的審美內涵,就是對于當代中國歷史道路和復雜世態(tài)的審視,以及對賴以駕馭、超越其中種種坎坷與屈辱的力量的審美發(fā)掘。
首先,在小說人物的實際命運與故事情節(jié)中,明顯體現(xiàn)出當代社會的發(fā)展脈絡與曲折進程。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政治運動時期到當下的商品經濟時代,作者如實地寫出了當代社會的政治運動、農村困苦和金錢至上、人欲泛濫等等世態(tài)延伸到鄉(xiāng)土社會的狀況,揭示了種種社會風波對漫水看似風俗醇厚、平靜美好的鄉(xiāng)土境界的巨大沖擊。對于有余和有慧阿娘之間,作者也不是僅僅從日常交往中寫到了他們的美好關系,而且具體寫出了他們是在什么情況下相互幫助的,這種種具體情況實際上就是社會歷史、文化習性和鄉(xiāng)村道德的時代變遷。比如,漫水村的好事之人老是背地里傳言他們的私通和慧娘娘的出身等等,形成這種種傳言的原因和基礎究竟是什么呢?是戰(zhàn)亂?是土匪?都不是,是當代中國的鄉(xiāng)土倫理氛圍,以及由政治運動導致的對于人們出身的敏感。還有下放改造的女青年小劉、在漫水蹲點的綠干部、辛勤勞作掙工分的村民,以及后來各奔東西少有歸家的有余子女、想以龍頭換錢的強坨……所有這些人物的形象,都從不同的側面揭示著當代社會的狀態(tài)與發(fā)展。如果忽略掉對這些重要情節(jié)的解讀,我們不僅將喪失對作品內涵的全面把握,就是對漫水古樸民俗的美好和有余、有慧阿娘關系的珍貴,也將缺乏更深入的理解。因為正是經歷和戰(zhàn)勝了種種時代的風浪,他們仍然堅守著恒久不變的鄉(xiāng)土美德,堅守著流傳至今的地域風俗,堅守著自己的心靈家園,才會顯得那樣地令人感動。所以,當代社會的發(fā)展軌跡在文本意蘊建構中,實際上擔當著重要的角色,并與漫水美好的人物、風俗形成了一種相互對比和映襯的審美關系,二者合起來所建構的審美境界,才是作品藝術蘊涵的全部。
其次,《漫水》濃墨重彩地揭示了鄉(xiāng)土社會的美德與溫情所具有的、扶助蕓蕓眾生度過人生難關的強大力量。有慧阿娘初來漫水的時候,出身受到種種猜疑,綠干部說得尤其過分和骯臟,這激怒了有余,他于是痛斥了綠干部一頓:“不要以為你屁股上挎把槍哪個就怕你了!我們不犯王法,你那家伙就是坨爛鐵”。綠干部是在漫水蹲點的干部,但有余對他沒有絲毫的畏懼,而敢于這樣據(jù)理力爭,他背后依托的力量,就是鄉(xiāng)土社會的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下放女青年小劉的故事,也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社會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小劉作為一名受害者,卻被扣上了亂搞男女關系的帽子,下放到漫水改造。初來乍到的她抬不起頭來,覺得自己可恥又羞愧,想通過努力勞動來改造自己。在小劉精神、思想的危機時期,是慧娘娘的關懷與幫助,是漫水淳樸的民俗民風,才讓她一點點地走出困境、重獲新生。小劉的老公綠干部雖然在漫水沒做什么好事,但他其實也是一個政治運動的受害者。他沒什么文化,沒有真正的追求與想法,除了能不斷地到漫水“蹲點”以外,他一事無成。綠干部曾用惡毒的話語攻擊有慧阿娘,但被有余當眾訓斥,還黑地里挨了有慧一通打但他對一切其實都是懵懂和糊涂的,對小劉的事情氣憤不已卻不甚了解,對自己所走的人生道路還不如有余看得清楚。是有余和有慧阿娘不計前嫌,對他給予寬容與開解,才使他打開心結、撥開迷霧,終于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礙與小劉重歸于好。作品人物身上出現(xiàn)的這種種由社會環(huán)境、時代條件造成的精神、命運危機和人生誤區(qū),都是在鄉(xiāng)村社會的溫暖懷抱中才得以度過的。正是這種種描述,使得鄉(xiāng)村社會的美德不再是田園牧歌里的詩意,而成為了一種抵抗和消解當代中國社會悲劇性因素的力量。
再次,《漫水》正面發(fā)掘出了在種種外來沖擊之下,鄉(xiāng)土倫理化解其影響、保持鄉(xiāng)土社會在傳統(tǒng)和“正軌”的渠道中繼續(xù)前行的社會平衡功能。強坨形象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有慧阿娘的勤儉持家在他身上不見蹤影,他懶惰、終日不思進取,想發(fā)財致富卻又不走正路,家里窮得連老婆都跑了也無所謂。是有余一次次的教育與管束,是母親有慧阿娘的訓斥與督促,是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倫理觀,才讓強坨不至于徹底變質。也正是他母親的離世,如感悟人生的沉重鐘聲,喚醒了這個游走在鄉(xiāng)土倫理邊緣的靈魂,使他終于醒悟過來。所以,無論面臨怎樣的社會風浪,鄉(xiāng)土倫理都能克服和戰(zhàn)勝其中的不良因素,維護住自我良好的社會文化生態(tài)。
《漫水》對于鄉(xiāng)村社會丑陋和黑暗的一面也并未回避。作者真實地揭示了當代社會的政治運動、個人精神迷失和商業(yè)文化對鄉(xiāng)土社會的沖擊與影響。但正是在對這種種沖擊的糾正與消解中,我們看到了慧娘娘對秋玉婆的寬容,看到了強坨懺悔和痛楚的淚水,更看到了經歷種種磨難依然相伴左右、互相幫助的兩位老人家。正如作者王躍文所言,“《漫水》叫我懂得鄉(xiāng)村的美好傳統(tǒng)堅韌無比,外部社會自命的莊嚴或崇高在它的反襯之下變得荒誕和虛無”⑥。這種對于鄉(xiāng)土美德及其生命力量的揭示,實際上是基于對文化能量本身的堅定信念和深刻認知。
由此看來,正因為有了對當代社會的審視,《漫水》對于鄉(xiāng)土社會美德、鄉(xiāng)土文化根基的呈現(xiàn)才更為深沉有力,文本的內涵分量才超過了其他以詩意化為滿足的田園牧歌式作品。《漫水》同時展現(xiàn)鄉(xiāng)土世界的淳樸美好和當代社會的惡風濁浪,在對負面價值的豐富呈現(xiàn)中探尋和發(fā)掘正面價值的存在及其力量。
對負面生態(tài)鞭辟入里的嘲諷、批判和對正面價值的尋找、發(fā)掘,在王躍文的創(chuàng)作中實際上是同時存在的。這兩個側面的審美思路在他的鄉(xiāng)土題材作品《漫水》之中,則得到了有機的融合?!堵芳扰辛水敶鐣姆N種問題,又揭示了鄉(xiāng)土社會蘊含的戰(zhàn)勝種種社會風浪的正面力量。正因為如此,這部作品才顯得既有深刻的詩意、又有思想的力量,顯示出作為當代鄉(xiāng)土小說翹楚之作的豐滿內涵與價值分量。
《那山 那人 那狗》曾馳名文壇,獲得1983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1999年改編成電影后也轟動日本、在眾多國際電影節(jié)獲獎。近30年后的2012年,彭見明又在《十月》第5期發(fā)表了短篇小說《那城那人那駱駝》,并在作品名稱上與《那山那人那狗》遙相呼應,創(chuàng)作的期待由此可見一斑。初看起來,《那城那人那駱駝》不過是寫了個“駱駝進城奇遇記”之類都市邊緣生活的逸聞趣事,但彭見明見微知著,以眼前平常之“景”、狀心中深廣之“悟”,竟然用這毫不起眼的小題材,建構起了一個帶有社會轉型生態(tài)表征與寓言性質的恢宏境界。
《那城那人那駱駝》的故事內容其實頗為簡單。在這“怪事多”的時代,拆遷戶老于因偶然的機會,得到了風塵仆仆的草原人贈送的一頭駱駝。駱駝進城,自然從用途到日常生存都存在著巨大的錯位。偏偏老于又執(zhí)著地要在人、畜之間將心比心,對駱駝的處境是否愉快舒服和富有尊嚴格外在意。于是,一連串表面讓人啼笑皆非、實則意味深長的事情發(fā)生了。最初,老于將駱駝作為客人,執(zhí)意要招待一頓玉米;駱駝去學妹子相館“上班”、讓人“騎”著照相,他也要求不按照次數(shù)、而按天計算工錢,來代表一種讓駱駝更有尊嚴的說法。隨后,從牽駱駝去遙遠的野外吃草,到想辦法讓駱駝吃到小葉女貞;再到訓練駱駝以“剪刀功夫”舔吃街道的道旁樹嫩葉,故事就一步步逐漸地走向了神奇。到最后,這“通靈”的牲口竟然能聽懂歌曲、領悟情感了。就這樣,在作者緊貼人情與“畜性”的娓娓道來之中,故事里洋溢著生活的鮮活、親切感和世俗的情趣。
難能可貴之處在于,圍繞駱駝進城后的生態(tài)適應性這條主線,作者隨處點染和不斷暗示,對于文明轉型期社會的時代氛圍、世態(tài)人情,也作出了層次豐富的勾勒與揭示。隨著城市的不斷擴張,城邊300年前的大樟樹變成了羅馬柱,盛長著各種蔬菜的“月亮灣”也變成了大型游樂場“米斯尼”,菜農老于則變成了整天“東逛西蕩”的拆遷戶。這種城市化的變遷對拆遷戶們的生活與心靈,都形成了強有力的威壓和影響。雖然表面上看,從大家稱駱駝為老于的“小二”,到老于和學妹子之間的調侃所顯示的親昵與曖昧,再到老于請酒同其他園藝工人商談預留樹葉給駱駝吃的鄭重與隨意,都顯示著一種民間社會寬松自在、自得其樂的生活情趣。但實際上,老于、學妹子總是一有由頭就要與“米斯尼”的保安、經理等展開爭斗,并常常以地塊昔日主人的身份和小河、大樟樹的故事,來作為博弈“保護公共財物”規(guī)則的“招數(shù)”,從中鮮明地透露出一種因壓迫而形成的、久久難以化解的抑郁與憤懣。老于對駱駝那憋屈、無奈的生存狀況給予深切的同情和費盡心思的幫助,則是從更隱晦的層面,深刻地體現(xiàn)出“被脫離”土地的蕓蕓眾生和“被拋入”城市的草原駱駝之間同命相憐的心理,以及生命個體在卑微的處境中對于生命尊嚴與心靈自由的異常敏感。因為這種種描述,現(xiàn)代化、城市化走勢的強悍和被漠視、被擠壓者的弱勢及其相互之間的矛盾,就從容閑淡而內含巨大力度地展現(xiàn)了出來,作品也因此超越一般市井故事風趣與傳奇的境界,顯示出社會與文化層面的堅實內涵。
以此為基礎,作者既看到了“屬于駱駝的美食,在人類看來,卻是影響城市文明形象的雜物”的嚴酷現(xiàn)實,又充分敏感到洋溢著時代氣息的游客面對駱駝時大呼“在這徜徉著歐美情調的地方,我們聞到了草原的氣息”的歡快與驚喜,于是,基于萬物有靈、情理同源的生命體認,作者借助溫婉、遼闊而憂傷的著名歌曲《美麗的草原我的家》,讓以“那城”為苦的“那人”與“那駱駝”,滿懷相互體恤之情地完成了心靈的交流與彼此溫暖。當此之際,深陷于城市的駱駝要馬上回家,“再不走,恐怕就沒有力氣回到它的故鄉(xiāng)了”,實際上就成為了人類懷戀舊時家園、向往自由舒展的一種審美象征。“駱駝進城”這一似荒誕、似浪漫的市井逸事,也就具備了人類生態(tài)感悟與反思的意味,轉化成了一個意蘊深廣厚實、情韻溫潤綿長的社會轉型生態(tài)的寓言。如此的洞燭幽微、匠心獨運和言近旨遠,《那城那人那駱駝》確實堪稱是一部功力與境界均臻上乘的“絕活”小說。
世紀之交的中國文壇,不斷地產生著以偏遠地域民間生活為審美觀照視域的作品,這些作品或者探究其復雜隱晦的人性人情狀態(tài),或者表現(xiàn)其獨特的地域生態(tài)與文化底蘊,或者借以反思20世紀中國波譎云詭的歷史,或以一種亦虛亦實的象征寓言品格給讀者以諸多解讀的可能性,其中產生了不少立意深邃、內涵獨特的優(yōu)秀之作。姜貽斌的長篇小說《酒歌》就屬于這類不僅內容沉實、描述精彩,而且頗有獨辟蹊徑之妙的佳作。作者主要講述一個舊時代偏遠地域的盈實之家釀酒的故事,但作品中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曲折詭異的故事情節(jié)與當今社會的重大現(xiàn)實狀況達成了有效的精神對接。通過這種對接,作者揭示了一個在巨大利益面前人的底線倫理能否持守的重大時代問題。
《酒歌》的故事情節(jié)圍繞釀酒秘方的爭奪展開。主人公高方天家的“醍醐軒”釀酒坊遠近聞名,自然也因此獲得了巨大的利潤。但“人怕出名豬怕壯”,高方天家的酒醇香怡人,吸引的不僅僅是真心品酒的百姓,還有居心叵測的官府和土匪。小說以土匪為明線、官府為暗線,描寫了二者通過種種卑鄙或殘暴的手段逼迫高家交出釀酒秘方的過程。矛盾斗爭曲折而激烈,在步步緊逼的情勢下,高方天一家腹背受敵,最終無奈地舉家搬離了曾帶給他們輝煌與榮耀的故土高廟鎮(zhèn),不同的人物也終于露出了各自的本來面目。
原來,縣令張之林企圖利用高家的醇香美酒實現(xiàn)自己的升職高遷,土匪則妄想得到秘方來獨霸高家美酒的巨大利潤市場,他們?yōu)檫_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其根源則在于巨大利益的驅使。張之林先是審訊鞭打高氏家人,之后在高方天出資修建風雨橋造福一方的時候,又不僅不協(xié)助,反而派人混入工匠隊伍,造謠惑眾,制造命案,其目的僅在于奪取秘方討好上級。官府本應以維護一方平安為職責倫理的底線,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父母官為民做主的義務與責任卻走向了反面。張之林這樣的貪官得以作威作福地存在,鮮明地體現(xiàn)出整個社會體制倫理的崩潰。土匪為打聽秘方威逼利誘高方天的小兒子明生,造成了種種險情,并趁火打劫,在風雨橋制造了一場廝殺,還揚言要血洗高廟鎮(zhèn),殺絕高家人,毀掉釀酒坊。土匪的喪心病狂,實質上是丑陋民風走向極致的表現(xiàn)。更有甚者,高府管家鐵算盤跟隨高家?guī)资辏桓叻教煲暈樾母?,兩人情同兄弟,最終卻被官府收買,也為自身利益喪失倫理底線,選擇了背叛和出賣,在高家舉家搬遷之際趁亂盜取秘方。在體制和民風的底線倫理均趨于崩潰的大趨勢下,純良個體的基本人格也終于瓦解。一幅幅巨大利益導致社會底線倫理崩潰的殘酷圖景,就這樣令人觸目驚心地呈現(xiàn)出來。
面對官府、土匪和叛徒的三面夾擊,高方天委曲求全,卻堅守著做人最起碼的品格。他在艱難困厄中以不斷無償送酒給官府和土匪的方式,來維護自家的釀酒生意,同時還不忘個人出資修建風雨橋造福鄉(xiāng)鄰,直至最終遠走他鄉(xiāng)。高明生本是個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從未為家族興旺出力,還一度被官府誘惑企圖出賣自家的釀酒秘方。然而,這樣一個不被社會日常倫理所認可的人,卻在土匪襲擊高廟鎮(zhèn)的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犧牲在廝殺之中,以鮮血維護了家族的榮譽和自己作為一個人最起碼的忠誠。作品人物對人的基本品格的堅守,實際上存在于維護自身利益的行動之中。從作者的具體描述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人實際上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在利益與人倫道義的博弈面前,巨大利益的考驗與瀕臨絕境的壓力,才使一個人的品格與本性無法遮掩地顯示出來。但人世間底線倫理的持守竟變得如此的屈辱、艱難與悲壯,這不能不令人感到心靈震撼。
小說還對釀酒技藝、婚喪嫁娶等風土民情進行了有板有眼的描繪,從而形成了濃厚的民間文化氛圍。正是這種對中國民間社會豐富真切的表現(xiàn),使作品對社會底線倫理狀況的剖析,顯得更為本色而深邃。顯然,對于讀者思考當今社會的相關問題和經濟本位時代的人文處境,姜貽斌的《酒歌》有著毋庸置疑的深刻啟示意義。
注釋:
①李肖含:《王躍文:我在文學史上沒有野心》,《中華兒女》2010年第10期。
②尹平平、王躍文:《別叫我官場小說家》,《新華每日電訊》2012年9月28日。
③羅先海:《成長中的鄉(xiāng)村敘事與文化堅守——王躍文小說<漫水>學術研討會綜述>,《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3年第12期。
④何先培、劉克宇:《一壇醇厚的鄉(xiāng)村老酒——品讀王躍文<漫水>》,《邊城晚報》2012年7月13日。
⑤龍長吟:《人間溫情的詩意釋放——讀王躍文的<漫水>》,《懷化學院學報》2013年第12期。
⑥王躍文:《沉醉鄉(xiāng)村的理由》,《中篇小說選刊》2012年第3期。
(作者單位:河北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