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哲
姑娘說,要找一個(gè)清靜地界兒。這是她白天的話,那夜我一直沒睡。
祁連山的霜霧,彌漫了臨澤。
我打好背包,系緊鞋帶。向北走下去,可以撞上一段秦長城的殘?jiān)?。這是從書本上找到的,地圖上有標(biāo)記。
霧,做著濕潤的深呼吸,消逝得很快,好像瞬間被戈壁的沙礫吮盡。駱駝草顯出頹敗,沙棗樹掛著果實(shí)。
我腳下輕松。寂靜的戈壁,嚓嚓、嚓嚓有了節(jié)奏。不敢停步,不敢趨步,不使自己離開這個(gè)音節(jié)半拍。殼殼的戈壁表層,雞蛋大的石塊很多。踢起來的,在前邊一兩米處等待。等待借助我的力量,遠(yuǎn)離待得太久的位置。當(dāng)然,也許會被我的大腳碾過。
走著走著,土質(zhì)松軟開始發(fā)黃,草兒多起來。預(yù)想的長城沒有碰見,一條不寬不窄的河流卻阻斷了北去的路。
初秋的河岸上安靜凄涼,奶黃色的河水流著沒有聲響,像淀粉坨坨在移動。沿著河床子?xùn)|看西眺,認(rèn)定這一帶沒有人煙。
老陽兒高高艷麗,我摘下背包坐在河岸抽煙,瞎尋思。
今兒的心里好像平靜得出奇,不像平常那樣急躁。剛到目的地,就開始想著下一個(gè),慌張的直想往前。路哪有走完的時(shí)候?只有命長了短了是個(gè)終點(diǎn)。屆時(shí)還要卸了臭氣,化成膿水,變?yōu)閴m土。在都市,少見這廣闊清靜的地界兒。
兒時(shí)住在北京朝陽門外,是把蔓菁疙瘩蒸熟當(dāng)窩頭啃的時(shí)代。家北面有楊樹林,有條小河,有片葦塘,地界兒倒是清靜。
爺爺是1960年秋后走的。入棺前囑咐爸爸和姑姑,要穿那件洗得發(fā)白的黑長袍馬褂,像他走路,不能鋪張。爸爸的把子兄弟,趕了掛大車,把爺爺送到東郊平房大墳場埋了。
爺在世時(shí)愛躲清靜,抿著綠煞煞的青梅酒,嚼著半空兒花生。我那時(shí)腦門兒正好夠到八仙桌面,踮了腳扒著桌沿兒,能看見藍(lán)花小碟。爺會塞我嘴里一顆嫩豆,捋著長胡子瞇笑。
我爺愛靜,不像我爸。爺是個(gè)秀才,毛筆字好,尤其蠅頭小楷。書桌上,黃燦燦精銅筆架,橫擱豎插七八桿毛筆。筆帽也是銅的。有街坊四鄰求字,爺就說回吧,寫好讓三兒送去。三兒就是我。爺從不當(dāng)人家面慌慌草草打發(fā),總是靜靜伏案,寫好卷了紙筒交給我,跑前后院。
爺沒政治覺悟?!按篪Q大放”那會兒,爸的領(lǐng)導(dǎo)讓爺爺給抄寫大字報(bào),爺不干。只有那一次,爺爺吼過爸。
大車快晌午,才到了墳場子。方圓幾里空曠寂寥,爺爺在那兒入了土,去了清靜地界兒?!?/p>
我手上的香煙,自己個(gè)兒滅了。夾在指頭彈向空中,猛不丁兒,瞅見上游飄來一個(gè)皮筏子。筏上沒見人,隨水流蕩來蕩去。最后沖進(jìn)灣子,擱淺。
我跑過去。筏子上堆著花被子、黑棉襖,喊:“有人嗎?”
花被角兒撩開,有腦袋向外張望。
我緊張地向岸上退了幾步。
花被下的人跪起,是一個(gè)大辮子,穿藍(lán)毛線衣的姑娘。她看了看岸上又看看我,跳下來把筏子往岸上拽。
我不敢上前。
姑娘拽上筏子,又去撿枯木枝駱駝草。手腳利落地生起火。
我提著背包,湊過去。
姑娘取出大鋁鍋,打了多半下黃騰騰的河水,架在火上?;饎莶缓?,稀爛的青煙順從鍋沿兒,直直升天。她把一件肥肥大大的黑棉襖,披上。
我從包里掏出個(gè)餅子遞過去問:“長城怎么走?”
“旅游的?”她給我一個(gè)白蘭瓜,餅子放在鍋蓋上。
我點(diǎn)點(diǎn)頭。
“羅城那邊有!”“羅城怎么走?”“順河沿兒往西!”
西邊空曠曠,和這里沒什么兩樣。
再問:“打魚的?”
“唉!”
“女人也打魚?”
“唉!”
“我也喜歡打魚,你用什么打?撒網(wǎng)?攔網(wǎng)?”我覺得不那么緊張了。
姑娘再沒言語,呆滯地看著筏子。
我家門口那條河清凈,魚很多。我的詩句:小河,從我孩童的血管中流過。
火旺了,煙淡了,火苗子竄到鍋幫上。姑娘那雙大眼睛要不紅腫,一定很漂亮。
“這水能喝嗎?”看著白生生的水蒸汽,我感到口渴。
姑娘搖搖頭,棉襖翻到地上,黑紅粗糙的大手伸到鍋里試了試。藍(lán)線衣舊得發(fā)白,緊繃住她豐滿的身子,袖口已經(jīng)破爛。她起來從筏子上拎了一把鐵锨,在坡上轉(zhuǎn)轉(zhuǎn),揀了個(gè)地方挖開了。
這姑娘要干啥?我不好過去,往火堆里添著柴禾。
太陽暖融融,普照在焦黃的河床上。對岸的沙原,向北鋪展。遠(yuǎn)遠(yuǎn)的群山在清麗的陽光下,綠色黃色紅色地變幻著景致。 姑娘過來扔下锨,在平坦的黃土地鋪了塊藍(lán)布單子?!皫臀倚袉??”她倒了球鞋中的土,蒲扇一樣的大腳趿拉著鞋。
“行!干啥?”這么樸實(shí)的人,幫啥都不為過。
“把我大(方言:父親)抬下來!”
我糊涂了。
當(dāng)我倆把僵硬冰冷沉重的軀體,從筏子抬到岸邊那塊布單子上時(shí),我似乎才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事兒。
姑娘脫下她大泥濘的帆布雨衣,到河邊去洗刷。她大就赤裸裸,仰面向陽。污濁的身體,像剛從沼澤里爬出。晾上雨衣,姑娘從筏子上提膠皮桶過來,兌上熱水。開始清洗她大的身體。
一股熱水,澆到胡子拉茬的臉上。突兀的眼珠子,幾乎要蹦跳下來。一桶,又一桶,她的手有些發(fā)抖。水,從頭澆到腳。摻著泥漿,慢慢流進(jìn)河里。尸體冒著熱氣,很快又凝成水珠。我理解了姑娘,急匆匆拿出毛巾。走到她面前,扎挲著不知如何下手?她一把扯過去,仔細(xì)地擦拭。我打了個(gè)冷戰(zhàn)。姑娘捋起袖子擦她大的頭發(fā),然后胳肢窩。又用長指甲的小手指,掏耳朵眼兒里的泥。她圓圓胖胖白白的胳膊上,掛著幾條泥水綹子。
這是個(gè)健壯的中年男人,肩膀?qū)捄?,四肢發(fā)達(dá)。沒有沖凈的大手硬邦邦支在地上,著實(shí)攥著一把泥沙。胸肌,像厚厚的兩塊鐵餅。微微塌陷的小腹上,包子大的肚臍像榆木疙瘩。懷間濃密粗卷的黑毛,一直向身下蔓延。環(huán)繞到襠下成團(tuán),如擁起一朵漆黑掛著露水的大理花。右腿迎面骨有傷,呲咧出白色的骨茬。
姑娘擦得很慢很仔細(xì),還時(shí)時(shí)撫摸犯愣,想心事兒。擦到下身時(shí),她向我招招手,示意我掰開兩腿。很緊,我只好用樹杈支住腳踝。大腳慘白,像漂過的布。她用水沖了一下,我才發(fā)現(xiàn)男人的陽具沒了。她把毛巾摔掉,扭身坐到河邊去了。
我從沒見過這等場面。這場面背后的故事太豐富、太痛苦、太悲愴了。這男人一定是被害死的,割掉陽具懲罰。特別想了解其中的故事,但看看姑娘的背影,不敢唐突。
姑娘回來了,凄涼而安詳。繼續(xù)沖洗尸體的胯下,一次又一次。我認(rèn)為比我那地方都干凈了百倍,她還在沖洗。最后,她把臉貼了上去……
我丟了勇氣,扭過頭抽煙。推測那男人,不是她大。我身上汗?jié)?,似乎?jīng)歷了一場寒雨的淋漓。捻滅煙頭不由自主再看,干干凈凈,像個(gè)活人似地注視著碧空。金色的光線,溫暖著即將入土的軀體。散發(fā)的薄霧,懷疑他體內(nèi)還有陽氣,有了呼吸。
篝火添柴,姑娘擰著腿烤身子烤手。青煙幾次熏到紅腫的眼睛,揉揉卻沒有淚水。這樣一來,她的面孔更加難以琢磨。
“現(xiàn)在埋?”“日落前。”
“唔!”我不再問。
姑娘把白蘭瓜摔開,籽兒瓤兒甩在河沿。她的手浸得白里透紅,我接了一半沒敢吃,放在地上。餅子掰開,我搖頭。她自己,叭嘰叭嘰地吃起來。
我就是不敢再問,只有抽煙。得空,去撿撿柴禾。
太陽本來還好,可忽然像停了電。姑娘驚恐地從咀嚼的沉思中,抬起頭。工作還沒完成,尸體的眼珠無法閉合,就去試了又試。實(shí)際上在清洗時(shí),她已經(jīng)努力過。圓楞楞的眼珠子被擠弄久了,淚水流到太陽穴,流到耳根子。淚水之多,想這漢子平生是不哭的。沒法兒,她脫了毛衣,撕拽著貼身的粉布褂子下襟。
兩寸多長的褂子底邊,圍著姑娘身體扯下來,憑雪白的胸乳露出來不管。把男人的眼睛遮住系上的同時(shí),她和他的眉頭,都擰出了一個(gè)疙瘩。
后來,姑娘把黃土坑鋪墊好被子。我抬腿她抬頭,把尸體放入墳坑,搭蓋黑棉襖。
姑娘把筏子上該卸的都卸下來,然后放掉。順著她的推力,筏子漂向河當(dāng)央??床灰姺ぷ佑傲?,她提著兩支木槳回到土坑邊。給男人左手撂一支,右手撂一支。
“穿上吧,挺涼?!蔽野衙€衣遞給姑娘。
“有剪刀嗎?”
“干嘛?有刀子?!?/p>
“也行!”
姑娘接過我的匕首,拽起辮子往下割。割發(fā)的聲音,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想起這一帶流傳的《四難聽》:“鏟鍋伐鋸驢叫喚,懶惰的婆娘刮案板”。辮子搭在男人的脖子上,這是讓死者永遠(yuǎn)嗅著女人,嗅著溫馨。這男人,值。
“我來埋?”我抄起鐵锨。
姑娘看著男人,好像沒聽見。
我把毛線衣扔過去:“穿上,要受涼?!?/p>
“等會兒!”姑娘起身小聲說完,去拿了膠皮桶。土上兌水和出一團(tuán)泥,在石頭上摔打。
土質(zhì)挺黏,估計(jì)遠(yuǎn)古的陶器,都是這等泥料做坯。長城上的秦磚,也該由它燒制。
姑娘揉捏好,捧著過來。是一根兒一尺多長,锨把粗的圓柱體。她肘腕支著爬進(jìn)墳坑,放在男人的襠間。雨衣再蓋好,才開始一把把一捧捧往坑中扔土?!霸陉庨g,缺了雞巴,沒女人喜歡?!惫媚镎暳宋乙谎?,像玩笑。她輕松了許多,好像一個(gè)巨大的工程竣工。黃黃的臉上,泛出紅暈。
我一鍬又一鍬扔著黃土,坑一點(diǎn)點(diǎn)填滿。感覺在掩埋二三十年代,偏僻村野古老的一首歌謠。陳詞濫調(diào),但很動人。
黃土墳丘,堆起來。為防雨水,姑娘還擺放了一圈卵石。
篝火熄滅,戈壁映著紅霞。姑娘的身上,變成金黃。
姑娘抱來筏子上卸下的木板,再次點(diǎn)燃篝火。
我從背包揀出件襯衣給姑娘??此龥]反應(yīng),就動手換掉破汗衫套上藍(lán)線衣,再把她割亂的頭發(fā)理順。她居然像一個(gè)順從的孩子。我相信,溫情的寬解度極大。對自然、對動物、對同類,一樣。
姑娘的眼睛開始靈動?!爸x!”她磕頭在地。一個(gè)“謝”字,我自己被感動,都想謝她了?!氨?。坐好?!蔽野阉?。
“現(xiàn)在你確認(rèn)我是好人吧! ”其實(shí)人家沒說過我是壞人。
“不知道!不怕,我死都不怕。”她往火里撥著瓜瓤子。
“要是壞人,還起了歹心呢?”我瞎心惡意。
“耍我、折騰我、干那種事。不愿意,可我隨。我還不想死,得守他三天?!惫媚锿低悼戳宋乙谎?。
“三天之后你去哪?”說完,我心里別扭,好像三天之后還能和她做什么。
姑娘仰面,滿臉剛毅。目光兇狠,卻無殺氣?!叭フ夷菍啡盏哪信?,搶回大的雞巴。再把那男人的割下來,喂狗。不像他們,把大的雞巴供在床下,天天燒香磕頭。”
我看著河水,宛如那里流淌著一個(gè)發(fā)生的,或者即將發(fā)生的血紅色陰謀?!澳芙o我講講怎么一回事嗎?”我盡量說得和緩,表現(xiàn)出無所謂的樣子。別讓她感覺我特想知道,特愛窺伺人家隱私。沉默。她沒有講的欲望。河水渙渙,慢慢暗紅。
“報(bào)仇之后呢?”既然不說以前,我想知道她以后的打算。
“陪著他,這地界兒清凈?!惫媚锸媪艘豢跉?。
夜里我和姑娘靠在大背包上,擁蓋一床被子。她不說話,也不問。我盡管去胡思亂想。
爺爺入土也就十幾年吧,政府要平墳、要蓋廠房。
老家的親戚,走動得多了起來。
有人悄悄埋怨爸當(dāng)年的決策說,打初要埋在滄州老家祖墳,不用今天折騰。老爺子哪受得了!
爸經(jīng)過這多年的磨礪,眼瞅著世上改了、革了、動了、變了,暴性子削弱了許多。多少感到理虧:這是時(shí)代,走一畦,拾掇一畦。并墳吧!爺爺?shù)倪z骨和兩個(gè)奶奶合并一起埋入祖墳,這就算了了爸的心事兒。
去收拾爺爺?shù)墓穷^,爸不讓別人跟著。一早走的,直到子時(shí),爸馱回個(gè)新打的木箱子,說:都揀齊啦,一根兒沒少。
哥妹兒幾個(gè)我最閑散,陪爸媽回了趟華北平原老家。我親奶奶先去的,已經(jīng)在祖墳占好位置。另一個(gè)奶奶后走的,埋在老場院。我家老場院,土改時(shí)已分給別人。人家知情達(dá)理,在奶奶的墳四周劃出個(gè)清凈地界兒,奶奶從沒受到打擾。
起墳前,有祭品,有儀式。之后,咣咣的鐵鎬一刨,爸就拉我跪下,他混濁的淚水流出。爸從來不流淚,這會兒心情肯定復(fù)雜。二十幾年在地下,一人挺清靜。并了墳,擠一塊就好?!墳坑愈往下挖,村里老人的話就愈多。動作輕點(diǎn)兒,別吵著她老人家。那時(shí)我家可能有點(diǎn)兒錢,棺木做得巨大結(jié)實(shí)。這么長時(shí)間出了土,還完整無損。只是黑漆掉凈。棺木潮濕,扛起來沉重之極。肩膀上似乎有什么東西,硌進(jìn)我的肉里。
爺爺和倆奶奶的墳并好,培成了一個(gè)大墳丘。爸是孝子,讓我和媽先隨親友們回了。他在墳前坐到落日。
爸一下子顯老了,沒見他一點(diǎn)兒輕松。按說祖墳四周除了棗樹林子就是莊稼,也算是個(gè)清靜地界兒了。
一晃多少年過去,也是個(gè)秋天寒涼的夜晚,還沒生爐子。我下班一進(jìn)屋,就覺出氣氛不對勁兒。
老家來人了,說村里都嚷嚷開,就我家的祖墳?zāi)沟卣嫉牡亟鐑捍螅搅朔N莊稼。上邊有政策,不能讓死人與活人爭地皮。
得,我的爺爺奶奶們,別想有清靜地界兒了。
我爸爸并不顯得太沮喪:“聽政府的,有政策咱也沒轍?!?/p>
我媽媽說:“三兒,再去打聽打聽,政府是啥政策,再移墳,死人都沒清靜地界兒了?!?/p>
爸說:“啥清靜地界兒?三兒滿世界瞎跑,西北、西南轉(zhuǎn)悠了一年多,你問他找到了嗎?!甭為故人擔(dān)憂?!?/p>
其實(shí)爸的心事兒最重。
都睡下,爸到我房間,說了一個(gè)特大新聞(本不該公布的):“祖墳里你爺爺?shù)墓啄?,是空的!?/p>
“為啥?”我沒想到。
“那年我去裝殮你爺,地早已經(jīng)平坦,都種過一年莊稼了,哪找去!聽說馬上還要蓋大樓,開公司。”
“那爺爺永遠(yuǎn)沒清靜了?”
爸說:“哪有清靜地界兒?活人都在攪和活人,還顧死人。你自認(rèn)西北還有是不?早晚都攪和沒了。”
“那人,再沒個(gè)永遠(yuǎn)清靜的地界了! ”
“人不得清靜,也不能清靜。”爸說完回屋,關(guān)了燈。
姑娘好像睡著了,還抱著我,什么也沒發(fā)生。在這清靜地界兒,死人的眼睛最明亮。生者看死者不明不白是因?yàn)槟銢]死過,死者看生者清清楚楚是因?yàn)樗^。
從姑娘懷中拿出胳膊的那一刻,我不光沒情緒,還有怕卷入一場血案的擔(dān)心。怕毀了后邊的日子,還有那么遠(yuǎn)要走。盤算好,天一亮抓緊趕路。
天陰暗,沒星星,水嘩嘩,濕冷冷。
我一夜沒睡。她一夜沒動。天剛一亮她醒了。我卻渾身麻木,動彈不得。姑娘把我抱起來笑了一下。這是留在我記憶中,她的唯一的笑。黃牙細(xì)碎,但挺整齊。
“你該走了!”姑娘在催促。是的,別人死了你還得活著,將就活著直到死去。
我慢慢移動著腳步,收拾背包。
姑娘給我一捆不干不濕的魚:“路上燒一下就能吃,順著水走,別離開這條河?!?/p>
我背上包,向西走去。走著,回身問道:“你叫啥?”
“我叫河女!”
不折不扣之賽汗塔拉·徐嬸
小時(shí)候玩泥巴,捏成碗。找個(gè)平地一扣,“啪”,底兒爆破,對手得補(bǔ)上。破洞多大,補(bǔ)多大。然后再來,不折不扣。
草原瀝青路油光光,彎彎扭扭像蛐蟮。禿子方向盤一打,車拐下路基。他說,熱,睡睡再走。
我和他剛爬到車下,同路的兩輛,也停在附近。午休,長途司機(jī)的好習(xí)慣。禿頭有了呼嚕,我把褂子蓋住臉,也大睡過去。
那天凌晨,我就出發(fā)了。要想在草原上不迷路,順著電線桿兒走。下午,到了公路。要搭車,搭車到可以花錢、洗澡的地方。兜里錢一大卷,是離開京城時(shí),朋友湊的。還一分沒花呢。
鄉(xiāng)級公路很窄,錯(cuò)車都難。我向路兩頭看看,坐在背包上抽煙等?!坝颜x”牌兒煙,白盒紅牡丹,包里裝有十條,是奧妮買的。解放卡車、東風(fēng)卡車,一輛輛車速都沒減,相繼過去。又來了一輛大油罐車,我抱著包,背對著,屁股坐在路當(dāng)央……
禿頭司機(jī)把我從夢中叫醒,說水箱壞了,讓我改坐他同事的車。給我介紹時(shí),他管那個(gè)司機(jī)叫迷糊。
再上路,我很擔(dān)心。這司機(jī)小眼兒一瞇,睡酣了似的,車卻飛快。還好,車少。窗子掀開,熱風(fēng)黏糊糊。兩小時(shí)后,迷糊問:“你、你、你說這是為什么? ”
“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迷糊,還沒睜開眼。
“我、我、我開車,特想搭上的是女人,不、不、不愿是男的。為、為、為啥? ”迷糊說話,有節(jié)奏。
問題不友好,不搭理。
“階、階、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我、我、我們是油車,有、有、有嚴(yán)格的規(guī)定,絕、絕、絕不許生人上車?!?/p>
斗斗嘴也好。我添油加醋,講了禿子停在我身后的瞬間?!拔铱?,不到半米。急剎車的氣浪推翻我,趴著還滑出老遠(yuǎn)。要不是死抱住背包,那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略去禿子對我五分鐘的謾罵。
“不、不、不怕撞死?”迷糊牙齒咯咯。
“怕死不出門。上上個(gè)月,我在烏拉蓋爾河還遇到過劫匪,后來被張北康保太仆寺旗的木匠隊(duì)給救了。”
“龍、龍、龍門陣,天、天、天安門的龍門陣。你、你、你北京人真牛,牛、牛、牛、?!?。”最后的字,咽到肚子里。
一道梁,一個(gè)塔垃,又一道梁,到了賽汗塔拉。
賽汗塔垃,是二連浩特火車開往呼市途中的第九個(gè)小站。沒人,售票窗口小牌上寫著:“每日十點(diǎn)買票。”我本想挑挑毛病,下意識摸摸兜,差點(diǎn)兒暈過去。午覺時(shí)錢還在褂子兜,是禿子掏走了?算逑,反正丟了。再翻翻,東拼西湊,買票不夠,只能扒火車。不遠(yuǎn)處有一串破銹的槽斗,我沒猶豫爬進(jìn)一節(jié)大車廂。是煤車。我把大煤塊兒挪挪,枕著背包躺下。躺下又擔(dān)心,煤車不往呼市,是去二連再到烏蘭巴托咋辦?否,據(jù)說烏蘭巴托不用煤,家家戶戶都是大電爐子。真要往那邊開,我八成得被遣送。
夢里,有東西掉在我身上,摸摸是麻袋?;疖嚮?,有危險(xiǎn)。揉揉眼睛,月光如水。有人爬上來,我不敢動。難道這位爺,也要在此過夜?他腿先翻進(jìn),隨后大半張臉。黑包頭,黑衣褂。四目相對,來人嘴巴豎立,“啊,有埋伏?!甭曇艏獯?,然后跌下車去。是個(gè)女人。亂套了,前后車廂動靜更大。哨子聲連連,“嘟——嘟——”。我窺視,路基邊有奔逃的影子。穩(wěn)住,以靜制動。
安靜恢復(fù),四周依舊,煤車像焊住鐵軌。
熬到天黑,饑渴讓我爬下來。賽汗塔拉的街區(qū)不大,燈光這兒那的,凡有亮就賊明。主街東西,幾分鐘逛了個(gè)來回。腿腳發(fā)軟,想歇歇,肚子不饒,繼續(xù)。繼續(xù)什么?有了去向!
這家木板小飯館,三張桌子。大汽燈刺眼,照亮蕭條。角落有倆蒙古漢子,各攥酒瓶對飲。南窗邊的桌子,讓我喜樂。一個(gè)婦女,兩份飯菜。她吃完,放下筷子正掏煙。雖濃妝艷抹,但臉型飽滿方正,少數(shù)民族的人好說話。但我頭一次要飯,吃不準(zhǔn)兒。
說了好幾句,女人不理。我臉熱找臺階,也許不懂漢話。要走,她言語,“吃頓清靜飯都不行,一會兒一撥兒,啥狗雞巴世道!給!”她把殘羹剩飯推了推。我有心理準(zhǔn)備,菜湯倒入剩飯,扒拉進(jìn)嘴里。放下碗,麻利地把煙給她點(diǎn)上。女人嘬著牙花子笑了,特像昨晚扒車的賊。她讓我坐下,我就坐下。她讓吃另外的飯菜,我就吃。
“甭裝憨厚。是人是鬼? 我一眼就明白,你是逃犯!”
太突然,我沒言語。她情緒激昂,“你要真是逃犯,住我家,老娘我玩命養(yǎng)活你。”頓了頓又和氣下來“老娘我就這脾氣,你越壞我越歡喜?!蔽抑浪囊馑迹b不懂?!翱茨阈∽樱谀樇t,紅臉黑的,就不是什么雞巴好鳥。”她呲了呲寬大的白牙。
我吃完背上包,趕緊走吧,咋攤上這么個(gè)主兒。掏出一根兒香煙,遞過去。“謝謝!”她接了煙說:“好小子,有難處到站前徐記雜貨鋪來。”我轉(zhuǎn)過身時(shí),她嘀咕:“姥姥家的狗,吃完就走?!?/p>
在車站轉(zhuǎn)幾圈后,我無路可走。人生地不熟,只能試試下策。
“徐記”店鋪門縫流出光亮,流出女人哼哼唧唧的小調(diào)。
“當(dāng)當(dāng)”,敲門聲輕,我都沒聽見,門卻大開。穿著花背心的女人笑道:“我知道你該來了,進(jìn)吧!”語氣和緩,不像飯館里的那個(gè)人。她閃身關(guān)門,幫我把背包拿下,擱在門邊。
這是間被貨架隔開的房子,攏共十來平米。我身邊、腳下,都是貨品和麻包。只好杵著,馬樁子似的。女人側(cè)身從貨架上拿了瓶葡萄酒:“歡迎你!”她咬開蓋,按按我肩膀。我坐在麻包上,接過喝了一口。極劣質(zhì),還是咽了。
“好,說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女人蹬著貨架。
“出來轉(zhuǎn)轉(zhuǎn),城里呆膩了?!薄霸摬皇潜本┨映鰜淼陌桑?”“我有證件,有介紹信。”“別,別拿,那東西我這兒有的是?!?/p>
她往下抻抻黑裙子,遮住肉嘟嘟的膝蓋。女人白皙皙,比化妝好看?!熬褪呛邳c(diǎn),長得還算老爺們?!比思乙苍谧聊ノ?。
“那還用說?!蔽逸p言細(xì)語,生怕被轟出去。心藏請求,遲疑再三,終于講出口。女人痛快,說可以。但得干一月的活,吃住全包。然后再滿足我:給買一張去呼和浩特的火車票。
“干什么活兒? ”看她神秘勁兒,趕緊問。怕是偷煤。
“我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她笑。
婦人笑笑,喜事兒來到??伤男?,我不舒服。一個(gè)月,哪等得了啊。“借我點(diǎn)錢行嗎?”
“肉包子打狗。不借。”
就各自抽煙,不作聲。她狠狠嘬了一大口,嘬唇仰面出煙圈。一個(gè)接一個(gè),飄向屋頂。最后吐的煙棍兒,從一連串的煙圈中穿過。正要叫好,她卻噗的一口氣吹亂:“今天是我生日?!?/p>
“生日快樂! ”我舉起酒瓶。想她獨(dú)自在飯館的情景,心動惻隱。
“過生日,不快活。我今天45歲,馬上50,就是老太太啦。你說這人他媽的活什么大勁。”她說著,臉色暗淡。
“喲! 看您這氣質(zhì)精神兒,撐死也就40?!?/p>
“臭雞巴小子蜜嘴哄我,哄你娘?!彼龢罚劢嵌殉霭櫦y。
和這女人挺有緣分,但還得謹(jǐn)慎策略:“您真45?那是屬猴。”“對呀,是屬猴的!”“我也屬猴!”“真的?好呀,投緣。猴子喝酒。”
對飲三杯后,女人說:“猴命不好?!薄霸趺粗v?”“你看我倆,都是離鄉(xiāng)背井?!薄坝械览怼!?/p>
一瓶酒喝完,我有點(diǎn)兒暈,想睡,就試探地說:“困得很。”
“急啥,先洗洗你那黑驢雞巴臉。”女人笑瞇瞇端出個(gè)白瓷盆:“我剛洗過的,不臟?!蔽颐撓乱r衣,她在我后背嘮叨,“汗騷烘烘的,膀子挺厚,肉也結(jié)實(shí)。脖頸子這些紅肉道子,是咋剮的? ”
“和牧羊犬干仗留下的! ”
“喲! 別他媽的留下瘋狗狂犬病啥的! ”
洗完,我也沒言語。她受不來沉默:“你吃了不少苦吧? ”
我越來越踏實(shí)了,“大嬸是姓徐? ”“嗯吶?!毙鞁鸫饝?yīng)著撩開柜簾。里邊,被一張床占滿。她拉了燈繩,床上通亮。外邊燈熄滅的同時(shí),床頭轉(zhuǎn)起個(gè)巴掌大的風(fēng)扇。驟然,涼快多了。
“坐床上吧!”徐嬸拍著我的后背。我剛把屁股挪過去,她又催“脫鞋,洗洗臭腳丫子! ”說著,拉過水盆“就算給我兒子洗吧!”她的手軟乎乎,人也越發(fā)溫和慈祥。
這臭腳,個(gè)把月沒洗了。我眼淚差點(diǎn)出來?!澳⒆幽?? ”我問。雙腳,已被打滿茉莉香皂泡。
“和我翻臉啦,斷了關(guān)系。那天是他爹去世的日子……起先年年一塊兒過生日。”她的手停了一下,接著說,“娘家沒臉回,跑到這,八年啦。頭些日子聽說閨女結(jié)了婚……算啦! 說這不暢快,上炕吧!”邊說邊扇了我腳丫子一巴掌。
女人讓我叫她姑,對外說我爸是她哥。大姑在床外收拾,我安逸地躺在涼席上。她拿進(jìn)草原白酒和罐頭,又抓來五香花生米。說過完生日,明兒去給大侄子買車票。好啊好,我放心啦。大姑脫了衣裙爬上炕,盤腿我對面。我不好意思看她,低頭吃花生米。
“咱娘兒倆,咋都成,不害羞?!?/p>
我歡實(shí)起來,假大方地給她斟了酒:“祝大姑生日愉快!”
“過生日,我頭遭這么高興。來來,我敬你?!?/p>
聊輕松了,問她:“昨兒晚車站上您搞過煤?”不好說偷。
“沒有,我是前天去的,背了幾十斤,賣了20塊,過生日得有銀子,這里人都偷。你也在站上?”
“我睡在煤車?yán)?,撞了個(gè)照面?!?/p>
“怨不得都不敢去了,說車上下了埋伏,原來是你小子?!彼α撕芫?,興致很高,還講了她的婚姻。
我娘守了二十多年的寡,總想早點(diǎn)把我嫁出去。西烏爾特一個(gè)男人趕來五十頭肥羊,她就應(yīng)了人家親事。
我那天回家見老娘心急,快馬蹄子踩進(jìn)草鼠洞。馬腿撅折了不說,我也摔死過去。醒來是在大石塔拉,哈特家的氈房里。
哈特說:不許你嫁。我說:不嫁也不嫁你。哈特說:我要過你身子了。我說:啥時(shí)? 哈特說:剛剛。我說:那就嫁吧! 他樂翻了,又滾到我身上。我倆累喜到掌燈。他換給我一匹三歲的白鬃馬。
回到家,娘說:給我趕來的羊,老喜歡了。我說頭疼,睡吧!倒下半晌,兩眼還瞪著。娘說:咋啦? 我說:嫁哈特吧!他騎著我,我像在飛馬。娘說:哦。能飛就嫁,明年秋后成親。
我嗯吶。可腦瓜子疼。來年六月祭敖包的日子,我和哈特辦了婚事。肚子大,不辦不行。
踏實(shí)地過了兩年。這年轉(zhuǎn)場的路上,給兒子生了個(gè)妹妹,起名哈特寶寶。秋后的一晚,哈特做完事兒還不下來,拽住我耳朵說: “我告訴你個(gè)天大的秘密,那九塊大石頭……”“不聽!我想睡覺?!薄澳隳翘斓鸟R蹄子,不是踩進(jìn)草鼠洞了?!薄罢厥??”“是我在你回家路上,掏了一百多個(gè)洞,掏了一宿,橫豎弄趴下你,不許你嫁別人。今兒我接著掏?!闭f著扒開我又要進(jìn)。我來了氣,一腳把他踹下炕:“讓你掏,老娘我讓你兔崽子也趴下! 說,大石頭什么秘密?”
可哈特再也說不出話啦,翻了白眼兒,他腦殼撞進(jìn)鐵爐角。赤峰呼市兩個(gè)醫(yī)院,治了幾個(gè)月。哈特留住性命,跑了精神,成了植物人。我哭了幾天幾夜,真該哭死。
大姑擦了眼睛說頭疼。翻開炕席角兒,撿出兩粒藥片扔嘴里。我說那睡吧! 大姑要拉燈繩,燈卻滅了?!坝炙锏耐k姟!彼R完躺倒,鼾聲大作。酒勁加上乏,我也睡去。
熱得喘不上氣,我睜開眼。炕上雪亮,可能是半夜來的電。我發(fā)現(xiàn),惟一穿著的褲衩沒了。閉著眼睛的大姑豐腴水滑,在我身上爬來爬去。找到了,像老母雞啄米。我隨著她,橫沖直撞,奮勇昂揚(yáng)?;ㄉ?,被碾碎,爛香。最后一刻,她的話語清晰綿軟:“我是草原,我是草原。”聲聲遞進(jìn),淚眼放光。觸電一樣,嘴巴豎起尖叫:“我飛啦,爹啊,寶寶。”手指甲摳進(jìn)我皮肉,大哭。我,如在黃驃馬背馳騁。興奮、眩暈、奔放。
困倦。我半睡半醒,那張臉一直在晃。還在煤車?yán)铮囬_動……,遠(yuǎn)方不知是哪個(gè)小站。她又上來了……
起床時(shí),她不在??桓蓛粑腋蓛?,花生皮都沒有。剛找到褲衩,門響,我趕忙穿上。大姑撩開柜簾,滿面春風(fēng)地說:“寶寶,才十點(diǎn)多,再睡! ”我不好意思地問:“不開店啦? ”
“本來也不常開,睡你的。我去弄只烤羊腿來,給你補(bǔ)補(bǔ)?!?/p>
“先別走”。我不叫大姑了,一夜過后,好像對她有了資本?!白蛞沟氖聝?,我們犯了成吉思汗的法典了?!?/p>
“啥法典? ”她笑,坐到炕上。
“要被殺頭的罪過! ”我的確有罪惡感。
“怪事兒! ”她的胖手伸進(jìn)我褲頭,摩挲著,“我喜歡。”
“‘通奸者之奸夫,不論其有無配偶,均極刑,以昭炯戒。這是太祖皇上制定的法典?!蔽覜]動,隨她摸,言辭鏗鏘。
“你我不是蒙人,這雞巴礙他皇上啥屌毛事兒! ”女人說著手上加了勁兒。
我疼,怒氣沖沖吼道:“你不是蒙古族? ”
“雞巴是道坎,過了沒好臉。狗話,我是地道的漢種兒!”
“可我是啊!”
“啊?”她的嘴,又驚歪了。
我誠心撒謊,果然嚇??!“沒想到吧,我是蒙族,我是奸夫。”
“是我奸的你,要罰罰我,五馬分尸都行?!?/p>
“皇上的法典只說,把奸夫處以極刑。”
“得得得,愛咋咋的,我只能替你死一回。別扯淡了,你再來個(gè)回籠覺,我馬上回來?!闭f完,出去了。
我尋思,吃完羊腿呢?晚上還是那事兒?掂量掂量,溜吧。把背包里的止痛片,倒一半在炕席角兒下。緊手緊腳,出屋撞門。
我賊眉鼠眼溜進(jìn)草原,在一架勒勒車上,美美睡了一大覺。再后來肚子鬧,又去要飯。在西街口小飯館,我面對一個(gè)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言語老練。他賞了我雜碎湯和兩個(gè)餅子。我吃完,被拉著到他住的旅店,睡了一宿。他是蒙古族,呼市的建筑工程師。
其間對話好玩:“您不怕我是壞人? ”“看你也不像好人!”“像什么?”“ 笨蛋!要飯都不會。什么‘可不可以幫助我一頓飯?,太不專業(yè)。得這樣說,‘您行行好,給點(diǎn)兒吃的吧!最起碼要低賤卑微,你卻昂首挺胸?!薄澳芙栉尹c(diǎn)兒錢嗎? 我的錢被偷光了?!薄斑@話就專業(yè),和騙子說的一模一樣?!薄澳o我買飯吃,那是您給的,錢是有借有還。到了呼和浩特,我立馬取了給您送家去?!薄昂?,好,好,自當(dāng)是被騙一次。二十塊錢,夠嗎?”“得,得,您是善良人,少騙點(diǎn)吧,我拿十塊。”“這世上,什么人都有。”“咱們喝兩口,我去買瓶草原白?!薄澳氵@人真逗,那錢不是明天買車票嗎?”“夠,夠,足夠?!?/p>
第二天上午,告別工程師。踏上新征程,還有點(diǎn)興奮忐忑。為安全起見,上車再補(bǔ)票。我躲在旮旯,快十一點(diǎn),火車才到。瞄好車門,正準(zhǔn)備大步流星躥上車?;钜姽?,她不知從哪冒出來。
“寶寶,這是車票,拿著!我沒壞心,女人是車站,就想讓你多待兩天?!贝蠊冒哑比o我。
事實(shí)上,結(jié)尾沒那些離情傷感。她走了,我上車。車開了,我跳下來。追上她,回去住到第四天,被她攆到呼和浩特。大姑說,男人不能光干雞巴事。
責(zé)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