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澤
名家新作
懷 念(八章)
陳志澤
病人還在圍攏,聽診器就像是長在父親耳朵上的兩條藤蔓,一直垂掛著。
父親在凝神聽。生命發(fā)出的聲音——行走、轉(zhuǎn)身、蠕動、呼吸、喘息……;鼓的擂鳴,彎彎曲曲蜿蜒小路的顫動,起伏跌宕的絲絲縷縷……從兩條細細的管道,從病人的身體進入父親的身體,滾過雷雨,升起日月,揚播風塵……
父親在凝神聽。追蹤可疑的遁逃,茫然無緒的徘徊,父親的臉上閃過不易覺察的風云……
在父親患耳疾失去聽覺的日子里,聽診器掛到了墻上,可父親還是時常淚汪汪望著它。有一天父親突然又恢復了聽覺,父親驚喜地說,是那兩條管通里奔涌不息的聲音沖決了
阻斷……
父親無法帶進天堂的聽診器后來一直掛在我的臥室,我隨時能望見它,我隨時能聽到父親關于生命、關于做人的詮釋在那生命的管道里流淌……
這不是我的母親嗎?步履蹣跚,發(fā)髻里飄出一綹白發(fā)……差點喊出“媽媽”!
急忙趕了過去。當然錯了。那是別人的母親,正由她的兒子攙扶著緩緩而行。
我的母親早已消失在人間,沒有母親的日子從此空落落的,如同在一個荒涼的世界里跌跌撞撞。
品讀著眼前的一幕,我感嘆,為什么我不曉得在母親健在的年月里,多多積存攙扶的幸福,現(xiàn)在時不時取出一點回味多好!
我緊緊跟隨著這一對母子行走,思緒枯葉般飛散……
混沌中我越陷越深,陽光再熱烈也拉不起。
丑惡逼迫下的懦弱,就是鋼筋鐵骨也難以支撐。
即使已是久經(jīng)世故的老人了,我有時還會孩童般懵懵懂懂,昏頭昏腦。溫情的勸解只能讓我心煩,善意的嘲笑只能讓我惱羞成怒……
這時我會渴望母親的一頓打。
我知道,只有熾熱地愛我而冷靜如霜雪的母親,只有母親那剛烈、潑辣、恨鐵不成鋼的秉性驅(qū)使下的一頓打,才能將我拯救。
我終生難忘,十歲時那一次我的不爭氣導致莫須有的可悲結(jié)局。一反操持家務的輕軟、飛針走線的柔美,母親的手緊握著鐵石心腸的棍子,給我的一頓打。驟然的淬火和銳利的針砭,頓時將我喚醒。
現(xiàn)在,每當渴望母親一頓打,我只能呼喚早已消褪了疼痛的記憶。
母親留給我的靈丹妙藥,能讓我從泥潭中奮起自救……
已說不清多久沒有見到父母了,我怎么糊涂到完全把他們遺忘。
龍眼宅的山坡隨時都能壓塌老屋,肩挑一家人生活的重擔,總是跪著祈禱的父親,脊梁能不彎曲?體弱的母親邁步艱難,一步步,腳板擦薄了地板,擦瘦了時光……
這么長的時間,我竟然失去了與父母親寶貴的團聚,失去了低矮昏暗的老屋里明亮溫暖的親情。
急匆匆,掏出手機。竟然忘了電話號碼。存儲和記憶已被茫茫的闊別湮沒。翻箱倒柜尋找,也找不到曾經(jīng)留下的記錄。痛惜和自責的席卷中我喘不過氣來。
直到驚醒,才知是夢。淚水已洗白了黑夜。
我怎會忘記,父母親早已去了天堂。在那高遠遼闊的住所,諒必父親挺直了腰桿,母親的行走輕快如風?
仰望蒼穹,我唯能一聲長嘆:誰來架設天上人間通話的熱線……
那一年,中秋月低懸在窗外的天空,又圓又大。
那一年,中秋月是上蒼睜大的眼睛,注視著窗內(nèi)病榻上的外婆。
原本瘦小的外婆,變得更瘦小了,她在人間只住著的最小的位置,眼看著也要騰出來。
奄奄一息的外婆,聽說她疼愛的外孫從鄉(xiāng)村小學到城里看她來了,竟然還能對媽媽說出一句:“拿……月餅……給他……吃……”
她眼睛緊閉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音宛如游絲。
我接過外婆的月餅,可我吃不下。
我舉頭望著窗外不忍離去的中秋月,看見中秋月淚光閃閃。
六十多年過去了,年年中秋月伴著外婆來看我。
那一年中秋節(jié),外婆的那一塊圓圓的月餅一直揣在我心里,香甜著。
那一年中秋節(jié),外婆窗口那一輪圓圓的中秋月,一直懸掛在我靈魂的天空,閃射著愛的光輝……
我為你主持的征文當評委,你送給我一只電風扇。粉紅色的,塑料的。文學的風,清涼的詩,吹送入心。
你早已從這個世界消失,而這一只電風扇一直站立在我的生活里。
幾十年過去了,它至今還在轉(zhuǎn)。
它發(fā)出微微的聲響,有點老年人的嘶啞。
聲音也許是從空中傳來的,穿過重重云霧。聲音也許是從九泉飛越的,頂著土層與沙石。
聲音也許是從道路上傳來的,那是一種行走的足音。
這是你在和我說話,說著家常,說著文學,說著友情。
這是你在故鄉(xiāng)的路上漫步,舊地重游,或是探親訪友?
我傾聽,每個夏天,我都與你相會,傾聽你的深情敘說……
寒冬,我搬出最愛的羊毛衣。最愛,因為純毛的柔軟、保暖,還因為被粗礪歲月磨破的傷口不見了,只有橫橫豎豎羊毛線緊密的交織——大姐絕妙的手藝,愛,蘊藏其間……
突然,我發(fā)現(xiàn),它何時又被急匆匆行走的歲月踩出了窟窿。
“找大姐去”。我在心里說,可隨即就呆若木雞了。
到哪里尋找遠行的大姐?
羊毛衣在我的手中顫抖:大姐手指的靈動和溫度還在,大姐柔潤的氣息還在……
我的淚一陣滴落,在羊毛衣上濡染出濕漉漉的思念。
大姐,你到哪里去了?
大姐,小弟的羊毛衣破了……
向陽的山坡,卻曬著荒涼。那是什么?三三兩兩栽種,圓圓的,凸起。
風冷颼颼拂過,它們凝然不動。只有那些俯下腰的相思樹時不時抖顫。
老人告訴我,那是墳……
后來我曉得了,許多鄉(xiāng)親種在那兒。一些種了一輩子莊稼的莊稼人(有的,我能說出名字)種在那兒。
它們只需要一點水份的滋潤,每年清明節(jié),它們等待著一些帶有咸味的、渾圓的水滴,灑落在它們的根部,它們就不會衰亡。
它們長不大。但它們生長的莊稼人的品德卻永遠厚實豐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