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桑 雨
知識改變命運
□ 桑雨
一
晚上12點,手機突然一陣噪響,許久沒有人發(fā)言的大學校友群突然雞飛狗跳起來。
一個綠色卡通頭像率先爆料:“老彭死了?!?/p>
馬上有人跟進:“真的假的?咋死的?”
綠色頭像繼續(xù)爆料:“我也不清楚,剛聽說,小六快給大家說說?!?/p>
輔導員的黃色風鈴頭像也跳了出來:“小六,什么情況?”
小六上線:“他媽打電話說葬禮定在24號,大家有空可以去,畢竟同學一場?!?/p>
濃妝艷抹的自拍頭像也上線了:“老彭到底出了什么事?之前不是好好地在北京嗎?”
被追問的小六在發(fā)了幾個省略號后終于撐不住了:“你們有空去一下他的葬禮吧?!?/p>
雖然還有人不斷發(fā)問,掌握第一手資訊的小六已經(jīng)隱匿了,無論別人怎么瘋狂@他,他都不再吱聲。
群里有個灰色頭像建議:“發(fā)個紅包釣他出來。”
還真蹦出兩個紅包,沒幾秒工夫就被人搶走了。
葬禮怕是要在老彭老家舉行,那些追著小六問原因的同學,想必不會山長水遠地趕去那個偏僻的地方,他們的熱情,僅限于手機屏幕后的狂歡。
二
大學時期,我對老彭的唯一印象是他的貧窮。在一個班上統(tǒng)共30個人,有25個人爭著搶著申請貧困生資格的境況下,他仍能脫穎而出。作為因沒有申請貧困生資格而自動成為評定小組成員之一的我,把班上這25個同學的家族歷史,至少是他們能寫下來的部分,看了個底朝天。
這樣的陣仗對于生長于東南沿海富庶小鎮(zhèn)的我來說是無比新鮮卻難以消化的。兒時同伴中盡管有父母不幸下崗而被迫擺攤賣小吃的,但畢竟不是窮到交不起學費,學照上,飯照吃,至多是當其他同學紛紛從國產(chǎn)球鞋過渡到國際品牌時,那些“貧困家庭”的孩子只能穿著變了色的舊球鞋,躲在操場邊的大榕樹后面,隱藏自己噴火的眼睛。
對于那個年紀的孩子來說,穿不上新球鞋已經(jīng)是莫大的恥辱,還要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父母是如何不濟,如何從社會的大潮中被擠了出來,慢慢掉隊,慢慢成了一堆爛泥,這將是無法想象的、比下地獄更嚴酷的懲罰。
然而我的大學同學們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幫父母撰寫各種材料,而他們之間的文采較量,關乎每頓能吃上幾個饅頭這樣的生死大事。
老彭無疑是這群人當中的佼佼者,以他那樣赤貧的背景,也磕磕絆絆一路讀到了這所省內的最高學府,倘若他善用自己的文采,在校期間好好表現(xiàn),說不定還能回去謀個一官半職。
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為他設計好的上升路線,小六早在大學時期就點破我:“哪兒有這么容易的事?!?/p>
三
小六是我大學期間唯一的好友。某天,我在一節(jié)政治課上低頭鉆研新買的蘋果手機,猛一抬頭,突然發(fā)現(xiàn)坐在前面的哥們兒也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塊一模一樣的屏幕。
于是班上僅有的兩臺蘋果手機相認了。
對自己的家庭背景諱莫如深的小六是大學期間班上最吃得開的人,相比我的笨拙,用著蘋果手機的小六卻能和根本買不起手機的老彭等人打成一片。
“你知道嗎?”小六神神秘秘地跟我說,“老彭春夏秋冬就只有一件夾克衫,夏天就穿里子,或者穿移動公司發(fā)的T恤,冬天就里子和外面那層塑料一起穿?!比缓?,他還鄭重其事地告訴我:“老彭不像宿舍其他人一樣愛偷我的洗衣粉,因為他從來不洗衣服?!?/p>
幾個月后,老彭的家鄉(xiāng)因為一次地震上了新聞和報紙頭條,然而已經(jīng)被幾次接踵而至的大地震震斷了神經(jīng)的大眾顯然已經(jīng)無法調動出如當初汶川地震時的淚水和感動。新聞播了幾天,就被其他的故事壓過去了。
那段時間老彭逃了所有的課,像個木樁子一樣舉著捐款箱,和幾個同樣悲痛欲絕的老鄉(xiāng)在學校人流量最大的文化廣場上擺起了攤子。展板上貼著他們從網(wǎng)絡、報紙上摳下來的地震報道,一向話不多的老彭用不知從哪里搞來的擴音喇叭,一驚一乍地企圖吸引行人的注意力。
小六說那次募捐的效果特別差,他攛掇我捐款,錢不多,但我們也成了班上僅有的兩名為老彭的募捐事業(yè)添磚加瓦的人。
四
之后的一段時間,我因為忙著準備出國搬出了學校的宿舍,除了偶爾和無所事事的小六聚餐,幾乎不再有任何同學的消息。
直到我離校前一晚,喝多了的小六淚流滿面地在我的房間里打滾兒,說他害了老彭。
每年畢業(yè)季,學校都會給那些平時掛科或是等級考試沒過的人一個最后的清考機會,小六和他宿舍那幫哥們兒于是進入了癲狂的備考狀態(tài),而他在拿到畢業(yè)證前需要攻克的最后一道難關,就是英語四級。
小六說他沒有時間好好備考了,又怕這次過不了沒法畢業(yè),心思活絡的他上網(wǎng)買作弊耳機時,被老彭看到了,正想著要如何解釋過去,就聽到老彭悶悶地問:“你能不能幫我也買一個?”
我從來沒聽過老彭講英語,一開學就考進英語三級班的我自然不會知道一級班的情況,但聽小六說,老彭考不過四級,是因為真的沒怎么學過。
600塊的作弊耳機老彭只掏得出一半,向小六借了300塊,老彭還信誓旦旦地說拿到畢業(yè)證就還。
考四級時老彭因為太過緊張,作弊耳機順著一直哆嗦的大腿轱轆到地上,被巡考的教導主任逮了個正著,吃了處分,扣發(fā)學位證,吊兒郎當?shù)乃哪陮W業(yè)也因此流產(chǎn)。在旁邊抄得正歡快的小六眼睜睜看著老彭像只雞一樣被拎了出去,經(jīng)過了幾分鐘激烈的心理斗爭后,他也撂下筆走出了教室。
最后一個寒假,老彭不敢回家過年,像個鬼魂一樣賴在已經(jīng)空無一人的校區(qū),小六怕他想不開,帶著負罪感一直陪他耗著。有一次小六去市里買洗發(fā)水,晚上回來后發(fā)現(xiàn)老彭兩眼發(fā)直地躺在他的出租屋里,嚇得120斤的他背著140斤的老彭在大雪里走了兩公里,摸著黑到鄉(xiāng)衛(wèi)生所給老彭洗胃。
說到這里,小六整個人都快哭脫水了,像個蛇皮袋子一樣輕飄飄地蓋在我身上,而我除了緊緊抱著他,一如既往地不知所措。
五
后來我聽說,小六通過家里的關系給老彭介紹了一份工作,小六也表示,要是這次成功了,他也終于可以擺脫這件事,開始一個人而不是一拖一的人生了。
“但這怎么就成了你的責任了呢?”我當時還替小六抱不平。但八面玲瓏的小六沒了學位證也不會怎樣,那沒了學位證的老彭,會怎么樣呢?
最后我沒拍畢業(yè)照就拖著行李箱走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我耗費了四年青春卻無比痛恨的地方。同樣沒拍畢業(yè)照的小六在接下來的一年中想盡各種辦法要考過英語四級,幾經(jīng)嘗試未果后便也釋然了,一年前跑去國外,靠著家人資助一路從小代購做到了藝術工作室,現(xiàn)在也混得風生水起。
而老彭,自從他因工作不力被小六介紹去的單位開除后,便漂到了北京。聽小六說他住在幾百塊一個月的地下室,餓得受不了了就從他住的地方往天安門跑一個來回,沖個冷水澡再精神抖擻地去上班。至于沒有本科學位的老彭在干什么,誰也不知道。
后來聽說他去了深圳,再后來,小六也不再有老彭的消息。
“他為什么不回去呢?回去是不是就不會挨得這么辛苦?”
“你不懂。”小六說,“當年老彭是他們學校的文科第一,家里都指著他光宗耀祖呢?!?/p>
幾年過去了,班上始終沒有誰混出個人樣,于是便誰也不認識誰地過著,直到老彭死亡的消息傳來,大家才都一股腦兒地開啟了各種美好回憶的篇章。
小六說,老彭送過自己一雙他奶奶親手納的布鞋,一直收藏著沒舍得穿。
輔導員說,當年看申報材料的時候,她就覺得老彭家是最困難的。心里默默希望這個孩子能好好學習,這樣還能在各種獎學金、助學金來的時候多照顧他一些。可是這孩子,唉。
當時每年都拿特等獎學金的女“學霸”發(fā)了“朋友圈”:“悼念大學時期一個善良勇敢的好人——老彭?!迸鋱D是一根燃燒的蠟燭,定位顯示她在北京XX大學圖書館。
而我想起,當年政治課上,占著最后一排位置想好好睡覺的我,偶然抬頭,看到老彭在政治書上寫下的一行遒勁有力的格言:知識改變命運。
(摘自《讀者·原創(chuàng)版》201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