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嵩
年少不識魚滋味
清晨5點(diǎn)多一點(diǎn),天就泛亮了。門外有小跑的腳步聲,劈劈啪啪的,細(xì)小瑣碎,顯然行動的人沒有穿鞋。夏日的每一個晴朗的早晨,雷總是這樣第一個起床,然后光著腳丫繞過三個墻角去推小六家的門?!靶×?,快起來,天亮了?!崩椎穆曇艉苄。坪跖伦≡谛×舯诘奈衣犚?。很多時候,我是聽不到雷叫小六的聲音的,因?yàn)槲疫€在夢里想著昨天與雷爭吵的事。
村前有一條小河,清晨的河水很冷,第一腳踩下去,全身會打一串激靈。暑假里,村里的孩子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到小河里捉魚。大人們可以用大鐵錘敲魚,我們的方言叫“揩魚”,就是掄起鐵錘擊打河水里的石頭,通過震動波的效應(yīng)把躲在石頭下的魚震昏,翻白失去反抗的能力。鐵錘是開山炸石用的工程錘,很稀罕,村里很少的幾只都放在隊(duì)長家里,一般人借不到,除了隊(duì)長家的親戚和關(guān)系較近的人。即便借到了又怎樣?我們這些孩子小小的手臂是無力舉起這么重的鐵錘的。“籠魚”是我們小孩子捉魚的主要辦法,就是鋸一段一米長左右、一般杯口粗細(xì)的竹,用柴刀把竹的一端剖成若干根竹條,然后塞進(jìn)一個圓形的隨便什么的器物,使這些竹條盡量向四周張開成一個喇叭的形狀,再用竹篾繞著竹條一層一層固定好,在竹的另一端打一個小孔(用于排水),取出圓形器具,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魚籠”就算完成了。光做好了魚籠還不行,砌筑“魚壩”是我們捉魚另一項(xiàng)不可或缺的工序,就是用石頭在河里砌筑一個幾近V形的石壩,壩的中心位置留出一個小小的豁口,用來放置魚籠。魚壩是全封閉的,聚攏的河水變得很急,洶涌著從四圍向魚籠匯去,那些粗心大意的魚一不小心就會順著水流游進(jìn)籠子不得脫身了。
一般在頭天傍晚下魚籠,第二天早晨起籠收魚,白天一般不下魚籠,給足魚群上下通行的自由,讓魚群在河水中有一個合理的分布,消磨魚的轉(zhuǎn)瞬即逝的警惕,一種美妙的陷阱。捕到的魚種類很多,多數(shù)叫得上名字,也有不知道名字的,經(jīng)常見到的幾類,依方言有“石板殼子”“白克里西”“紅克里西”“黃姑子”“沙沖子”“哈爬子”“闊嘴”等。
小時候,我好睡懶覺,即便頭天晚上下了多大的決心,第二天清晨總是爬不起來,等我匆匆忙忙地趕到河邊,雷和小六早已拎著兩大串用柳條穿起的活潑亂跳的魚上岸了。我很是不滿,責(zé)問雷早上起來為什么不叫醒我呢?雷有些得意,反問我說:“誰讓你罵我闊嘴?”是啊,自己有錯在先,怨不得他擠兌我了,便有些自責(zé)。自責(zé)之后,又覺得雷和小六也不地道,他們趕在我之前,偷偷捉了我魚籠里的魚。于是,心中再下了早起的決心,可次日一早依然如故。那一段時間,與雷緩和關(guān)系是我面臨的最大難題?;蛟S是性格使然,類似的難題似乎影響到了我后來的生活,冥冥之中,這是種宿命的定數(shù)嗎?我不知道。
簡單的夢想
家里養(yǎng)了三只老母雞。這之前有八只,那一年害雞瘟,一下死了五只,剩下的那三只也是病怏怏的。八只老母雞都全的時候,東邊不亮西邊亮,雞蛋基本每天都有。早上一起床,奶奶會為我和爺爺每人準(zhǔn)備一碗“開水沖雞蛋”。爺爺?shù)暮韲道鲜前W,總是咳,咳得頭低到地上,濃痰含著血絲。奶奶估計爺爺是煙抽多了,得用開水沖雞蛋潤潤肺。一害雞瘟,雞蛋少了,奶奶的“開水沖雞蛋”每天只能做一碗,留給爺爺吃。
吃雞蛋是上癮的,好長一段時間沒吃上“開水沖雞蛋”,心里憋得慌。我天天盼著木匠竹匠來。水桶、糞桶壞了要請木匠修,稻籮、簸箕壞了要請竹匠修,實(shí)在修不了的,就請木匠竹匠重新做一個。請木匠竹匠來家做事,我們那里叫養(yǎng)木匠、養(yǎng)竹匠。所謂“養(yǎng)”就是要好生款待。日子窮,款待落在嘴上。奶奶提上一小布袋黃豆米,到山外的豆腐坊兌回幾塊嫩豆腐,做一大碗清湯寡水的豆腐湯,算是一樣好菜。傍晚歇工了,蘿卜、青菜、辣椒幾樣小菜端上飯桌,師傅帶著徒弟喝上一口豆腐湯,說“不錯不錯”,拿起筷子往嘴里扒進(jìn)一大口白米飯。師傅滿意,奶奶高興,她有理由相信師傅會把東西做得更好一點(diǎn),便提醒說:“師傅吃慢一點(diǎn),后頭還有一碗燉雞蛋呢!”
照規(guī)矩,客人吃飯,小孩子是不能上桌的,菜得有大人夾到飯碗里。聽見還有燉雞蛋,我心里開始蹦蹦跳,就暗暗指望著師傅能留一點(diǎn)雞蛋給我吃。飯吃到一半,蛋羹終于燉熟了,端到桌上熱氣騰騰,上面漂著一層豬油,零零散散的點(diǎn)綴著蔥花,香氣撲鼻。師傅拿起瓷勺舀了滿滿一勺往嘴里送,呼嚕呼嚕吸進(jìn)去。他吃一口,我心里總要“咯噔”一下,仿佛不是吃著雞蛋羹,而是咬著我的肉。舀了一勺又一勺,不見師傅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心里就越來越發(fā)急,真想沖向前奪了他手中的瓷勺扔到地上。這種沖動的欲念一直憋著,實(shí)在堅持不住了,就躲到堂前吃,躲到房間里吃,躲到院子里吃。吃著吃著,眼里就有了淚花,就想著遠(yuǎn)在異鄉(xiāng)工作的母親能回來一次。
好多次盼著木匠竹匠來,木匠竹匠盼來了,好多次又讓我失望。為了能吃到一碗燉雞蛋,甚至我想過,長大后自己也去做個木匠竹匠,并且我定會留一點(diǎn)雞蛋羹給東家的孩子吃。
難以名狀的情感
鄰村的一戶人家養(yǎng)了一頭老母豬。與公豬“交好”過后,一段時間,老母豬突然食欲下降,趴在地上直喘粗氣,意味著它的肚子里有小豬崽了。這時候,奶奶就很高興,她忙不迭地扭著一雙小腳,到那戶人家打招呼,把將要買的一只豬崽定下來。
買來的小豬崽在奶奶的精心喂養(yǎng)下,一天天長大。待到成年,這頭豬就要遭上一回生命的大難了。奶奶從更遠(yuǎn)的一個村請來劁豬佬,給豬劁卵,叫著“去勢”。據(jù)說割去了卵巢的母豬才能清除欲念,心平氣和,生長良好。奶奶請來的劁豬佬一臉絡(luò)腮胡子,說起話來嗓門超大,待劁的豬一見嚇得半死,躲避著不停地嚎叫。劁豬佬可不管這些,只見他左腿半跪在豬身上,右腳支撐地面,左手摁住卵巢所在的部位,右手拿刀劃開豬的皮膚,伸直一根指頭溜進(jìn)去劃拉一圈,鉤著卵巢出來,割去。劁豬佬一松腳,豬立即站直身子,奪命逃向遠(yuǎn)方。
豬越長越大,它的胃口也越來越大,給豬喂食成了奶奶頗為頭痛的事。老家在山區(qū),田少,種的稻還不夠人吃,磨出的糠也就不多了。米糠是豬的主食,主食不夠,就得想辦法找輔料給豬吃。蘿卜、山芋、玉米棒子、青菜葉子都可作輔料。但這些輔料畢竟產(chǎn)量少,季節(jié)性強(qiáng),也不夠豬吃。這樣,打豬草就成為養(yǎng)豬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了。鄉(xiāng)下的野豬草種類很多,記憶中不下二十種??晌抑徽J(rèn)得五六種,并且這屈指可數(shù)的幾類中,真正讓我可以叫得出名字的,也僅有叫著“麻葉”的這種野草。奶奶每天都很忙很累,我心疼她,放學(xué)后常也幫著打一點(diǎn)麻葉帶回家給豬吃。后來,奶奶不讓我打了,說麻葉子吸油,豬吃多了拉不出屎。聽奶奶這么一說,我也就歇手了。麻葉子吸油?奶奶之外沒見別人說過,我估計奶奶心疼我才是真。
到臘月,村里的每家每戶都要?dú)⒛曦i。把殺豬佬請到家,奶奶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笑容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殺豬佬喝了一口茶,吸了幾口煙,站起身拍了一下手,說“照了,我們?nèi)ァ薄?殺豬佬領(lǐng)著他的徒弟去了豬欄套豬,奶奶一個人待在灶屋里燒開水。水還沒完全煮開,就聽見豬拼命掙扎的呼叫聲,像一把尖刀一陣一陣刺著奶奶的心。奶奶把整個的臉深深地埋進(jìn)了蒸騰的霧氣里,仿佛能聽見她的淚水一顆一顆往下滴。當(dāng)時,我并不能理解奶奶的難過,心想你既然不愿意讓豬死,不殺它不就行了嗎?可奶奶直到豬沒了叫聲,嘴里還在不停地默默地念著:“可憐,可憐,可憐……”后來,后來,我終于懂得,人世間,一些情感可以講清,一些情感卻難以名狀。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