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西兵
(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 廣東 廣州 510030)
廣州出土五代南漢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考
易西兵
(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 廣東 廣州 510030)
“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是經(jīng)正式考古發(fā)掘的第一方五代南漢時期買地券。券文基本完整,內(nèi)容豐富,書寫格式較為特別。墓主人劉氏二十四娘,五代南漢國興王府人,葬于大寶三年(960年)。券文道教色彩濃厚,同時又含有佛教用語,反映了墓主人的佛教信仰,這在以往的買地券材料中并不多見。此券的出土進一步完善了買地券的時代序列,對研究五代南漢時期的社會面貌、葬俗、民間信仰,以及買地券的流變等都具有重要價值。
廣州 五代南漢 買地券 道教 佛教
五代南漢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出土于廣州市西灣路舊廣州鑄管廠地塊(今富力唐寧花園)一座五代南漢磚室墓(M175。報告見本期《廣州富力唐寧花園五代南漢大寶三年墓》)[1],是目前經(jīng)科學(xué)考古發(fā)掘的第一方南漢時期的買地券,具有重要的斷代意義,同時也豐富了買地券資料,對于買地券的研究具有重要價值。本文對此方買地券內(nèi)容進行考釋,并將其與博物館收藏的另外兩方南漢買地券進行比較分析。不當(dāng)之處,請專家指正。
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出土于M175墓室右側(cè)中部,灰褐色泥質(zhì)砂巖,長38、寬22、厚3厘米。此券券文面經(jīng)過打磨而光滑,背面則顯得粗糙,不平整。出土?xí)r為兩段,斷口平直,截面近似三角形,斷口處有兩個榫孔,出土?xí)r發(fā)現(xiàn)一個石榫,據(jù)此推測應(yīng)當(dāng)是刻寫券文或刻劃邊欄時斷裂,可能因為券板不易再找替代品或者已經(jīng)刻寫了相當(dāng)一部分券文,刻寫者為了節(jié)約成本,將兩塊券板用石榫拼合連接(封三:4、5)。
券文共238字,共18行,一正一反刻寫,除少數(shù)漫漶不清外,絕大部分銘文都很清晰(圖一)。全文如下:
維大寶三年歲次庚申七月戊戍/二十四日辛酉,南贍部洲大漢國/右金吾街修文坊歿故亡人劉氏二/十四娘,用錢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貫/九百九十九文九分,于地主天皇買/得本音大私地一面造塚墓。□所立十/二肖、一□一丘,伏聽告報蒿里老人、孝/眷主簿、墓門亭長,令護塚墓。其塚東/至甲乙,南至丙丁,西至庚辛,北至壬癸,上/齊天,下至黃泉。并仰十二肖知之,其/所管方位,并屬亡靈。天符下有勅/,□鬼不得爭認。金玉鎮(zhèn)裳,棺槨鎮(zhèn)罡/。令月月直證人,令年年直為保人/□,□為見人。不得勞擾生人。子孫/昌旺,奴婢康施,田宅富貴,牛馬成/行,官職日集,壽命延長,珠禰盈/溢,玉帛滿箱。亡人寧樂,生人吉/昌。急急如律令。
此買地券行文流暢,語意簡單明了,顯示出撰寫者較高的文字水平。券文主要包括以下四方面內(nèi)容:
①時間+墓主人地望+墓主人姓名;
②買地錢額+賣地方+墓地四至+證人、保人和見人;
③墓地守護神靈及其職責(zé);
④對生人和亡人的祝福。
以上四方面內(nèi)容中,以第①項內(nèi)容提供的信息最為重要,它確定了墓主人及其下葬的年代,具有相當(dāng)重要的斷代意義。另外三項與其他買地券相比內(nèi)容相近,但也有一些特別之處,以下作一些分析。
圖一// 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拓片
券文“維大寶三年”提供了關(guān)于墓葬的準確年代信息?!按髮殹睘槟蠞h后主劉年號,“大寶三年”即960年,屬南漢晚期。南漢為五代十國之一,是嶺南地區(qū)第二個封建地方政權(quán)。后梁貞明三年(917年),劉巖在今廣州稱帝,并改廣州為興王府,國號大越,翌年改國號為漢,史稱南漢[2]。南漢歷三世四主,共55年,宋開寶四年(971年,南漢大寶十四年)被宋滅亡,南漢從此退出歷史舞臺。南漢是五代十國中存在時間較長的一個地方政權(quán)。劉巖的哥哥劉隱于905年任清海節(jié)度使,正式稱霸嶺南,加上這段時間,則劉氏治嶺南67年。劉氏統(tǒng)治嶺南時期,利用遠離中原、戰(zhàn)事相對較少的機會,苦心經(jīng)營,又憑借瀕臨南海的區(qū)位優(yōu)勢,大力發(fā)展海上貿(mào)易,因此國力得以大大增強。這一時期也是嶺南地區(qū)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階段。近年來在廣州相繼發(fā)現(xiàn)南漢宮殿池苑[3]、王陵[4]和城墻[5]等重要遺存,兩廣其他地方也發(fā)現(xiàn)南漢史跡[6],使南漢的歷史愈加清晰。
“右金吾街修文坊”是墓主人生前居住地,“右金吾街”應(yīng)當(dāng)是以官職命名的街坊。唐高宗龍朔二年(662年)改右侯衛(wèi)為右金吾衛(wèi),置右金吾衛(wèi)將軍,佐大將軍掌宮中、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之宜,置二人,從三品[7]。
左右金吾衛(wèi)為唐代十六衛(wèi)之一,置上將軍大將軍各一人,將軍各二人,掌京城巡警,與其他各衛(wèi)略有不同。金吾衛(wèi)所屬有左右街使,分掌六街之巡警,每日按鼓聲啟閉坊市門[8]。
廣州博物館藏南漢馬氏二十四娘買地券[9]券文有“于地主武夷王邊買得左金吾街咸寧縣北石鄉(xiāng)石馬保菖蒲觀界地”內(nèi)容,提及“左金吾街”可見南漢襲唐制,在興王府設(shè)左右金吾衛(wèi)官職并以官職命名左、右金吾街。南漢滅亡后,沒有左、右金吾衛(wèi)官職,因此街名也被取消,以致不見于明清方志文獻?!靶尬姆弧币膊灰娪谇宕鷱V州文獻。從近年的考古發(fā)掘情況看,南漢廣州城的西界大致在今吉祥路、教育路以東,因此,推測修文坊在今中山五路一帶。
墓主人為“劉氏二十四娘”,“劉”為姓,“二十四娘”則只能表明墓主人為女性,而并非其真實名字。古代女性多只知其姓,不知其名,所以在本券中只寫劉氏并不奇怪。前述廣州博物館藏南漢大寶五年(962年)買地券的墓主人為“馬氏二十四娘”,現(xiàn)存廣州光孝寺內(nèi)的西鐵塔為南漢中后期權(quán)宦龔澄樞與“女弟子鄧氏三十二娘”捐建[10]筆者推測,“二十四”、“三十二”等都是吉祥數(shù)字因此女性以“二十四娘”、“三十二娘”為其名,也是寓意吉祥,是否還有其他含義,待考。
券文第二行“南贍部洲大漢國”值得注意。“大漢國”即指南漢,“南贍部洲”也稱“南瞻部洲”,為佛教四大部洲之一。古印度神話中以為它們是人類所住的世界,佛教也采用此說。它們分列在須彌山四方咸海中,一稱“四天下”,分別為:東方勝身洲,以此洲人身形殊勝,故名;地形如半月,人面亦然。南方贍部洲,也稱“閻浮提”,“贍部”為樹名,洲以樹得名;地形如車,人面亦然。西方牛貨洲,以牛貿(mào)易,故名;地形如滿月,人面亦然。北方俱盧洲,“俱盧”意為勝處,以其地勝于其他三洲,故名;地形正方,人面亦然[11]。
南漢崇尚佛教,劉氏皇族尤甚。劉氏在興王府及其他州縣修建了不少寺廟,著名的有長壽寺(今廣州六榕寺)、寶光寺(舊址在今芳村花地河畔)、千秋寺(今廣州海幢寺)、大覺寺(今乳源縣境)等。南漢后主劉又在興王府四周建二十八寺,“列布四方……上應(yīng)二十八徑”[12]。今廣州光孝寺內(nèi)存東西二鐵塔,東鐵塔為南漢后主劉于大寶十年(967年)所建,西鐵塔為權(quán)宦龔澄樞于南漢大寶六年(963年)捐鑄[13]。兩塔鑄造精細,飾以蓮瓣、佛像等紋飾,為現(xiàn)存年代最早的鐵佛塔。南漢寺廟林立,僧人自然眾多,并且受到南漢王族的優(yōu)待。最有名的高僧當(dāng)數(shù)文偃,他先后被南漢高祖、中宗奉為上賓,高祖劉巖到靈樹寺,召文偃入對,賜其紫衣,并命其在韶州開堂說法,后又準其在乳源新建云門山大覺禪寺,創(chuàng)立禪宗的云門派。中宗劉晟剛即位,即召文偃入宮談佛,長達一個多月。文偃圓寂后,中宗又賜以塔額。后主劉派使者將文偃的法身迎奉到都城興王府,舉行盛大的供養(yǎng)儀式,并贈以“大慈云匡圣弘明大師”之號。大寶七年(964年),后主又命大臣陳守中撰《漢韶州云門山大覺禪寺大慈云匡圣宏明大師碑銘》,并勒石于云門山[14],可見南漢時期佛教文化昌盛。受南漢王族的影響,加上對生活安定的渴求,普通百姓自然也信奉佛教。券文“南贍部洲大漢國”,正是南漢上至皇族、下至黎民廣泛崇信佛教的重要實證。
據(jù)目前所見的材料,“南贍部洲”見諸于地券或墓志還有四例,簡述如下。
1、北宋(1105年)李宣義券[15]。券文有:“南瞻部洲大宋國江南西路洪州武寧縣年豐鄉(xiāng)石門里知筠州上高縣事李宣義,辛卯生,年五十四歲,于崇寧三年六月二十九日以疾終于上高官舍。至次年正月二十八日丁酉,歸葬于本里龍?zhí)赌仙街?。?/p>
2、遼耶律迪烈墓志[16]?,F(xiàn)藏北京遼金城垣博物館,北京市文物公司1997年捐贈,但出土地點和時間不詳,也無其他背景資料。墓志蓋上有陰刻篆書“南瞻部洲大遼國故迪烈王墓志文”,墓志內(nèi)文未提及“南瞻部洲”,也沒有其他與佛教有關(guān)的內(nèi)容。
3、金大安二年(1210年)曲沃縣董玘、董明買地契[17],兩方。董玘券文云:“普天下,唯南贍部州修羅王管界大金國河南東路絳州曲沃縣褫祁鄉(xiāng)南方村董玘堅傣、弟董明,于泰和八年買了本村房親董平冢墓一所,東西兩營……”
這五方地券或墓志,時代分別為五代、北宋、遼、金,相差不遠,其中三方出于華北的內(nèi)蒙和山西,兩方出于南方的江西和廣東,可見在當(dāng)時的佛教信徒心目中,北至內(nèi)蒙、南達嶺南的廣大區(qū)域均屬于佛教的“南贍部洲”范圍。
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中賣地方只有“地主天皇”,馬氏二十四娘地券中賣地方為“神仙武夷王”和“張堅固”。2004年廣州出土南朝龔韜買地券中,賣地方包括“地下死人、蒿里父老、墓鄉(xiāng)右秩、左右冢侯、丘丞墓伯、地下二千、安都丞、武夷王等”諸位神仙[18]。相當(dāng)多的買地券則未提及賣地神仙,可見,不同地區(qū)不同術(shù)士撰寫的券文,各路神仙承擔(dān)的職責(zé)并不相同。這一點也體現(xiàn)在擔(dān)任守護職責(zé)和見證人的神仙安排上。本券擔(dān)任守護任務(wù)的是“蒿里老人、孝眷主簿、墓門亭長”及“十二肖”,馬氏二十四娘和南朝龔韜買地券中未提守護神,而南朝徐副買地券中的守護神則包括了“天一地二、安都丞、武夷王”等數(shù)十位神仙[19]。“蒿里老人”即“蒿里父老”,“孝眷主簿”、“墓門亭長”也是虛構(gòu)的地下神仙?!笆ぁ睉?yīng)當(dāng)就是指十二生肖,這是目前所見十二生肖首次在買地券中被列為守護神仙。還有,各券的見證人也不盡相同,本券由“月月”為證人,“年年”為保人,見人可能為“日日”。馬氏二十四娘買地券中見證人為“李定度”、“東方朔”,龔韜買地券中則以“張堅固”、“李定度”為見證人。
券文末尾“急急如律令”常見于東漢及以后各時期的買地券文,是典型的道教用語。目前所見多方不同時期的買地券均有類似的表述,如龔韜買地券稱“承玄都鬼律,地下女青詔書”。廣東仁化出土南朝宋元嘉二十一年(444年)缺名買地券券文末稱“急急如泰清玄元上三[天]無極大道太上老君北(陛)下女青詔書律令”。劉昭瑞考證認為,所謂“女青詔書律令”或“女青律令”,其核心部分就是《女青鬼律》[20]。由此可推,“急急如律令”與上述元嘉二十一年缺名買地券券文末的表述一致,只不過相對簡化,其中的“律令”,就是道家的《女青鬼律》。
此外,該券出現(xiàn)“子孫昌旺、奴婢康施、田宅富貴、牛馬成行、官職日集、壽命延長、珠禰盈溢、玉帛滿箱、亡人寧樂、生人吉昌”等大量吉祥用語,這也是該買地券有別于其他買地券之處。買地券借撰寫者之手為死者及其在世親人描繪了一幅美好的生活圖景,表達了對美好生活的期待,這也使買地券的功能增加——除了以陰間地契之形式并借諸地下神仙的名義確保死者對葬地的合法擁有權(quán)外,同時寄托了對死者和在世親人未來生活的祝福。
除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外,據(jù)目前公布的材料,還有兩方南漢時期買地券,分別是收藏于湖南省博物館的南漢光天元年(942年)買地券[21],以及上已述及收藏于廣州博物館的南漢大寶五年馬氏二十四娘買地券。為便于比較,現(xiàn)將兩方地券簡要介紹并將券文輯錄如下。
南漢光天元年(942年)買地券僅存拓片(圖二)。由拓片可知,地券長、寬均為21厘米。券文11行,一正一倒相間,行間有欄,共126字。全文如下:
今有龍山壹所,坐向南北,憑中買/到,在泥城之北廂荷子崗,東至/三元里,西至彩鳳嶺,南至大鵝山,北/近甘溪。四至所到,龍脈正中,飛鵝/彩鳳,左右相逢。由白鶴仙師作主,/點明吉穴山泉,云夢真人送塚,/于金元帥家安葬。封罡日,天地/合息,五星照明堂。憑此立□石□,/富貴大吉昌。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光天元年三月甲朔立券。
此券具體出土信息不詳。程存潔考證它出土于1931年[22];魯西奇認為此券樣式特別,如果地券為真,則表明五代南漢的土地買賣等貿(mào)易行為已出現(xiàn)“中人”[23]。陳鴻鈞、黃兆輝也對光天元年買地券做了考釋[24]。
馬氏二十四娘買地券(圖三)為藏家蘇義1976年捐贈給廣州博物館,據(jù)傳為清末在小北門外下塘西一座南漢磚墓中出土。買地券長40、寬21.5、厚3.5厘米,深褐色。券首陰刻符箓文字“太上治圣四方煞鬼之用”,券頂陰刻“合同地券一道”六字右半。券文陰刻,有豎欄,楷書,19行,正反相間,每行15~22字,共298字,墓主馬氏二十四娘,葬于南漢大寶五年(962年)。券文如下:
圖二// 南漢光天元年買地券拓片
維大寶五年歲次壬戍十月一日乙酉朔,大漢國內(nèi)侍省扶風(fēng)郡歿亡人馬氏/二十四娘年登六十四,命終,魂歸后土。用/錢玖萬玖仟玖佰玖拾玖貫玖佰玖拾玖/文玖分玖毫玖厘于地主武夷王邊買得左/金吾街咸寧縣北石鄉(xiāng)石馬保菖蒲觀界地名/云峰嶺下坤向地一面,上至青天,下極黃泉,/東至甲乙騏驎,南至丙丁鳳凰,西至庚辛章光,北/至壬癸玉堂陰陽和會,動順四時。龍神守護,/不逆五行金木水火土,并各相扶。今日交券,/應(yīng)合四維,分付受領(lǐng),百靈知見。一任生人興功/造墓,溫葬亡人馬氏二十四娘,萬代溫居,永/為古記。愿買地:內(nèi)侍省扶風(fēng)郡歿故亡人馬氏二十四娘券。賣地主:神仙武夷王,賣地主神/仙張堅固;知見:神仙李定度;證見領(lǐng)錢神/仙東方朔;領(lǐng)錢:神仙赤松子;量地:神仙白/鶴仙。書券積是東海鯉魚仙;讀券元是天上鶴。鶴上青天,魚入深泉。崗山樹木,各有分林。神仙若問,/何處追尋。太上老君勅青詔書,急急如律令。
該券券文內(nèi)容完整,惜無明確出土地點,所出墓葬亦無任何資料。
魯西奇考證認為,墓主人馬氏二十四娘很可能是隨南漢高祖劉巖馬皇后南來廣州的陪房或婢女,此券除作買地契約外,還有鎮(zhèn)墓功能。整方買地券反映出五代南漢時期普遍使用地契,且程序亦相當(dāng)完備[25]。
圖三// 馬氏二十四娘買地券拓片
從三方買地券券文記述的地理信息看,墓主人均埋葬于南漢興王府(廣州)城西北郊,今下塘西路至西灣路一帶。以下本文就三方地券做一些比較分析。
(一)券文的書寫格式
三方南漢買地券券文均是一正一反刻寫,這在以往發(fā)現(xiàn)的東漢至唐代買地券中相當(dāng)少見,而常見于五代以后的買地券券文。對于這種書寫格式,學(xué)者多有探討。明代劉春沂有關(guān)于喪葬“鐵券儀式”的記載:“鐵券以鐵為之,或梓木為之。今人多以瓦磚,長一尺,闊七寸,以朱書其文,順寫一行,倒寫一行,須令滿板,不空缺要。單行,不可雙行。二塊合文在內(nèi),以鐵線扎腰,葬之日埋于墓所?!标悩勗谩短正S臧石記》的記載,將這種書寫格式稱為“鴛鴦”形制,寓意吉祥[26]。簡又文考證馬氏二十四娘券文時認為,券文一行正讀,另一行倒寫倒讀,其用意應(yīng)當(dāng)是分陰陽兩界,作壓勝用途[27]。近年在廣州考古發(fā)現(xiàn)的一些宋明清時期的磚質(zhì)地券券文也是正反相間刻寫或墨書[28]。筆者認為這種書寫格式應(yīng)當(dāng)是代表生人的“陽界”和死者的“陰間”,以示區(qū)分。至于是否有吉祥之意,需要再做比較研究。
(二)券文內(nèi)容
三方買地券中,光天元年買地券券文最少,僅126字。程文發(fā)表的也只是拓片,不太清晰,所以不知有關(guān)該買地券的詳情。券文沒有墓主人姓名、籍貫等信息,也不見買地錢額,直接以“今有龍山一所”開頭,似不符合買地券書寫常理,因此筆者判斷該買地券可能有缺損,以致券文不全,一些關(guān)鍵信息缺失。此外,該券所記買地在“泥城之北廂荷子崗”,應(yīng)在今廣州西村一帶,但其四至“東至三元里、西至彩鳳嶺、南至大鵝山、北近甘溪”的描述令人費解,因為依歷史地理的考察,三元里在廣州古城西北,甘溪則在發(fā)源于廣州古城東北的白云山下,向西南流經(jīng)廣州城注入珠江,三元里在甘溪的西北面,“彩鳳嶺”、“大鵝山”之名難以查找確切位置。因此這個“四至”并不準確,只能說是撰寫地券的術(shù)士憑空捏造的虛妄之辭。
馬氏二十四娘買地券和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均基本完整,前者券文298字,后者238字,兩者相差60余字。兩方買地券時代相近,前后僅相差兩年,并有諸多相似之處:一是墓主人均為女性,且均以“二十四娘”之名刻于券文;二是從內(nèi)容看,兩方買地券均包含了時間+墓主人地望+墓主人姓名及買地錢額+賣地方+墓地四至+證人、保人和見人等內(nèi)容;三是券文均以“急急如律令”結(jié)尾,強調(diào)了道家鬼律的權(quán)威。
兩券相比,也有一些差異。最引人注意的是,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券文出現(xiàn)“南贍部洲”佛教用語,反映了一定的佛教信仰;馬氏二十四娘買地券并無此語,反而在券首和券文上部飾以道教符號,顯示出更濃厚的道家色彩。在內(nèi)容方面,馬氏買地券在有些方面描述得更詳細,比如:券文提到墓主人享年64歲,買的地位于“左金吾街咸寧縣北石鄉(xiāng)石馬保菖蒲觀界地名云峰嶺下”,即今廣州城北下塘西路一帶,這一信息加上兩券對墓主人籍貫的記載,為研究五代南漢時期的歷史地理和行政區(qū)劃提供了重要材料。此外,馬氏二十四娘買地券的買地錢額精確到“厘”,可謂不厭其煩。同時,買賣地涉及的神仙包括了賣地主及擔(dān)任知見、證見領(lǐng)錢、量地、書券、讀券等任務(wù)的多達八位神仙,對地的四至的描述也增加了“騏”、“鳳凰”、“章光”、“玉堂”等吉祥用語。
相比之下,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對買賣地涉及的神仙數(shù)量較少,用辭也簡單,反而對各路神仙守護墓主人墓冢著墨較多,強調(diào)了墓主人劉氏二十四娘對此地的所有權(quán)。此外券文對生人和死者的祝福也盡是溢美之辭,其目的就是要保證墓主人在地下安寧、其子孫后代在人間生活富足,反映出更多的吉祥寓意。
通過上述比較,盡管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和馬氏二十四娘買地券有一些用辭細節(jié)上的差異,但其主體內(nèi)容是相近的??梢悦鞔_,這種買地券均出自當(dāng)時的江湖術(shù)士之手,這些江湖術(shù)士,根據(jù)老百姓的信仰和喪葬禮儀需要,參照現(xiàn)實社會的地契形式,再借用一些民間信仰和道家神仙、鬼律,編出內(nèi)容大同小異的“陰間地契”,即買地券,以確保死者在地下仍然擁用專有的私人宅地并享受榮華富貴,同時也保佑死者的子孫后代昌順吉祥。總體而言,這些買地券道教色彩濃厚,少數(shù)者如劉氏買地券摻雜了佛教信仰,這很可能是由于死者原是佛教徒,所以在其買地券中也有所體現(xiàn)。
本文對廣州出土的五代南漢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作了粗淺的釋讀,并與其他兩方南漢買地券進行了比較分析。
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為考古出土,年代明確,對于五代南漢墓葬的分期和斷代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其券文內(nèi)容豐富,表達清晰,在目前發(fā)現(xiàn)的買地券中算是文字水平較高者。券文中有關(guān)墓主人生前居住地的記載為研究五代南漢興王府的行政區(qū)域、職官設(shè)置提供了重要材料而券文中出現(xiàn)佛教用語“南贍部洲”,應(yīng)當(dāng)是目前所知時代最早的帶明確佛教用語的買地券,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dāng)時佛教的盛行。作為社會中下層百姓死后使用的買地券,在以道家和民間信仰為主體的行文中摻雜佛教用語,其用意主要還是祈求死后的安寧和吉祥。
目前所見三方五代南漢買地券,以馬氏二十四娘和劉氏二十四娘買地券最為完整,兩券內(nèi)容相近,細節(jié)上略有差異。這些買地券應(yīng)當(dāng)是當(dāng)時的職業(yè)術(shù)士所撰寫,并且已經(jīng)形成了比較固定的格式,只是因為出自不同的術(shù)士之手,再加上迎合墓主人的信仰等需要,券文的表達有所不同但其主要目的仍然是保證墓主人對墓地的合法擁有,是現(xiàn)實中土地私有觀念在地下世界的反映,同時,買地券也保佑死者及其親人平安吉祥。
這幾方南漢買地券,上承漢晉六朝隋唐,下接宋元明清,進一步完善了買地券的時代序列為研究買地券的流變及其反映的社會現(xiàn)實和民間信仰等諸問題提供了重要實物材料。
[1]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廣州富力唐寧花園五代南漢大寶三年墓》,《東南文化》2016年第3期。
[2]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卷六五《南漢世家》,中華書局1974年,第811頁。
[3]南越王宮博物館編:《南越國宮署遺址:嶺南兩千年中心地》,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3-175頁。
[4]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廣州市南漢德陵、康陵發(fā)掘簡報》,《文物》2006年第7期。
[5]易西兵:《廣州市中山四路長塘街南漢宋代城墻遺址》《中國考古學(xué)年鑒·2008》,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335-336頁。
[6]易西兵:《五代南漢國遺存概述》,《嶺南文史》2013年第3期。
[7]張政烺主編:《中國古代職官大辭典》,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
[8]清·黃本驥編:《歷代職官表·歷代職官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9]《廣州市文物志》編委員會編著:《廣州市文物志》,嶺南美術(shù)出版社1990年,第245-246頁。
[10]廣州市文化局等編:《廣州文物志》,廣州出版社2000年,第212頁。
[11]辭海編輯委員會編:《辭?!ぷ诮谭謨浴?,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第36頁。
[12]宋·方信孺撰、劉瑞點校:《南海百詠》,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頁。
[13]廣州市文化局等編:《廣州文物志》,廣州出版社2000年,第212頁。
[14]伍慶祿、陳鴻鈞:《廣東金石圖志》,線裝書局2015年,第77-82頁。
[15]陳柏泉:《江西出土地券綜述》附錄二,《考古》1987年第3期。
[16]盧迎紅、周峰:《契丹小字〈耶律迪烈墓志銘〉考釋》,《民族語文》2000年第1期。
[17]張傳璽:《契約史買地券研究》,中華書局2008年,第195頁;魯西奇:《中國古代買地券考研究》,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290-291頁。
[18]易西兵:《廣州出土南朝龔韜買地券考》,《東南文化》2006年第4期。
[19]長沙市文物工作隊:《長沙出土南朝徐副買地券》,《湖南考古輯刊》第1輯,岳麓書社1982年。
[20]劉昭瑞:《妳女地券與早期道教的南傳》,《華學(xué)》第2輯,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1996年。
[21][22]程存潔:《廣州出土南漢買地券考》,《廣東省博物館集·1999》,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6-48頁。
[23][25]魯西奇:《中國古代買地券研究》,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236-237、237-240頁。
[24]清·吳蘭修輯,陳鴻鈞、黃兆輝補征:《南漢金石錄補征》,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27-133頁。
[26]劉、陳二人觀點均轉(zhuǎn)引自陳進國:《“買地券”習(xí)俗的考現(xiàn)學(xué)研究——閩臺地區(qū)的事例》,《民俗研究》2008年第1期。
[27]簡又文:《南漢馬廿四娘墓券考》,《大陸雜志》第17卷第12期,1958年。
[28]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考古發(fā)掘資料。
(責(zé)任編輯:劉興林;校對:王 霞)
An Investigation on the Guangzhou Unearthed“Title Deed of LiuEr-shi-si-niang”of the Five Dynasties’Southern Han Regime
YI Xi-bing
Guangzhou Municipal Institute of Relics and Archaeology
The“Title Deed of Liu Er Shi Si Niang”unearthed in Guangzhou is the first title deed of the Southern-Han during the Five Dynasties time ever discovered through official archaeological excavations. The deed was written with rich contents and in special format,and has been well preserved with the texts intact.The owner is a woman called Liu Er-shi-si-niang who lived in Xingwangfu,present day Guangzhou,and was buried in AD 960,the third year of the Dabao reign.The content of the deed shows a strong Taoist color however with some Buddhist expressions,a reflection of the belief of the tomb owner,which has been rarely seen before.The reveal of this deed help build the evolutionary chronology of title deeds.It is also of great value to the study of the society,burial practices and folk beliefs in the Five Dynasties time as well as exploring the historical changes of title deeds.
Guangzhon;Southern-Han Dynasty of Five Dynasties period;title deed;Taoism;Buddhism
K877.49
A
2016-01-27
易西兵(1977-),男,廣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副研究館員,主要研究方向:廣州古城考古發(fā)掘與研究、城市考古遺產(chǎn)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