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朝暉
向滿爹在這個鎮(zhèn)上待了有八十多年了,人們都說,他是個怪人。
湖南西部靠近湖北、重慶的地方,有一條河叫洗車河,沿河而生一座小鎮(zhèn),因河得名,就叫洗車鎮(zhèn)。鎮(zhèn)子由來已久,清朝時曾為連接湘鄂渝邊區(qū)的重要商埠,可謂“津通巴蜀,水達辰沅”。但時過境遷,如今,誰也不靠行船來出遠門,打貨做生意了。又因公路交通不便,這座古鎮(zhèn)漸漸被人遺忘。
向滿爹打記事起,就感覺除了在鄰鎮(zhèn)的那幾年,再沒有離開過小鎮(zhèn),不但是自己,爹娘、爺爺奶奶也沒有。小的時候住在山下梅河街一座很大的院子里,有閣樓,有天井,天井后頭還有兩進屋。后來爺爺死了,爹爹挨批斗跳河自盡,這座院子搬進來七八戶,他們一家擠在天井旁邊的東屋里,九戶人家一起生活了好幾年,直到他娶上媳婦菱芝。
一間屋子,哥哥娶妻生子后就很擠了,娘操心他今后的住處,想在屋外搭一個小偏屋,公社的人不準。娘急得睡不得覺,老是唉聲嘆氣。有天他到東山街去,走著走著不覺就到了山頂。東山街是沿山而建的,但最高處沒人住。說是陰氣重,有一些墳?zāi)乖谀抢铩?/p>
向滿爹是小輩人對他的稱呼,他原本有個很文氣的名字,仲秋。很少有人這么叫,小時候長輩人叫他毛頭,毛頭毛頭的,他也聽慣了。向毛頭,或者向仲秋那天站在山頂上,洗車鎮(zhèn)盡收眼底,洗車河像女人的腰肢一樣扭動著向天外奔去,她的兩岸,排列著人家。黑色的屋頂像小孩子黑黑的腦袋,遠遠近近,近的似乎就在眼前,用手伸一下就可以摸到,遠的,成群結(jié)隊向外延展直到消失。想到孩子,他咧開嘴笑了,他想到兩個侄子,還有院子里哭鬧的那些,每天在他眼前奔來跑去的,他很少煩過他們。
他環(huán)顧四周,荒草已經(jīng)漫到腰身了,低下去的幾片,是別人家的祖墳,他用眼量了一下,這里可以建多少幢屋?他猛的升起一個念頭,家里那么擠,為什么不搬到這里來呢?
晚上,他把想法告訴娘,娘的眼淚就掉下來了。以前家里那么寬敞,長工伙計們住的都是很好的屋子,現(xiàn)在,輪到毛頭這代,要到墳地里去住了。仲秋勸她,那里風水真的很不錯,站得高望得遠,陰宅還能保佑他呢。
想想也只有這個辦法,娘最后點頭了。隔了幾天,他和哥哥到山上把荒草都砍了,山頂收拾出來,除了建房子,還可以辟出塊菜地來,種上蔬菜玉米。哥哥看了興奮得直搓手,這下家里不愁吃了。閣樓上還藏了些木料,他倆隔三岔五地運上去,哥哥從小跟伙計學的木工手藝還在,兄弟倆起早貪黑,晚上防人偷材料就睡在山上,幾個月過去,新房子悄悄地建好了。
木料還是不夠,只能做兩間屋,暫且一間睡覺一間做堂屋,以后增人添口,孩子長大后再說。他們把菜園辟在房子內(nèi)側(cè),這樣偶爾有上山的人也不會注意到。他和哥哥在建好的房子前走來走去,山上的涼風吹得他倆衣服都掀開了,看看山下,一切那么小,他都找不出哪棟房子是他家的。一切那么新鮮,新木的味道聞著很舒服。他想好了,等到娶親時,再把房子全部刷一遍桐油,好迎娶新媳婦。
還是被人知道了。那天他看到公社支書在他家門口轉(zhuǎn)悠,心里有種不祥的預(yù)兆。一進屋,娘就告訴他,支書來過了。不知是哪個不積德的人看到了,跑到支書那里告狀。支書讓她和兒子們商量商量,把房子拆了,木料交公。
他聽了一股血直往上涌,拿了菜刀就往外沖,娘急得一把抱住他,對他說,“毛頭,你這么做是不讓我活呀!鎮(zhèn)上已經(jīng)把我們一家人逼到絕路上了,我這條命丟了就丟了,我就死在他家里!”娘從柜子里翻出一根麻繩,對他說,“我就不信他支書家不怕我變成厲死鬼找他們。我先去,你馬上去找你哥,隨后就來?!敝偾锩靼琢?,叮囑娘一定要當心,說完拔開腿就去找哥。
等仲秋和哥趕到支書家時,他家門口已經(jīng)圍了好些人,他撥開人群往里沖,看見娘抱著那捆繩,邊哭邊說,“我們一家怎么得罪你們了!已經(jīng)逼死了當家的,還占了我家房子,把我們逼到山上替你們祖人守墳都不準,既然沒有活路了,都死了干凈!”仲秋一把抱住娘,說,“娘,要死就死在一起,死了他們就舒服了!”說完從娘懷里抽出繩子往梁上掛,說,“娘,兒先去了……”
嚇得支書趕緊過來抱住仲秋,剪了繩子,忙說,“有話好講有話好講!”
媳婦是小時候就說好的,算不得娃娃親,沒有正式行過禮,只是娘和她的姐妹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罷了。這些年他家里遭遇不測,那邊也沒說過什么,菱芝也沒有許過人家,于是,向家也就不推辭,擇日上門行禮求親,不久,菱芝順理成章地嫁過來了。
菱芝來了之后才知道要到山上去住,她膽子小,覺得在家里擠一擠沒什么關(guān)系,仲秋就由著她。日子一長,才知道一家人擠在一屋有多不便,東屋只能放兩張床,娘帶著孩子一張,哥嫂一張,仲秋的鋪搭在屋外頭,天井邊。單身的時候,他倒覺得沒什么,熱天天井邊涼快,他還樂得睡在外頭呢。冬天或者趕上下大雨就有些麻煩,他一個壯勞力也對付得過去。菱芝就不同了,一個新媳婦,睡在走廊算怎么回事,再說,兩人也不敢行夫妻之事,雖然晚上天井邊沒人,萬一誰出來撞到了呢?娘一再說,“你們兩人睡在屋里,我睡外頭?!毙≥厒冋l都不肯。這樣一來,仲秋和菱芝就搬到了山上。
新屋用桐油刷過,在仲秋聞來總覺得散發(fā)的是一股奶香,他不知道菱芝聞著是什么味,從她欣喜的臉上可以看出,她對新屋子是喜歡的。
一年以后,他們的兒子出世了,這屋子越發(fā)散出奶香來。菱芝的奶水足,小子吃得多也拉得多,屋前掛滿一排排尿布、小衣服和小褲子,它們在風中蕩來蕩去,一天太陽曬下來,都干干爽爽的了。仲秋把它們收下來,一件件疊好,又忍不住湊上去聞一聞小衣服被太陽曬過后的奶味。
到第二個兒子出生,長到兩歲時,仲秋一家在山頂上已經(jīng)住了四五年了。想想真不容易,前幾年鬧饑荒,鎮(zhèn)上好多人家沒的吃,生下的娃兒餓得皮包骨,有的得疳疾死了。多虧開了這塊菜地,保證家里人至少有口玉米粥喝。仲秋待在這山上,知足得很,想一家人能一起在這里住一輩子都好,以后兒子大了,再蓋幾間屋給他們,那時候山上可就不清靜咯。
有天侄子過來,說是奶奶打發(fā)他來的,有很要緊的事商量。仲秋心里一緊,趕忙下山。到家里,看到娘并沒有躺在床上,坐在天井邊,一臉的喜氣。他這才松了口氣。娘按捺不住心里的高興,忙不迭地告訴他,“公社書記來了,說本來房子是要還的,現(xiàn)在人家已經(jīng)住了這么多年了,突然讓他們搬,他們也沒地方去。公社決定給我們家一個去供銷社的名額,去供銷社上班,當公家人呢。你和你哥看誰去?”
哥不肯,說弟弟這些年受委屈了,和弟妹住在山上,再說,他識字不多,弟弟讀到初中,字寫得好,又打得一手好算盤,怎么說都應(yīng)該讓毛頭去。
仲秋就這樣成為供銷社的人了。當時以為是鎮(zhèn)上的供銷社,沒想到是鄰鎮(zhèn)的,離這里二十多公里路,得住在那里,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一次。
這是第一次離家,仲秋很不習慣。這個鎮(zhèn)子和洗車差不多,不過房子都建在河流的一邊,另一邊是山。這里的河名字也和洗車一字之差,叫“撈車河”。仲秋想,洗車,撈車,是不是雙胞胎呢?名字的由來必定有些典故。不過,仲秋沒心思去打聽這些,他每天數(shù)著日子。白天倒還混得快,到了晚上,只有他一個人守在店里。會計,和他一起上班的小王都回家了。他想菱芝,她一個人哪里照顧得了兩個娃兒。平常,里里外外的事,都是他一手包辦的,他看不起鎮(zhèn)上那些男人,把自己的媳婦不當回事,成天在外面混,還罵罵咧咧,動不動就打人。本來菱芝跟了他就委屈了,還要住在山上和一堆墳?zāi)篂榘?,沒了他,她晚上可怎么過?
假期一到,他馬上搭早班車直奔洗車。十多天沒回來,覺得像離開了好久,一下車,竟然覺得這個待了三十多年的鎮(zhèn)子有些陌生了,好像一個剛剛睡醒的人要使勁揉眼睛才能看清一樣。他在心里畫著菱芝的樣子,離家的那天穿的哪件衣服?梳的哪樣發(fā)式,見到她,不會也有剛睡醒的感覺吧?
他三步并作兩步登上東山街的臺階,以前覺得幾下就跨到的山頂,一下覺得那么長,還轉(zhuǎn)一個彎又一個彎。遠遠地看見屋子前曬的衣服,他心里涌起一陣柔情,女人的,小孩的,在風里顫顫悠悠,顫得他心都要化了。
他悄悄推開堂屋的門,屋里安安靜靜的,兩個娃兒也沒看到,菱芝背對著他,弓著身子不知在干什么。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想攔腰把她抱起來,走到身后,又有點膽怯,悻悻地放下了。他輕聲叫了一聲,“菱芝,我回來了?!鼻懊娴娜嘶剡^頭來,卻并不是菱芝。
仲秋愣住了,眼前的人,說不是菱芝又有點像,尤其是眼睛,大大的,眼角有點往上挑,臉也是方方正正的,那人問,妹夫回來了?仲秋這才醒悟過來,娶親的那次見過,是菱芝的姐姐。他問菱芝他們呢?她告訴他,“你總算回來了,妹妹膽子小得很,那天晚上她一晚沒睡覺,摟著兩個娃兒。第二天就搭信給家里,娘要她回來住幾天,她又舍不得菜園,我就過來了?!庇终f,“今天娃兒奶奶過來,接他們下山了。你來了,我就收拾收拾回去了?!敝偾锩φf,“姐姐先莫走,我又待不了幾天……過兩天又要走的?!苯憬阋黄ü勺聛?,喃喃道,“這怎么得了,都怪我娘,心疼妹兒,不教她里里外外的事,養(yǎng)在家只做做女紅。她膽子又那么小,妹夫,你是不是很嬌她,感覺她還像是沒出嫁樣的?!敝偾锉唤憬阃秮淼哪抗舛⒌眉t了臉。
姐姐還是走了,仲秋到梅河街去看娘,一家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決定在仲秋當班的日子讓菱芝他們仨住在山下,菜園交給哥嫂管,等仲秋回來再搬回去。
走的時候,娘把仲秋叫住?!懊^,娘這是第一次開口,不是我要說菱芝,這么嬌貴的媳婦咱鎮(zhèn)上還真是少見呢。男人不在家,這么難嗎?以前你爹出去做買賣,一出去幾個月不回,還不曉得在水上遇到難沒有?我抱著娃兒天天在碼頭邊等,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不等了,安心地帶娃,管家。你以為男人是一家之主,女人才是,女人坐得穩(wěn)莊,男人才安安心心在外做事掙錢。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公家人了,就好好地想公家的事,莫想家。還有啊,”娘頓了頓,盯著仲秋說,“夫妻之事,不要太多,會折福的?!敝偾锫牭竭@席話,忙辯解道,“沒有沒有,娘——我懂得了?!?/p>
晚上,等娃兒睡著了,仲秋急切地把菱芝抱在懷里,掀開她的褂子,貪婪地吮吸著那一對碩大的奶子。菱芝被啃吸得輕輕呻吟起來,仲秋猛一翻身,把菱芝壓在身下,扯去她的褲子。菱芝急急地叫,“快呀,快呀……”看著菱芝快活得扭曲的臉,他突然想起娘的話,“會折福的……”他有點遲疑了,害怕老天爺此時在上面看著他倆,嫉妒他倆,他瞬間走了神,待菱芝再叫他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進入不了了。
就這樣將就著過了一年,仲秋在供銷社很得大家的喜歡,會計見他算盤珠子撥得順溜,就教他學做賬。兩三個月下來,他也學會了。公社書記私下里跟他說,好好做,以后有機會說不定可以吃國家糧呢。
他回去把這個消息悄悄告訴給娘,娘樂得直拍胸口,連說這是祖上積德,向家這下總算是翻身了。他也把這個消息告訴菱芝,菱芝聽了懶懶的,說,“未必你要在外面待一輩子?你不曉得這一年我是怎么過來的,家不像個家,婆婆一雙眼睛老是盯著我,叫我做這個做那個,我每天都扳著手指頭算,你什么時候回家?我不要你大富大貴,你在屋里,我就知足了?!?/p>
仲秋聽了心里一涼,沒想到這一年在供銷社的表現(xiàn)菱芝并不放在眼里,原來娘才歡喜他的“出人頭地”。就像娘說的,向家這一脈就靠他了,不做點出息事,怎么對得起祖上?吃上了國家糧,也可以讓死去的爹爹安心了。他沒想到,菱芝竟會那樣想。
菱芝又懷上了,這讓仲秋覺得憂喜交集,一直以來,他盼望得一個丫頭,他期待這回菱芝帶給他一個斯斯文文的女孩,眼睛要像菱芝大大的,他要好好寵她,為她當牛做馬。愁的是這個節(jié)骨眼上,公社正在考察他,能否轉(zhuǎn)正就看他這一段時期的表現(xiàn)。他不能常回家,為了取得同事的好感,他還時不時替他們幫個忙代個班,家里的事,他一點也顧不上了。
他不知道家里現(xiàn)在什么情況,菱芝和娘相處得還好嗎?她有喜了,會不會又吃什么吐什么?前幾次,她都吐了幾個月才好。小王見他整天憂心忡忡,問他怎么了?聽他一說,小王哈哈大笑,“婆娘懷個娃哪有這么嬌貴?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屋里的從來沒有拿這個當回事,照樣插秧割稻,要生了,提起褲子就往家里跑,哪個嬌她喲?!闭f得仲秋臉上一陣發(fā)麻。
一天,他正在上班,看見外面一個戴草帽的人東張西望,有點像他哥,他走出去,正是哥。哥從來沒來過,他問有什么要緊事嗎?哥哥拿下帽子,邊扇邊說,“弟妹……弟妹好像小產(chǎn)了?!敝偾锩柆F(xiàn)在人呢?哥說這會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衛(wèi)生院了。
等仲秋心急火燎地趕到時,醫(yī)生告訴他,小產(chǎn),血流得有點多,娃兒是保不住了,大人還要觀察幾天看看。
菱芝這院一住就是十多天,情況總算好轉(zhuǎn)了,出院的時候,一臉蠟黃,人瘦了幾圈。
公社幾次捎信來,問仲秋的情況。仲秋知道,這是催他回去,也懶得理。他想起菱芝一醒來就叫他的名字,問他回來了沒有?抓住他就不肯松手,他心里一陣難受。娘一再勸他,丟了就丟了,家里兩個孫不是壯得很嗎?外面的事是大事,娘這里你放一百個心,不會拖你的后腿。你成為公家人了,以后菱芝和娃兒們不也跟著享福嗎?
仲秋想想也是,琢磨著找菱芝商量,菱芝聽了別過臉去,不再理他。他急了,說你也給個話吧,回來了這么久,這兩天我怎么也得去上班了?!澳闳グ?,咱們不攔你,你盡管奔你的前程,以后把咱們娘仨甩了,再找一個公家人去,你就去當陳世美吧!”菱芝嚷嚷著,眼睛就紅了。
仲秋無以為計,他站在屋外,看著頭上滿天的繁星,一籌莫展。密布的星陣在頭上游動,擾得他的心都亂了,他想它們不會在天上打架吧?娘從小告訴他們,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那些星子,會不會都有自己該走的路呢?遇到岔路口,它們會怎么走呢?
這樣又在家賴了幾天,娘催得緊,仲秋決定先過去。一進門,看到柜臺里站了一個妹子,小王在一旁向他使著眼色。隨后把他拉出來,悄悄說,“你來晚了,妹子是前幾天來的,她頂你的崗了?!敝偾镄睦镆怀?,問怎么沒人通知他呢?小王搖搖頭,拍拍他的肩,走了。仲秋找到書記,書記說,“你一直沒來,不曉得你到底來還是不來,本來我是打算會計退休后,讓你接替他的,轉(zhuǎn)正指標也要下來了,偏偏你這個時候家里出事情,還這么久不來。這個地方,你不來,好多人望著來呢?!?/p>
仲秋默默地離開了。他不敢去娘那里,徑直回到山上。菱芝看到他,很驚喜,得知原委后,她摟住他,“都怪我,是我耽誤了你。回來也好,咱們沒那么大的福氣,一家人安安分分地守在一起過日子,也蠻好?!敝偾镉X得她緊貼在自己身上,嘴里的熱氣哈在他脖子里,很不舒服。
一晃十幾年過去,這些年,仲秋送走了娘,孩子們大了,自己也是半百之人了。這些年,他日子過得并不舒坦,自從他的事落空之后,娘對菱芝怎么看都不順眼,言語中老是責怪她。菱芝總哭,哭得他心煩意亂的,夾在中間難做人。娘走后,他以為這下安靜了,沒想到菱芝越來越黏人,走到哪里都要跟著,還總懷疑他有相好的。他也發(fā)過火,罵過甚至打過,過后又后悔心疼。
兩個娃兒像他一樣個頭不高,但壯實,大兒紹鵬學了木匠手藝,走鄉(xiāng)串戶的,混口飯吃沒問題。小兒紹濤自小看得重些,沒有哥哥那么懂事,學倒是學得多,就是沒一樣學成的。到現(xiàn)在二十好幾了,也沒個正經(jīng)事,整天這么混混那么混混。仲秋恨鐵不成鋼,每次要打他的時候,菱芝都站出來護,弄得他很惱火。
她明顯地老了,當年穿一件舊襯衣都那么合身好看,頭發(fā)總是變著花樣梳,一會盤起來包一條手帕,一會披下來用花發(fā)夾夾在耳朵后面,現(xiàn)在一點不講究了,花白的頭發(fā)隨意披著,亂蓬蓬的,也不梳一下。還說她不得,讓她出門前梳梳頭,換件衣服就說是不是嫌棄她了。當年的菱芝,干凈利索的菱芝,用眼睛看著他說話的菱芝,早已不在了。
自從得上婦科病之后,她總是怨他,說是那回小產(chǎn)落下的毛病,一說起來就沒完,還哭哭啼啼的,把婆婆也帶進去了。仲秋熬了藥給她,她不肯喝,硬灌的話她就說想毒死她,好找一個新的。仲秋被她整得沒辦法,到處找小兒子回家,現(xiàn)在,只有小兒子能哄哄她了。
有的時候,她又像變了個人,又回到原來那個菱芝了,和她商量兒子的親事有模有樣的,仲秋很享受這樣的時刻,期待這樣的時間更長一些,菱芝不要再變回去了。他總覺得她的身體里好像住了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媳婦,另一個不知是哪里的冤魂附了體。
有一天,菱芝的姐姐來看她,直嘆氣。她把仲秋拉到一邊,問她是不是沖到什么了?丟魂了,要找人來收收魂。法師來了,在他家跳來跳去,要了她的一縷頭發(fā),連同畫的符扔到火里燒了。又給他一個紙包,說里面的粉末讓仲秋給她沖水喝下去。
她安靜地睡了幾天,再次醒來時,眼睛直直地盯人,盯得仲秋頭皮發(fā)麻。她倒是乖多了,喂她飯也吃,給她洗臉也不撕毛巾了,可仲秋不敢和她多說話,怕萬一提到哪件事,觸動了她,又哭個不停。
等她終于睡下,仲秋抽出身來,走到屋外。鎮(zhèn)上很多人家都用上電燈了,晚上山下不再是漆黑一片,涼風吹得他打了一個激靈,他不由裹緊了衣服。想起好多年前,他和哥在這里修屋,晚上也住過。那時,娘還在,他和哥也就是紹鵬紹濤的年紀,那時心里一點負擔都沒有,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沒裝,又什么都可以裝得下。沒什么煩心事,就算有,睡一覺就過去了。不像現(xiàn)在,今天總算對付過去了,明天呢?還不是一樣,一件件接著重來,讓人翻不得身。
有天紹鵬回來,看到母親的情況,扯過仲秋悄悄和他說,“爸,我看媽的病不那么簡單,她好像這里出了問題?!彼钢改X子。這正是仲秋擔心的,他早在心里懷疑,菱芝是不是瘋了。
菱芝癲狂的時候越來越多,飯送到面前一巴掌就掀了,藥也喂不進去,有時屎尿拉在床上自己還不知道,仲秋不敢聲張,跑到衛(wèi)生院求助于醫(yī)生,醫(yī)生開了些安眠藥,囑他到菱芝特別狂躁的時候吃一片下去,這也不是個長久之計,最好是送到縣里的精神病院治一段時間。
精神病院,在仲秋看來,是地獄一般的地方,一群瘋子在那里張牙舞爪,醫(yī)生不把他們當人看,他們像野獸一樣的被關(guān)著……不不,菱芝不能到那種地方去,他寧愿被她抓被她咬,隨她聲嘶力竭地大吼大哭。
她根本不知道餓,加上婦科病,身下老是出現(xiàn)一塊塊莫名其妙的血污,以至于越來越瘦,以前跟眼睛很相稱的臉變得只有巴掌大,剩下一雙突兀的大眼睛,驚恐地盯著對方。他們的屋前,又恢復(fù)了兒子們小時候的樣子,每天晾著菱芝的床單,衣褲。仲秋蹲在水缸邊,搓洗菱芝留下的臟褲子、尿布,剛洗完一盆又尿了,只得再換,再洗……讓仲秋感到安慰的是,菱芝從來不往外跑,她似乎很眷念這個家,也顧及了向家的顏面。
當安靜下來,仲秋看她蜷縮在被子里,隔遠看去被子像是空的。她瘦得不成樣了,仲秋看著她小小的身子,心里一陣酸楚。他多希望當她醒來,輕柔地叫一聲“仲秋”,然后起來,梳頭,疊被,打掃屋子。他想求一劑神藥,把住在她身體里的魔驅(qū)趕出來,然后替她關(guān)上窗子,再也不讓人打擾她,不讓她害怕,不讓她驚恐。
第二天,菱芝醒來,老是問幺兒呢,我的幺兒呢?紹濤跑過來,說媽,我在呢。菱芝瞪著眼睛,看了他半天,說,“你是哪個你是哪個?你怎么跑到我家里來了?快走,快走!”仲秋說,“他是濤兒,是我們的濤兒。”菱芝散亂的目光在仲秋臉上掃了一眼,“你又是哪個?”仲秋心里一酸,說,“菱芝,你連我也不認得了嗎?我是仲秋啊,天天在家里照顧你的??!”菱芝推開他,說,“你們都走開走開,我的親人在那里!”仲秋朝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只有一只衣柜。仲秋只好和兒子把衣柜抬過來,她抱住它,喃喃地說,“我的親人,我跟你回家,跟你回家……”
菱芝就埋在菜園旁邊,打理完葬事,他狠狠睡了一覺,從前一天下午睡到第二天黃昏。一醒來,下意識地摸摸旁邊的床,睜開眼,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感覺是主人出了遠門??墒橇庵ズ卧鲞^門?嫁過來這些年,她就回過幾次娘家,連他曾待過的撈車鎮(zhèn),也沒有領(lǐng)她去過。她已完全把這山頂上的家當作她終身的依附,從沒想到離開,總擔心一朝家會棄她而去。
他坐在墳前,點燃一支煙。菱芝犯病后,他學會抽煙了,被她糾纏得莫奈其何,滿肚子苦水無處可倒時,他走到外面,借一支煙消消悶氣。現(xiàn)在好了,再也沒人跟他鬧,家里終于靜下來了,可仲秋反倒不習慣了。
紹鵬已經(jīng)三十歲,前幾年,沒人敢上門做媒,他也成天不在家。菱芝死后,媒人漸漸找上門來了,他學得一手好手藝,方圓幾十里都曉得他,哪家要做新屋打家具都愿找他。可紹鵬怪得很,任是那女孩怎么水靈,他看一眼照片就說不行,有的時候逼得沒法,也去見個面,總是挑三揀四。仲秋火了,說你也三十的人了,哪個妹子配你不上,你要找個天仙嗎?被父親說得多了,紹鵬干脆幾個月不回家。
他心里窩著一肚子火,到山下去看老哥。老哥身體不好,前兩年被查出得了癌癥,也沒有做手術(shù),自己尋些中藥偏方熬著吃。他跟哥嫂說起鵬兒的事。嫂子說仲秋你是真不曉得還是裝不曉得?仲秋被問得目瞪口呆。嫂子正欲開口,老哥在旁邊拽了她一把。仲秋越發(fā)覺得奇怪,追問下去。嫂子說,“你真不曉得的話,這事也該曉得了。”她頓了頓,接著說,“鵬兒跟橋頭開縫紉店的文家媳婦好上了,都好幾年了,這事鎮(zhèn)上好多人都曉得?!敝偾锫犃艘汇叮瑯蝾^的文家他是認得的,只是他家媳婦還真沒印象。這畜生,原來個個妹子都看不上,搞了半天是看上了別人家的媳婦。嫂子說,“那女的比鵬兒還大些,娃兒都七八歲了,還扭著他不肯松手,每次他去相親她還哭……”他氣得直咬牙,說我今天就尋他回來,叫他斷了這念頭。哥嫂叫他先坐下,說這事一定不能來硬的,他已經(jīng)被你逼得幾個月不回來了,再吵他,他越發(fā)不得回家了。
仲秋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半天才吐出一句話,“這家里,怎么沒一件省心的事?”
紹鵬的事還沒理出個頭緒來,紹濤又惹禍了。那天,仲秋見外面吵吵嚷嚷的,他走出去看,迎面來了一群人,直奔他家而來。仲秋問,“你們找哪個?”其中一個說,“是向紹濤的爹嗎?”仲秋點頭。那人又說,“那好,我們進屋!”仲秋注意到這群人中間有一個單瘦的小女孩,膽怯地望了他一眼。
還是那個帶頭進屋的人開口,“我是紅菊的舅舅,你家紹濤到哪去了?”仲秋答不知。那人又說,“你怕是把他藏起來了吧?”仲秋說,“你們有話一句一句地來,我家紹濤做了什么事?我把他藏起來做什么?” “好吧,看來你是個糊涂爹。紹濤跟我家紅菊相好,現(xiàn)在紅菊有喜了,紹濤聽到就跑了,人不見了?!敝偾锫犃?,心里直嘆命苦,怎么歸他攤上這么兩個東西。
到第三天,紹濤還是回來了,一進屋仲秋就讓他跪下,問他紅菊的事怎么辦?紹濤只說現(xiàn)在還不想結(jié)婚,仲秋說,“妹子的肚子都大了,還不想結(jié)婚?整天在外面鬼混,你還想混出什么事來?”
第二天,仲秋就帶著紹濤上門提親,親家說,其實他也不想讓女兒這么小就出嫁,如果不是顧及全家人的面子,這門親他是不會結(jié)的。
畢竟是喜事,仲秋想想好多年,家里沒有增人添口了,這一添就是兩個人,應(yīng)該好好地熱鬧執(zhí)鬧。時間太倉促了,這幾年因為菱芝的病,家里沒個樣子,原來,他是打算給兩個兒子做幾間屋的。他托人把紹鵬叫回來,把家里的門窗,該修的修,該換的換。又做了幾樣新家具,衣柜、床、書桌。他把自己的家什搬到了堂屋,把臥室讓給新人住。他心里盤算著,暫且應(yīng)個急,等新人過了門,就著手請人在旁邊修一棟磚房。中間堂屋共用,兄弟倆各占一邊。這些年,紹鵬給他的錢他都攢著。
七個月后,紅菊生了個大胖小子,仲秋樂得合不攏嘴。這個家里又有娃兒的哭聲了,仲秋想想真快,當年這間屋子紹鵬紹濤先后出生,轉(zhuǎn)眼,他都當上爺爺了。這小子生下來就跟他親,除了媽媽紅菊,他只要爺爺,紹濤一抱他就哭。
很多時候,都是仲秋和兒媳紅菊在家,剛結(jié)婚的那幾個月,濤兒倒還老實,在家里待著,娃兒生下后,他覺得家里吵,又出去晃蕩了。有的時候被仲秋吼幾句,又在家老實了幾天。紅菊不像菱芝,看起來瘦瘦小小的一個妹子,還蠻有定性。她只專心帶娃,也抱著娃去街上尋過他爹,尋不到就回來,照舊和爺爺有說有笑,從來沒聽她哭鬧過。仲秋心疼這個十六歲就嫁到他家的女娃,想想人家的女娃,十幾歲還不懂事呢,她就當上媽了,可惜的是跟了紹濤這么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他一直惦記著要給兒子修屋,紹鵬在外面忙不過來,總說緩一緩,隔些日子再說。仲秋是想著把屋做好了,兩個兒子都有個窩了,就不會再到外面去野。可這屋沒了紹鵬修不成,這事就一直擱在仲秋心里。
他不知道紹鵬現(xiàn)在和那個女的散了沒有?又跑到哥嫂那里打聽,嫂嫂告訴他,“散個鬼呢,那女的出門打工去了,丟下娃兒。現(xiàn)在文家也覺得沒面子,不好意思聲張。打什么工咯,十有八九是跟鵬兒住到一起了?!敝偾锫犃藷o話可說,娃兒們現(xiàn)在翅膀都硬了,一個個都不肯回家。
所幸還有紅菊娘兒倆,這是最能讓他安慰的事,一想到孫子圓圓在屋里等他買肉回去吃,他又高興起來。
有天,紹濤回來說,想到廣東打工去。仲秋一聽這不是放馬歸山嗎?這匹野馬跑出去,還能收回來么?他堅決不肯。紹濤說現(xiàn)在家里人口多了,老是吃爸爸和哥哥的心里過意不去,他要到外面掙錢,養(yǎng)活老婆兒子,并發(fā)誓不干出個名堂來不回家。仲秋后悔當初沒讓他把一門手藝學成,現(xiàn)在一門手藝都沒有,只好背井離鄉(xiāng)跑到外面做苦力,外面的錢,那么好掙嗎?
不放也得放,反正紹濤的心是留不住了,仲秋心里很難受。若是家里附近有個能掙錢的活干,他也不會答應(yīng)紹濤跑出去,這樣一來,可苦了紅菊和孫子。
紹濤去了之后,倒是隔一段時間寄點錢回來,貼補家用。紅菊拿點錢到集上買了幾身衣服,仲秋一身,兒子兩身,她一身。她也養(yǎng)胖了些,男人終于知道顧家了,她心里也舒坦了吧。
這是菱芝走后第二個春節(jié)了。去年,因為是母親走后頭一年,兩個兒子都在家,加上剛過門的媳婦紅菊,家里倒是熱鬧了幾天。今年,滿以為家里添了孫子,會更熱鬧些,紹濤紹鵬再怎么忙,過年還是會回家的??蓛蓚€兒子像約好了似的,都說今年回來不了。紹濤說買不到車票,正好攢幾個路費給家里寄來。紹鵬說被人請到浙江一個廠里做家具去了,廠里任務(wù)緊,脫不開身。掛了電話,仲秋都不敢面對紅菊那雙眼睛,這女娃,雖然看不出喜怒哀樂,但心里是有的。因為當初嫁過來是她堅持的,她很少回娘家,怕家里人問。
隔了一段時間,嫂子特意跑來告訴他,文家那兒媳回來了,仲秋忙問鵬兒呢?“沒聽她說,她一口咬定是去打工了,問不出所以來,文家就接受她了。她好像安分了些,說以后不出去了,外面的錢也不好掙?!敝偾镉X得這事有蹊蹺,要嫂子幫忙再打聽打聽,過一段時間,嫂子說聽文家媳婦的姐妹說,他們吵翻了,發(fā)誓再也不見面。
仲秋聽了心里涼一截,這個文家媳婦,兩人好上了也就算了,離了婚和他成家,事到如今他也認了。翻了也是好事,卻說什么再不見面,你倒是不知廉恥的回來了,我鵬兒怎么辦?
他心里安慰自己,興許過一段鵬兒想通了,會在外面找個媳婦帶回來呢。
八月十五快到了,過了八月十五,圓圓也滿三歲了,仲秋盤算著讓他進幼兒園,自己的兩個兒子從沒進過幼兒園,小學初中還不知道是怎么混過來的。到了孫子這代,他一定要好好地培養(yǎng)他,教他寫字,以后考個大學,出息給全鎮(zhèn)人看。
那天,紅菊說爺爺我們就中秋和圓圓的生日一起過吧。仲秋說行啊。菜上桌,仲秋還特意到鎮(zhèn)上給圓圓買了一個生日蛋糕。圓圓高興得口水都流到下巴了。這天紅菊總有點心神不寧,仲秋以為她心里不舒坦,快三年了,濤兒一直沒回家。他也不好受,但除了當著她的面罵罵濤兒,讓她解解氣,他也愛莫能助。這東西,開始還隔幾個月就寄點錢,現(xiàn)在到過年的時候才寄來一點,也不知在外面過得怎么樣,掙到錢沒有。他說,“紅菊,你有什么心事盡管和我說,我替你做主!講心里話,這個家里多虧了你和圓圓,要不然,我這個老頭子也過不下去了?!闭f得紅菊眼圈都紅了,她說,“爺爺,本來,今天過了這個節(jié),我和圓圓就準備走的。我想出去找點事做,手頭寬裕些,再說,也可以混混時間,省得在家閑著老是想事……”仲秋聽了猶如當頭一棒,他急忙說,“不行不行,你們不能走。家里還缺得了你們的吃穿嗎?你們一走,我更過不下去了。”紅菊接著說,“爺爺你聽我說完,我還是得走,圓圓就留下來吧。我隔一段還會回來看你們的,過年的時候回來陪你們……”說得仲秋喉嚨發(fā)緊,胸口一陣絞痛。
圓圓上小學了,這在仲秋來說是一件大事,一早,他做好早飯,叫醒了圓圓,爺孫倆吃完后,仲秋替他拿了書包,就往山下跑。送進校門,他又到橋頭去,買點豆腐,肉或者魚,家里的蔬菜現(xiàn)成有摘的。路上遇見人,人們老遠朝他打招呼,“向滿爹,忙得很咯?” “是咯,孫子中午要回來吃飯,買點肉去!”打過招呼,他還聽見背后那人說“看看,向滿爹忙得有勁,越活越年輕了!”
孫子像他爹,聰明,就是讀書不進,老師說,明明看到他眼睛望著黑板,一叫他起來回答問題,他什么也答不出來,不曉得他心里想什么。他心里恨,操起家伙想打他,又打不下手,這個有爹娘跟沒爹娘一樣的娃兒,實在可憐。紅菊起初在縣城餐館打工,隔兩三個月,她會回來看看他。頭幾年,她倒是每到過年都回來陪他們,過了幾年,她也到廣東打工去了,不是每年過年都回家,但只要每次回來還是會來看圓圓。而紹濤那東西呢,一去不回頭。
圓圓讀書不進,人倒是勤快,從小跟著爺爺澆菜園種玉米,成了他的小幫手。仲秋想,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他爹從小讀書不進,還指望他讀出個秀才來?只要他身體結(jié)實,平平安安的,長大后能養(yǎng)活自己,也可以了。
哥哥還是走了,熬了十來年,走的時候很安詳,好像不知道自己要走一樣,那時,他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望著一家人微微地笑,隨后,就陷入了昏迷。嫂子本來身體不錯,個子大又結(jié)實,哥哥走后幾個月,一天在鄰居家打牌,突然覺得頭昏,伏在桌上就過去了。人都說她是找她男人去了,兩口子感情好,離不開。仲秋想想覺得慚愧,他和菱芝那么好,怎么老天爺不收他走呢?他覺得自己活得太長了。
侄兒紹文在新街修了新屋,老房子騰出來要給仲秋住。仲秋不想搬,這么多年在山上住慣了,突然要搬回那個大雜院,七八戶人家在一起,他覺得鬧。再說,撇下菱芝一個人在山上,她會害怕的。
圓圓讀到初中就有些吃力,跟不上班,仲秋想讓他讀個高中,就留了一級,還是不行,成績老在班上墊底。仲秋想這娃兒天天在想什么呢?他也不是個悲喜于形的人,這點倒是和他媽媽一樣,他按時回家,跟著仲秋做事,吃過飯了也攤書攤本在桌上做作業(yè)。仲秋想好好和他談,問他什么都說嗯,要么就不做聲,再問下去就是好一陣沉默。仲秋實在心痛,想想自己這輩人,大人的話在心目中的分量是很重的,現(xiàn)在的娃兒,弄不懂了。
初中勉強畢了業(yè),高中沒考上,仲秋到鎮(zhèn)上找人讓他學門手藝,圓圓不肯,說要下海打工。仲秋堅決不同意,說你這么小,又沒有一技之長,只有做苦力。圓圓說,“我找我爸爸去!”仲秋無語了,這娃兒生下來爸爸沒給他端過幾回屎尿洗過幾件衣服,他還惦記著找他。未必這么多年的沉默就是為了等自己長大,能夠出去打工,找到他爸爸?仲秋越想越難過。
他還是走了,走之前,恭恭敬敬地給爺爺磕了三個頭,看得一旁的伯娘直抹眼淚。仲秋執(zhí)意要送他到縣里,送上去深圳的大巴,被眾人攔了下來。
圓圓這一走,人們感覺仲秋老了。老得很快,以前走起路來年輕人都跟不上,腰不彎背不駝?,F(xiàn)在無所事事,常常一個人坐在屋門口發(fā)呆。菜園也沒力氣弄了,紹文帶著媳婦得空便來幫忙?,F(xiàn)在一個人了,吃飯也不準時,鎮(zhèn)上的人一般都吃兩頓。因為圓圓讀書,仲秋也跟著習慣了三頓飯?,F(xiàn)在,他煮一鍋飯,往往吃兩三天,有天紹文上山來,看到叔叔的飯桌上只有一碗芋頭,一盤咸菜,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他收拾起叔叔的衣服,一邊洗一邊勸他到鎮(zhèn)上去,和他們同住。七八十歲的人了,一個人住山上小輩們不放心。仲秋說,“死不了,我還要看到那兩個東西回家呢。十幾年了,未必紹鵬心里還在和文家媳婦過不去?他們不回來看看我,我死都不甘心。”
圓圓還是沒有找到他爸爸,他的電話撥過去,要么是公共電話要么是別人的電話。紹文讓紹鵬回來一趟,說你爹爹這幾年老得很快,怕是活不長了。紹鵬猶豫了一會,說,“哥,我怎么不想回來,可一回到鎮(zhèn)上,總要過那座橋吧,抬頭不見低頭見,我怎么面對她?”紹文想一個女人未必比爹爹重要,一個勁兒勸他,可紹鵬還是那句話,紹文莫奈其何。
仲秋的腿腫了,鄉(xiāng)下人的說法,“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意思是男的腿腫女的頭大,就是離死不遠了。仲秋的腿不但腫,還痛,開始還能拖著一條病腿給自己熱口飯吃,后來床都不能下了。紹文只好搬過來陪他,每天端茶倒水,擦洗身子。仲秋很難為情,說這本不是你們該做的事。紹文說你就別想那么多,你就當我是你親兒吧。仲秋聽得難過,囁嚅著嘴什么話也沒說出來。
他惦記圓圓,讓侄兒撥個電話去,圓圓說,爺爺我在媽這里,在廠里打工,蠻好呢。仲秋說今年過年能回來嗎?圓圓答應(yīng)下來。
仲秋的病像是好了一些,他讓侄兒回去,說你出來好幾個月了,家里那么多事都耽誤了。紹文看他的確是好了些,就下山了。
秋天來了,古歷九月的太陽照得人身上暖暖的,這天紹文想著叔叔床上的被子該洗該曬了,就來到山上。仲秋讓侄兒把躺椅搬到外面來,曬曬太陽。他看著山下,問哪是我們的房子,紹文手指給他看,他點點頭。紹文說,“想住回去不?想回去我們哪天就搬回去?!敝偾镎f,“唉,來不及了。”紹文說,“哪里來不及,今年圓圓要回來的,你要等他呢?!敝偾镎f,“只怕也等不到了?!彼宦犨@話不對,又說,“叔叔你說什么,我那天跟紹鵬紹濤通了電話,他們都答應(yīng)回來過年呢?!彼睦锵铝藳Q心,這次他自己到廣東,抓都要把兩兄弟抓回來。仲秋說,“他們會回來?除非是公安局把他們抓回來……”紹文掉下淚來,他想叔叔真的對兩個兒子已經(jīng)絕望了。
他拆好了被子,放進背簍里準備拿回家洗,又把棉絮曬在太陽下,然后對仲秋說,“叔叔,你先在太陽下坐一會,我把被子拿回去洗,順便給你送飯過來?!币娛迨鍥]有理他,以為他睡著了,又回屋拿了床毯子給他蓋上。他輕輕叫,“叔叔,叔叔……”叔叔還不理他。他猛的意識到了,把手放在叔叔鼻子下,沒有氣息,仲秋已經(jīng)真的睡著了。
洗車鎮(zhèn)被開發(fā)成旅游區(qū)了,東山街的山頂也將建一個觀景臺。他們與仲秋的親人聯(lián)系,達成了協(xié)議。一日,紹文上山清理叔叔的遺物。其實也沒有什么收拾的了,幾件衣服,被子都在下葬時燒掉了。堂屋里只有一副老式架子床,臉盆架,衣柜,桌子,墻角放著鐮刀、鋤頭、蓑衣斗笠、背簍,紹文還看到一把未扎完的竹掃帚,想起叔叔最后的日子里還記著家里的活。堂屋的門已經(jīng)壞了,落葉吹進來,散落了一地。屋前有很多樹種,香樟、女貞子、松樹、柏樹、楠竹……他想起陪叔叔住在這里的幾個月,每天晚上聽見樹葉翻動的聲音,有的時候,像有人在哭。
這個地方,他再也不會來了,這是最后一次。屋子前,洗車鎮(zhèn)就在腳底下,洗車河水曲曲折折向遠方奔去,他不知道,離此二十多公里的地方,它會遇見它的兄弟撈車河,然后一起撲撲騰騰,投進酉水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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