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衛(wèi)彬
讀張學東的作品,總感覺有種童年的回憶、憂傷和夢幻吸引著你,讓人覺得平凡甚至苦難的生活里,依然有一種悲憫、包容的力量,猶如星光照亮夜空,足以慰藉人心。中篇小說《星空》是其童年敘事的重要作品,張學東于幽微之處,極為細致而精準地展現(xiàn)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縫隙中,人性的復雜狀態(tài)。我們仿佛進入到一個令人彷徨不安的世界,那里有生存的苦難和黑暗,有過于喧囂的孤獨,有傷害與忍耐,矛盾與困惑并存,但內(nèi)心卻充盈著善良與救贖的力量。
從幽寂的楊樹林,從黃土梁子的夜晚,從狼與狗撕咬的嘴邊,從如山的饑餓壓迫下,從一條紅紗巾上,勞動者、受批判者,野漢子、女孩子,墮落的家庭主婦、一條比人還要忠貞的狗,怯生生而困頓的童年,還有靜默的街道、門扉外面的騷動,所有這一切,全部在明亮的星空照耀下,轉(zhuǎn)化為遞解社會與家庭、成人與孩童、寬容與仇恨的鑰匙。關(guān)于文革題材,我想每個作家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向兩個層面,躁動難安的時代與亂象叢生的世俗生活?!缎强铡吩谶@兩個層面穿梭自如,張學冬先生必然看到這其中某些共通的因素,比如現(xiàn)實的荒誕與人性的陰暗,比如生存的困境與精神的墮落等等,想想小蘭的母親吧,她不是《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的瑪蓮娜——那是黑暗之中的圣女——而是兼詛咒者與受難者于一身的墮落者形象。反觀小說的背景,在知情年代,社會的普遍心理狀態(tài)是階級斗爭的熱情與革命的高調(diào),到處是像亞軍的父親這類向往遠方、渴望崇高、還帶著一絲英雄情結(jié)的知識分子,然而在這種“廣闊天地大有可為”的境遇下,我們看到的是無處不在的饑餓,是善惡的錯位,是生死疲勞?!缎强铡肪拖裨诒茊栆粋€混亂的年代人的精神的剩余價值,但并沒有一廂情愿的訴求,把小說一切的矛盾都歸結(jié)為社會或者人性的陰暗層面,正如小說潛藏的兒童視角,把社會的鬧劇、人性的悲哀化作了一種平靜的講述,沒有極度壓抑的傾訴,進而出現(xiàn)偏執(zhí)、焦慮與抑郁等等,即便亞軍受野漢子侵害的秘密被公開,作者最終還是讓一條狗讓她放棄了絕望。一個孩子她(他)是不會有成人的城府,雖然她們(他們)也會在小小年紀飽受世態(tài)的炎涼。我覺得,張學東以一種隱藏于小說中深厚而飽滿的悲憫之情,對特殊年代下的人性作了更為真實而深入的探討。
這種探討,我覺得作者首先有意讓人物與小說時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也就是說文革、知青生活只是作為小說若即若離的背景,一種小說敘事的需要,仿若戲劇中的暗光效果。亞軍、小蘭、“坦克”、弟弟、母親等等,從某種程度上說,就像在微光中夜游,是靈魂與現(xiàn)實的互相遭遇與碰撞(以此也強化了“星空”的內(nèi)涵)。其實,一個孩子所要面對的,并不是宏大的社會、時代,而是最為直觀的生活的涓涓細流,哪怕一個最不起眼的家庭就是他所面對的一切。影響他的精神世界最重要的因素是親情,一種天然的需要。相對于人的理智而言,親情不僅人類具有,動物界亦然?!疤箍恕眱纱握葋嗆娪谛悦汈еg,與小蘭的母親對照,它甚至已經(jīng)超越了人類的愛。亞軍的訴求是父親、母親和弟弟在一起生活的完整的家,這里沒有愁苦,而是擁有一個家庭應該具有的溫暖與關(guān)愛,而失去父親、并且母親有家庭暴力傾向的小蘭何嘗不是充滿了這樣的渴望?在張學東不動聲色的敘述中,我仿佛聽到了小說中那些孩子們內(nèi)心深處的呼救信號——雖然沒有重要的矛盾沖突,就連亞軍受到野漢子侵害這樣看上去較為重要的“事件”,也被作者連同時代因素而置于次要的位置。我們被作者帶入了一個更為重要的矛盾之中,就是被性侵害這一潛藏于亞軍內(nèi)心深處的傷疤,如何被揭露以及導致的后果。我們在不經(jīng)意中掉進了小說步步為營的“陷井”里。當我們往外看時,我們會驀然發(fā)現(xiàn)這正是從人性中提煉出、看似熟悉而又似乎離自己很遠的一種精神摹本,而這一摹本又是以其沉靜和暗示的力量,向讀者發(fā)起直面沖擊。這種效果也使得小說有效避免了愈來愈深地限于錯綜復雜的外在關(guān)系之中。不得不說,當下的眾多小說家,往往被變幻莫測的現(xiàn)實所裹挾,而不愿稍稍偏離時代性,騰出空間,重返文學本質(zhì)?!缎强铡纷屛覀兛吹搅诵≌f本身不是回答卻向我們揭示了生活各種問題和人性多個側(cè)面的重要特質(zhì)。
另一方面,小說將情感天平向亞軍、小蘭等女童傾斜,她們既是敘述者又是行動者,既是旁觀者又是參與者,她們成為與社會、時代以及成人世界相互映照的參照對象。小說中的成人,比如亞軍的父母、小蘭的母親、檢查學生背誦的老師等,皆是被裹挾在時代的潮汐里,隨波逐流。更不用說野漢子之類,潛藏在社會陰暗角落的浮塵。他們成為躲避或者說最終屈服、麻木乃至走向反面的一類角色,他們丟棄了本該屬于自己的那部分必須承擔的責任,而轉(zhuǎn)移給了那些無辜的善者與弱者,最終甚至讓兩個弱小的女童,來面對家庭的磨難與時代的風雨。亞軍的父母皆在文革的沖擊下,一天天衰落下去,亞軍仿佛成為了這個家庭的主心骨。小蘭的母親犧牲色相換取食物,但在極度的饑餓之下,小蘭卻斷然拒絕了母親“比命還要金貴”食物,所謂不食嗟來之食。雖然這些成人都是時代的失敗者、零余者,但似乎并不值得同情。唯有這些善良而柔弱的女童們,擁有光明的內(nèi)心與簡單的晝夜,就像明亮的星辰,在星空中熠熠生輝。從魯迅的《狂人日記》中發(fā)出“救救孩子”的吶喊,到“文革”結(jié)束時,劉心武在《班主任》中呼吁“救救被‘四人幫’坑害了的孩子”,孩子是弱者,是需要被拯救的對象,但從這篇小說中,我們同時可以看出,要想“救救孩子”,首先成人須得自救。俗語云,生活需要努力和意志,而挫折則是一種教養(yǎng)。最重要的是,那些純澈的稚子,不僅在困境中贏得了生存的權(quán)利,而且保留了自己如鉆石般閃耀的珍貴品格,雖然她們不知道何為理想與世俗,卻懂得信仰與犧牲,小蘭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也要為自己沒有“告密”而洗刷清白。想想文革中有多少的“告密者”,又有多少的冤屈。如果成人的世界屬于迷惑、躲避、陰暗,那么女童的世界則意味著隱忍、進取與光明,她們是塵世迷途中的精靈,給這個世界以救贖的希望。
由此,我也想到這篇小說最后部分為何要引用狄更斯的童話《夢星空》。童話被成年人稱作“假話”,然而在孩童的眼里,那是希望與愛,能夠在片刻的瞬間獲得溫暖的力量。反觀充滿了暴力、冷漠、墮落、焦慮的現(xiàn)代文明人的生存狀態(tài),我們會感覺到那個充滿詩性與智慧于一體的世界是多么美麗、璀璨,它是現(xiàn)代文明難以企及的一個高度。其實,童話從未淡出人類的生命,當漫長的歲月過去,童話安然地停靠在人類文明的海岸邊,以溫柔之光安撫眾多疲倦的靈魂。就像亞洲在聽亞軍講《夢星空》時,竟淚眼朦朧地睡著了,“這天晚上,姐弟倆都睡得很實,連夢也沒做”,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篇小說或許也可以當作張學東先生寫給那個年代成年人一則充滿微笑與眼淚的“童話”,在瑣碎的現(xiàn)實與塵世輾轉(zhuǎn)之間,在正義和善良被屠戮的黑暗時刻,在過于喧囂的孤獨之時,能夠喚醒我們的赤子之心,相信總有愛、勇氣與承諾,這些是我們活下去的原因,是星空中的點點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