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林
據(jù)民國時期的筆記所載:1913年10月,蔡鍔自滇赴京,去總統(tǒng)府覲見袁世凱,回來后,喜形于色,告訴牌友陳宧等人:“項城(袁世凱)今天稱呼我為松坡先生,很出我意料?!标悓h是袁氏心腹,深知袁世凱的心機,他一臉壞笑,給蔡鍔兜頭澆下去半桶冰水:“他喊你先生,就是要你先死!”這句話既像是存心劇透,令人快意陡減,又如同當頭一記棒喝,不中聽,卻能震醒夢中人。
專制時代的政治斗爭兇險莫測,爾虞我詐是常態(tài),你死我活是愿景。中華民國建國之初,袁世凱玩弄共和于股掌之間,其假面具后的各種“高光表現(xiàn)”騙得國人的普遍信任,朝野之間吆喝讓他擔任終身總統(tǒng)的聲音不絕于耳。對此訴求,就連孫中山、黃興在公開場合表態(tài),也是首肯的。少數(shù)洞燭其奸的人,如寧調(diào)元、馮自由,人微言輕,難以阻止大局弧線頹落。
1912年,革命黨人以至誠禮待袁世凱,割讓諸多權(quán)力,做出不少讓步,遷都北京,委曲萬端,悉從其愿。打個不恰當?shù)谋扔?,革命黨人就像弱勢的新郎,尚在蜜月中,強勢的新娘(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勢力)就把所有的鑰匙、錢財、谷米、使女傭人、護院家丁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新郎甚至不能隨意進入洞房,探問究竟。新郎的權(quán)力遭到架空和剝奪之后,被掃地出門(美其名為“凈身出戶”)就只是個時間表上的小問題。
袁世凱與孫中山、黃興、宋教仁等人虛與委蛇,那團和氣之中暗藏的竟是殺氣,他口口聲聲稱呼對方為“先生”,心中卻琢磨如何讓對方盡快“先死”。面對這位奸險狡詐至極的梟雄,孫中山表態(tài)要去創(chuàng)辦實業(yè),在全國范圍內(nèi)建成十萬英里鐵路;黃興表態(tài)要去興辦農(nóng)場,將岳陽君山當作試驗區(qū);宋教仁則以實際行動奮力打造政黨內(nèi)閣,試圖將袁世凱的專制政權(quán)和獨裁意志關(guān)進老虎籠子,使中華民國的共和成色得以顯著提升。孫中山、黃興的實業(yè)理想無礙袁世凱的野心繼續(xù)膨脹,宋教仁的政治行動成效卓著,則大有阻斷袁世凱極權(quán)迷夢的潛力和后勢。袁世凱從未低估過“小宋先生”,他用巨額支票籠絡過宋教仁,未能奏效,即知此人雖年方而立,足足比自己年輕了二十三歲,但在政治角斗場上,其才具、器識、功力和抱負可謂一時無兩,實為自己平生所未遭逢過的勁敵。
1913年3月20日,宋教仁在上?;疖囌颈槐ξ涫坑㈤_槍刺殺,彌留之際,他請黃興代擬一道《致袁總統(tǒng)電文》,仍是掏心窩子說話:“……今國基未固,民福不增,遽爾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總統(tǒng)開誠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權(quán),俾國會得確定不拔之憲法,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事后,宋案的所有證據(jù)都指向幕后主使者袁世凱,“二次革命”的風潮因此而起。回想起來,袁世凱的信用破產(chǎn)由來有跡,同盟會老會員吳祿貞被刺殺,武昌首義者方維、張振武被槍決,都是不祥的先兆,革命黨人一再姑息,遂使悲劇驟然升級。
哀悼宋教仁的挽聯(lián)很多,其中兩副值得留意。其一是:“既生瑜,何生亮?卿不死,孤不安!”作者模擬袁世凱的語氣、胸臆,肝肺盡出;其二是黃興的挽聯(lián),他點名道姓,矛頭直指袁世凱:“前年殺吳祿貞,去年殺張振武,今年又殺宋教仁;你說是應桂馨,他說是洪述祖,我說確是袁世凱。”于右任為宋教仁的墓碑題詞,字數(shù)少,信息量大:“為直筆乎?直筆人戮。為曲筆乎?曲筆天誅?!边@十六個字,譴責的對象為誰?明眼人一看就知。
袁世凱殘害異己,無所不用其極。蔡鍔義憤填膺,忍無可忍,“誓為四萬萬人爭人格”。他在北京擺脫了袁氏特務的嚴密監(jiān)控,從天津乘海輪南下,返回云南與唐繼堯、李烈鈞等人舉行護國討袁起義,率先給短命的洪憲王朝敲響喪鐘。在蔡鍔直接發(fā)送給袁世凱的電文中,有一道電文措辭精奇,仿佛手術(shù)刀切割腫瘤,讀之令人神爽:“共和與帝制,立于極相反對地位,自帝制發(fā)生,則共和瀕死。吾儕力活共和者也,今既活矣,公何能再膺總統(tǒng)之任?吾謂公既以帝制為生,即宜與帝制同死,若帝制死而公獨生,竊為公不之取。吾儕拼擲生命,蓋欲身殉共和;公猶不思退位,能無愧對帝制耶?仆為公計,能殉帝制,仍不失為英雄?!痹绖P讀罷這道電文,縱非五孔出血,勢必七竅生煙。
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吹燈拔蠟踹鍋臺,一命嗚呼。蔡鍔的那道電文具有十足的宣判意味(猶如重錘敲下的最后一枚棺釘),很顯然給了末路梟雄袁世凱精神上致命一擊?!叭瞬豢梢詷O端無恥和極端邪惡”,獨裁者亦概莫能外,因為極端無恥和極端邪惡是魔鬼的誘餌,食之而化,必定腐髓爛心。
許多人總結(jié)袁世凱的敗因和死因,都認為稱帝是其暮年最大的惡手和昏招。當年,有一副戲挽袁世凱的對聯(lián),流傳甚廣,只有十個字,寫得相當奇妙: “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陳湯”。此聯(lián)一語雙關(guān),兩味中藥,關(guān)聯(lián)著九個人物?!傲印碧刂富I安會的六位發(fā)起人,楊度、孫毓筠、嚴復、李燮和、胡瑛和劉師培,他們鼓吹君主立憲,為袁世凱稱帝大造輿論。“二陳湯”特指通電反袁的四川將軍陳宧、陜南鎮(zhèn)守使陳樹藩和湖南將軍湯薌銘,這三人窩里反,對袁世凱而言,堪比毒藥,斷送性命綽綽有余。單從對聯(lián)本身來看,水平極高,細究史實則另當別論。袁世凱稱帝是其心魔長期作祟的必然結(jié)果,“六君子”(主要是楊度)只不過在其授意之下推波助瀾,干了些涂脂抹粉的活計,至于“二陳湯”反戈一擊,乃是政客的算盤打得精,所謂識時務者為俊杰,洪憲皇帝眾叛親離已到無法收拾的地步,墻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可謂勢之必至,理所當然。
無論是從游戲規(guī)則還是從實際后果來看,封建專制政體內(nèi)的政治搏殺均迥異于民主政體內(nèi)的政治博弈,前者只有生死,失利的一方將面臨身亡、家毀、族滅的風險,后者多為輸贏,勝固可喜,敗亦釋然。袁世凱從玩弄共和到扼殺共和,唯一的高招就是以“武器的批判”將政治對手置之死地,數(shù)年間,他的角色多變,但其專制魔王的本性始終如一。袁世凱死后,他留下的“北洋遺產(chǎn)”竟是兵連禍結(jié)的軍閥混戰(zhàn),那道淚河血海的大閘一旦開啟,就遲遲難以關(guān)閉,專制、獨裁的余毒亦久久難以肅清。
(摘自《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