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回到桑植。正是三月,桑樹發(fā)芽的時候,桑植因到處生長著桑樹而得名。漫山遍野的鵝黃嫩綠,使我陷入了對一個人的回想和思念:120年前的3月22日,父親賀龍就誕生在桑植的洪家關。
桑植地處湖南、湖北和貴州三省邊緣,在中國,但凡邊地,大半為群山雄峙的荒蠻之地,居住著性情粗放的少數民族。查閱史志,桑植亦然,在它10426個山頭下散落著白、苗、土家等28個民族。因為偏僻、封閉,各民族雜居,民風迥異而強悍,父親的血管里,就流著悍勇之血。他少小習武,12歲跟著任哥老會小首領的姐夫谷績廷去趕馬,當騾子客,在湘鄂川黔邊崎嶇難行的山道上翻山越嶺,風餐露宿。13歲長成一個虎背熊腰、高大偉岸、天不怕地不怕的壯漢。1916年,他登高一呼,帶領幾個兄弟,用人們常說的兩把菜刀,砍了芭茅溪鹽局稅卡,奪得13支毛瑟槍,此后戎馬一生。
1927年8月1日,父親作為國民革命軍第二十軍軍長,出任南昌起義總指揮,打響了以革命武裝反抗國民黨反動派的第一槍。南昌起義軍在南下途中失敗后,父親跟著周恩來從香港輾轉到黨中央所在地上海。周恩來對我父親說,賀胡子,把你的部隊打光了,革命正處于低潮,先送你去蘇聯伏龍芝軍事學院學幾年軍事吧。我父親說不去,我賀龍是大老粗,不認識外國的洋碼字,還是讓我回湘西拉隊伍吧。就這樣,1928年2月初,我父親和他的入黨介紹人周逸群一起,經洪湖回到故鄉(xiāng)桑植的鄰縣石首桃花山地區(qū),舉行“年關暴動”,之后以這支農民武裝為基礎,逐漸創(chuàng)建了紅二軍團。1934年8月,當中央紅軍以慘重代價越過湘江,深入貴州境內,身為紅二、六軍團總指揮的父親也沒有料到,在與國民黨湘軍主力的激戰(zhàn)周旋中,左沖右突,打來打去,最后打回到了他的故鄉(xiāng)桑植。用父親的話說,是桑植用它顛連起伏的山巒掩藏了他這支部隊,用濃郁的情誼和貧瘠的食糧喂養(yǎng)了他這支部隊。在桑植,紅二、六軍團利用它特殊的地形地貌,把對湘軍取攻勢、對鄂軍取守勢,顛倒過來,轉變?yōu)閷ο孳娙∈貏?、對鄂軍取攻勢,把?zhàn)線推進到湖北宣恩和恩施一帶。這之后,換手如換刀,紅軍連續(xù)取得了忠堡和板栗園大捷,活捉了國民黨軍縱隊司令、第41師中將師長張振漢,把滿腹經綸、著有多部軍事和地理學術著作的另一個師長謝彬斬于馬下。
我就在這時的捷報聲中出生,父親與剛成為我姨父的紅二、六軍團副總指揮蕭克,紅六軍團政委王震,額手稱慶,給我取名為賀捷生。18天后的1935年11月19日,紅二、六軍團從桑植劉家坪開始長征(后改編為紅二方面軍)。
“黑夜茫茫風雨狂,跟隨常兄赴疆場。流血身死何所懼,刀劍叢中斬豺狼。”寫下這首詩的,是我的堂叔賀錦齋(原名賀文秀)。詩里的那位“常兄”,便是我父親賀龍(父親最早的名字叫賀文常)。比我父親多讀了幾年書的賀錦齋,景仰堂兄敢作敢為,1919年毅然決然加入了父親的隊伍。他開始給我父親當衛(wèi)士,逐漸升為營長、團長,到南昌起義時,已升任國民革命軍第二十軍第一師師長,成了父親的左膀右臂。在起義戰(zhàn)斗中,有眾多桑植子弟任各級軍官的第一師打得最頑強,也最殘酷。晝夜激戰(zhàn)四小時,終于殲敵一部,迫使余部投降。起義軍南下潮汕途中,第一師又參加了瑞金和會昌戰(zhàn)斗,同樣戰(zhàn)績輝煌。南昌起義軍被打散后,為了找黨,他追隨父親也到了上海。父親說秀弟,黨我找到了,你先回湘西去,把部隊打散后回到老家的官兵收攏起來,我隨后就到。年關臨近時,我父親和周逸群與賀錦齋在短短幾個月里組織的游擊隊會合。十幾天后發(fā)生的“年關暴動”之所以震動三湘,就因為有他這支部隊密切配合。1928年9月初,由于出了叛徒,紅四軍遭到敵武裝合圍,為掩護父親率主力部隊突圍,賀錦齋親率警衛(wèi)營和手槍連撕開包圍圈,打退敵人潮水般的一次次進攻,直至中彈犧牲。對此,父親深為悲痛,幾十年都為他感到惋惜。
2008年,我大女兒賀來毅做了一件讓桑植的父老鄉(xiāng)親交口稱贊的事:回桑植翻山越嶺,走家串戶,尋訪革命烈士蹤跡,自己動手摘抄、整理并自費出版了一部跟隨我父親打江山但最終獻出了生命的革命烈士名錄。成書之日,望著這本厚厚的名錄,我們都嚇了一跳:從大革命到全國解放,光是我們賀氏家族有名有姓為國捐軀的烈士,就有幾百人。如果算上遠近親戚,有好幾千人。在桑植,那么多人跟著我父親走,經歷了那么頻繁、那么慘烈的戰(zhàn)斗,大部分人倒下了。這些人有的在烈士名錄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有的連名字也沒有。解放后父親從未回過桑植,是否因為無法面對那么多失去親人的父老鄉(xiāng)親?我想,肯定有此因素。記得上世紀50年代初,共和國剛剛誕生,從故鄉(xiāng)寄來的尋找親人的信件,就像雪片那般飄落在父親的書桌上,而父親每當讀這些信,都會眼睛濕潤,嘆聲連連。
長征后再沒有回去過,讓父親幾十年念念不忘的桑植啊……
(摘自《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