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單君
它是一家24小時不打烊書店。而且它已經(jīng)開業(yè)兩三年,有三家分店,不夸張地說,數(shù)萬人睡過它或者被它睡過。
在書店過一個通宵,或許還有點浪漫,可有人會在那里住大半年,這是怎么回事?一次目的明確的秉燭群游我們也許會偶爾興致勃發(fā),可是一群并不相識的人一夜聞著對方臭腳在沙發(fā)上睡覺,那畫面不會太美吧?
這家書店是廣州深夜書店 “1200bookshop”。上個月,我們找了這家怪書店的店主劉二囍聊了很久。
位于體育東路的總店平均每晚會有30名客人以上過來通宵,最少的時候也有一個人——那天是除夕。
這些人在年齡、職業(yè)、階層上都毫無共同點,有流浪兒童、無業(yè)游民、追求浪漫的情侶、備考的學生、需要趕早班航班但住不起酒店的人等等。
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是這座城市的深夜不眠人……
留守,流浪,留守
劉二囍印象最深的是楊東。
2014年7月,深夜書店剛開業(yè)不久,二囍就在人來人往的顧客中注意到了他。二囍當時覺得很奇怪,為什么這個小孩每日每夜都泡在書店不回家。
你很難辨別楊東嘴里蹦出來的哪句話是真的。有時是“媽媽在打麻將”,有時是“我放暑假了,沒地方玩”。
媽媽的麻將打了兩個月,他也游蕩了兩個月:白天,他在書店周圍的商場或電器城玩耍,到超市的試吃點果腹,有時也在書店看書。
不看書的時候,他最喜歡玩手機。書店的WiFi密碼從不對顧客開放,楊東不知從哪兒知道了密碼后,就會老練地拿密碼與客人來一場交易。
除了小部分顧客找書店投訴外,多數(shù)愿意將手機借給他玩。小小年紀的他似乎深諳成人世界的等價交換原則,從未出現(xiàn)拿著手機消失不見的情況。
常來的客人逐漸認識了楊東,會帶他去吃飯或洗澡,甚至有年輕的女顧客給長得清秀的他帶早餐。
到了夜里,小孩依然出現(xiàn)在店里。零點,他蜷縮在書店一角的沙發(fā)上沉沉睡去,往往要到次日中午12點才醒來。揉揉惺忪睡眼,和熟識的老顧客撒個嬌,午餐就有了。
到了九月,楊東仍然每天吃住在書店,放暑假之類的謊言再也無處藏身。
真相是,楊東來自貴州農(nóng)村。為了生計,父母來到廣州,成為中國兩億外出勞務大軍中的一員,淹沒在廣州的城中村里。
對很多進城農(nóng)民工家庭來說,生存是第一問題,孩子是次要問題。
楊東的家在廣州的一個城中村內(nèi),上的是附近的打工子弟學校。父親拉人力車為生,母親生下他不久便棄他而去?,F(xiàn)在和他父親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常常不給他飯吃。楊東說這是他離家出走的主要原因。
其實更早以前,他還去過少年兒童救助保護中心,不過很快因為無法忍受而逃出來了,用他的話說,那里“太恐怖了”。
我們無法回溯他流浪路上的每一步,但可以清楚地看到城市對兒童的保護鏈條如何一個個失效:先是家庭,然后是學校,再是兒童救助中心,甚至在家人報警后,警察對他的失蹤也無能為力。
同年冬天,楊東的故事被媒體挖掘出來后,他的父親最終出現(xiàn)了。他應廣大網(wǎng)民的訴求,把楊東帶了回家。但其實,是又把他送回了貴州老家。
很多年后,他也許會懷念他廣州流浪生涯中,最后也最長的棲息處——這家深夜書店。畢竟,在那里,很多人主動照顧他。他受到書店長達半年的庇護,躲過了城市和命運更壞的安排,沒有進入更陰暗的世界。 離開廣州前,楊東專門跑去書店告別,還給每個人寫了點東西。
直到現(xiàn)在,劉二囍還記得在一個黎明,楊東跑過來指著一個男顧客說:“二囍哥,那個人以為我是小女孩,他剛剛在摸我下面!”看著孩子驚恐的表情,劉二囍馬上意識到了什么,他憤怒地把那個裝睡的男人趕走了。
“改革家”
在2014年盛夏走進書店的不只有楊東,還有一個神秘的老頭——這就是劉二囍一直忘不掉的另一位故人。
這個老頭滿頭銀發(fā),長得活像馬克思。他最愛做的事,是坐在書店的免費閱讀區(qū)里,研究一堆磚頭厚的語言工具書:法語詞典、俄語詞典、西班牙語詞典……有時書店人多沒有位置,他就屈尊蹲在樓梯處看書,屁股下也貪婪地墊著幾本書。
每一個看到他的人,都像是看到了智慧本身。 但再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位智慧老人腳邊有一個破袋子,里面裝著換洗衣服,或許也是他的全部財產(chǎn)。
你很難套出老頭的話,和他最日常的聊天也可能會變成一場猜謎。 在他給二囍的講述版本中,他是一位來自南京的英語老師,在知道廣州新建了一個館藏更豐富的圖書館后,就決定過來學習。
至于學習的目的,這倒不是一個秘密——他要對西語世界進行一場改革。聽起來很搞笑,但如果你看到他每日每夜泡在各種詞典里的那種倔勁,可能真的相信他能搞出什么個名堂。
不過,就像歷史上大多數(shù)革命先烈一樣,老頭的日常生活也過得很艱難。最大的難題是沒有飯吃。有一次,一位大姐揭發(fā)他偷東西,老頭死也不承認,還擺出幾分“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的架勢。眼看雙方爭執(zhí)不下,店員就調(diào)出監(jiān)控記錄,顯示他偷吃了那位大姐的方便面。這時,他才壞笑著承認。
不過在更多時候,這位革命者還是會自力更生,他被人多次看到在麥當勞一邊吃別人剩下的殘羹,一邊繼續(xù)自己的語言研究。
可惜革命尚未成功,老頭過早地露出了獨裁的馬腳。
平時在書店,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比如平時等廁所太久了,他就會破口大罵;或者是時不時覺得被店員怠慢了,跑來跟劉二囍投訴。甚至,他和當時還住在書店的小楊東也有過爭執(zhí)。 有一次,他還想打一位顧客,就因為對方在他對面打嗝——或許這個動作觸動了他敏感的胃。
類似的事頻頻發(fā)生,這枚書店的活招牌逐漸變成了萬人嫌的惡棍,也讓店長打消了起初想給他在書店安排工作的念頭。
之后,老頭就消失了。
“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
凌晨四點的書店像一個深夜中放在客廳里的魚缸,大部分人都睡著了,但也有人還像魚兒一樣悠游,蕩漾著幽亮的光。
4點05分,一個剛上大一的黑影在尋找“文藝一點”的書;另一個剛參加工作的黑影則在尋找“時間管理、對生活有幫助”的書。
4點19分,一對年輕情侶睡眼朦朧地離開,出門口時還有關于去留的爭執(zhí),但最終還是上了一輛出租車,結束半夜煎熬。
其中,最活躍的是一個金發(fā)年輕人,他時而坐在沙發(fā)上,時而在書架前找書,時而在書店門口邊暴走、邊抽煙。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感覺他是那種對現(xiàn)實時間沒什么概念的夜貓子,此時應該身處酒吧或夜店,手里拿著一杯酒或摟著一個女孩。但他說自己此時摟著的,是一個關于女孩的煩惱。
這個煩惱就是:到底是和一個細水長流的女孩在一起,還是和一個有刺激和新鮮感的女孩在一起?
為此,他想找一本叫《生命不可承受之輕》的書,這是那個細水長流的女孩最愛的書。不過,當我和他走出書店這個小池子后,才發(fā)現(xiàn)愛情只是他生活的一個腳注。
“我現(xiàn)在都很矛盾,不是很想陷入這個問題,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彼榱艘豢谥心虾?,說出了另一個話題:“我想知道如何在28歲之前就賺夠能讓我退休的財富,這是我答應我老爸的,現(xiàn)在時間沒剩多少了?!?/p>
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他說自己14歲就輟學,前前后后做了七八份不一樣的工作:在腸粉店洗盤子,在夜店調(diào)雞尾酒,在無線電臺打下手。但不是他辭了工作,就是工作辭了他,原因很簡單,打工沒前途,他也不想永遠擱淺在淺灘里。
單靠勞力不行,于是他就在家人的催促和幫助下又回歸了學校:第一次是學無線電,后來因為打架被開除了;第二次是讀三維動畫,順利畢業(yè)后換來了一份工作——給公交車廣告做剪輯。
盡管工作很輕松,但跟這個時代奔跑的速度相比,來錢太慢了。
于是他辭了工作,在那個創(chuàng)業(yè)還被叫作做生意的時代出來單干,成為了一位名副其實的“連續(xù)創(chuàng)業(yè)者”:出來擺攤,賺太少;賣奶茶,團隊散伙;賣二手衣服,現(xiàn)在還有一堆存貨堆在家里;開餐廳,搞不過競爭對手的低價策略。
作為一部創(chuàng)業(yè)失敗史的主角,他還是特別相信自己,證據(jù)之一是前陣子還有人給他的破產(chǎn)餐廳打電話叫外賣。
“你覺得我們現(xiàn)在身處的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站在書店門口時,他這樣問我。這就是這位前餐廳老板思考創(chuàng)業(yè)的終極母題。
大概在一年前,關閉餐廳后的他百無聊賴,無意間來到書店。在這里,他重拾了小時候很討厭的書,其實“就是想給自己什么都不干找個理由”。
但在那之后,他一本書接一本書地看,其中大多數(shù)是創(chuàng)業(yè)書目:《支付戰(zhàn)爭》、《從0到1》、《浪潮之巔》……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市場浪潮涌動的方向。
今天只是他最新一輪創(chuàng)業(yè)的第三天,他的新產(chǎn)品是一個植根于微信界面的APP。
“你想象一下有一天,就像VR那樣,身體泡在藥水里維持健康,而人卻去到外星球,躺著就可以做很多事情了!假的世界是無限的,可以在那里做一些現(xiàn)實中做不了的事情……”
接下來,他開始展示許多創(chuàng)業(yè)者都愛的一個戲路——喬布斯上身——“只有那些瘋狂到以為自己能夠改變世界的人, 才能真正的改變世界?!彼罩^說。
天光墟
廣州是有名的不夜城。
相傳在古時,廣州就有一種只在黑夜開市、在天亮前收攤的市集,人們稱之為“天光墟”。在這個市集上,有古玩商販賣見不得光的古董或假貨,有為了生計的小販在賣便宜的衣服或飯菜,而來客也多是些愛撿便宜的邊緣人或社會底層。
“天光墟”,在粵語里就是“天一亮,鬧市變回了廢墟”的意思。
天亮時,那是廢墟,天黑時,反倒是鬧市。
廢墟和鬧市,或者鬧市和廢墟,就這樣自如轉(zhuǎn)換。
有時候想想,深夜書店好像是另一個天光墟。它不是充斥香車美女的午夜場,那里不過是正常世界欲望的延續(xù)。而這里,好像是另一個世界。
書店店員告訴我們,真正常在深夜來住的人里面,他們覺得很“正常”的不會超過三成,大部分以學生或者背包客為主。在非正常的部分,失眠癥患者和各種隱藏的精神疾病患者不會少,此外,就是我們看到的流浪兒童、拾荒者和各種與書沾點邊的神人怪人。
書和深夜,都是他們逃避現(xiàn)實的最佳去處,可以像鴕鳥一樣埋進去的沙子。深夜書店,恰恰同時滿足了這兩點。
在廣州這個一千三百萬人口的大城市,一家深夜書店一年居然有上萬人次入住,你很難想象這座城市會有多少深夜動物。
那些城市的深夜棄兒從四面八方趕來,在那里各取所需。如果沒有書店,他們會在麥當勞的慘白燈光下蜷縮,會在大街和橋洞下被秋風吹醒,會在午夜里看著天花板數(shù)小時不能入睡時絕望得想自殺,會去夜店里買醉到三四點仍然如喪家之犬。
可惜的是,書店從來不會去改變他們的白天,也不會真正改變他們的夜晚。只是,在這個略顯荒誕的城市,有那樣一個去處總會稍稍緩解他們的深夜癥狀吧。
一夜秋風秋雨,這個早晨,廣州再次變涼。這個終年的暖城,也終于快迎來秋冬季了。
是的,這也將是深夜書店的旺季。
摘編自微信公眾號“書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