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師兜

第一次見到“好色仙人”自來也，跟我乍遇王小波的感覺驚人的相似——深不可測的猥瑣大叔。

據(jù)說時間對男人是公平的。只要內(nèi)心篤定地熬過40歲，長得再抽象的男人，臉上都會擦上點時間的粉底。但王小波和自來也的長相顯然沒有被時間豁免，像是時間大神從夜雨中回家，進家門前，帶著心煩和潮濕的難受，把鞋底的猥瑣和尷尬都蹭到了他們臉上。

王小波的妻子李銀河大概也有過這種感覺。她在回憶文章里說，因為嫌王小波長得丑，曾經(jīng)提出過要和他分手。但她招架不住王小波的熱忱和詩意，最終沒有錯過這個猥瑣的男人，她收到過王小波的很多封情書，其中一封這么寫道：“告訴你，一想到你，我這張丑臉上就泛起微笑……”

其實，很多人都會這樣，在想起“好色仙人”自來也那張猥瑣的大叔臉時，臉上也會泛起略帶憂傷的微笑。

最不能忘記自來也的，恐怕就是漩渦鳴人了吧！

一個男孩一生中會認識很多人，最重要的應該是自己的父親，父親帶給他健康的身體和堅定的內(nèi)心。如果幸運，有些父親是能夠身兼二職的，但更多的孩子需要在告別身體的父親后，重新尋找內(nèi)心的父親。若能找到，那一個人的一生就完整地有了方向。

漩渦鳴人沒見過自己的父親，他好像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因為他的很多行為真的很像石頭里長出來的孫猴子。他就像“石猴”一樣瘋長，遇到伊魯卡、遇到卡卡西，這兩個男人多少分擔了一些“身體父親”的角色，但漩渦鳴人最重要的問題是內(nèi)心的焦灼。算作補償吧，岸本齊史奪走了波風水門，給了他自來也。

自來也是典型的日本猥瑣大叔，他的出場充滿了猥瑣和下流——偷窺女澡堂被發(fā)現(xiàn)。如果沒有王小波那碗酒給我墊底，我肯定會跟漩渦鳴人一樣，心里的每個角落都在鄙視這個容貌粗鄙、語言粗俗的家伙;或者我可以這樣鄙視，但漩渦鳴人真的不可以。

他們倆有太多的淵源和羈絆。

自來也賜予了他名字，還賜予了他的父親波風水門堅定的內(nèi)心和一身本領(lǐng);自來也帶著他混跡江湖，傳授他波風水門未完成的絕技，讓他學會如何在人世間漂泊;自來也把他帶到了蛤蟆仙人的面前，告訴他，所有的苦難不是他的苦難，而是他的命運。

漩渦鳴人成為萬眾矚目的英雄之前，每一步都有自來也在身邊陪伴。自來也做了一位父親要做的一切事情，而他本人只是一個神奇的猥瑣大叔。

自來也的一生其實做過很多事。他年輕時的經(jīng)歷跟漩渦鳴人太像了，無限渴望成為英雄，又是班里的吊車尾，在苦難和打擊面前，永遠一臉無所謂的燦爛笑容，回到家里自己舔傷口，然后重新站出來面對所有的惡意和贊賞，終于成為傳說中的“三忍”之一，英雄，他是做過了。此生曾經(jīng)無數(shù)戰(zhàn)，一人敢為萬人敵。精彩嗎？足夠精彩，但這不是讓我對自來也產(chǎn)生濃厚興趣的根本原因，以一生之力，成就一個注定的主人公，是濫俗的套路。我喜歡他的原因非常簡單——自來也跟王小波也有太多的相似之處——我甚至產(chǎn)生過錯覺，岸本齊史是了解王小波的。

他們都會寫小說，既有那種讓正經(jīng)人臉紅的不正經(jīng)的小說，也有讓一代人心心念念、從中不斷汲取力量的書。我的青春期至少有一半內(nèi)力是王小波輸送給我的，而像波風水門這樣的神人，也要從《堅毅忍傳》中尋找價值觀的支持。

他們都一臉猥瑣，放浪形骸，卻有無比正確的“三觀”和一顆比所有道德君子都堅定的內(nèi)心。大蛇丸心中的“忍者”，是“會上千種忍術(shù)的人”，他走的是浮士德的路子，為追求更強大的力量，出賣自己的靈魂，佐助后來也走上了這條路;自來也心里的“忍者”如此樸素，就是要忍耐、忠誠、堅定。而每次讀到《思維的樂趣》中的那段話，我都會安靜下來，找一張紙抄下來：“傍晚時分，你坐在屋檐下，看著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涼，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剝奪了?！?/p>

他們都深情，自來也一生都愛著綱手，而王小波則是在五線譜上給李銀河寫情書的。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有趣，而且內(nèi)心是一個開放的世界。

按岸本齊史的說法，他筆下的“三忍”組合，其實就是他兒時看過的一個流傳很廣的日本故事——《兒雷也豪杰物語》，主人公兒雷也會使用蛤蟆作戰(zhàn)，他的妻子是綱手公主，他們的敵人用蛇，是大蛇丸的原型?？墒?，同樣的故事人物中，為什么自來也要從一個蛤蟆勇士變成猥瑣大叔？

或者可以這樣問：“一個男人，為什么會變成一個猥瑣大叔？”

追問一個人內(nèi)心的變化，有窺探人性的危險。不同于李尋歡的自戀和郭靖的正確和乏味，自來也有些像楊過，但更像黃藥師，卻又跟他們都不像。他也追求過力量和美女，但就像走路，有人越走越開心，有人越走越擔心。擔心走不到盡頭的人，追求永生，每個邪惡故事里都有這樣的人。開心的人不同，他只想要找個同樣有趣的人，手拉手聊上一夜，明早繼續(xù)出發(fā)。

有人問：“自來也為什么要寫小說？”蘇珊·桑塔格曾說：“其實我不想寫東西——我想握著別人的手直接溝通?！边@也是自來也的答案，他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太可愛、太有趣，可是他找不到可以握著的那雙手，就只好握住筆。

岸本齊史大概就是按照這個調(diào)調(diào)來完成自來也的。他讓自來也熱愛這個世界，又讓他孤單和絕望，讓自來也不斷意識到自己的渺小，也讓自來也變得越來越真實。不能改變這個世界，就把心里話寫成一本后人能看到的書;沒有改變世界的力量，就尋找一個有希望的孩子去教誨，對長門他是這么期望的，對漩渦鳴人也是一樣。

也有人問我：“你怎么解釋自來也一本一本地寫黃書？”我猶豫了很久但找不到答案，后來在馮唐那里釋然。除了成長和美好的世界、美好的女性，以及她們身在其中的充滿怪力亂神的世界，都值得讓人迷戀。馮唐列了六條寫黃書的理由，我選擇其中兩條：一是為了更真實地面對自己的欲望，二是為了治療自己的中年危機和對世界的絕望。這兩條都適合自來也。關(guān)于這一點，他忠實的粉絲卡卡西可能最有發(fā)言權(quán)。

岸本齊史其實是有心人，第四次忍界大戰(zhàn)的復活大潮中，多少老少妖孽都重回人間了，他唯獨沒有折騰自來也。他讓我們只是懷念這個猥瑣大叔，并開始學會尊重、理解每一個一臉猥瑣、一身俗氣的中年男人。

你好，親愛的猥瑣大叔，我看見你眼睛里一閃而過的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