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琪
考察當代文學中的革命者形象,可以看出不同時期的作品中所呈現(xiàn)出的不同面貌。從“十七年文學”與“文革”時期文學中推崇的“高大全”式的英雄,到80年代以來逐漸還原為更為復雜、也更為真實的人的形象,在革命者神圣性消解的同時,背后顯露出的是與常識相異的荒誕和偶然。尤其是先鋒文學和“新歷史主義”式的歷史敘事時期,從形式到內容都在向正統(tǒng)的、人們習以為常、認為理所當然的歷史提出質疑,并試圖勾勒、填補歷史的縫隙,重新勾畫革命者的形象,追尋革命者的遭際。顯然,歷史所得到的并流傳下去的大多都是事件的“結果”,不同的時代,人們總是根據(jù)不同的大環(huán)境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這些“結果”的規(guī)定做著不同的文章。但那些好的作品卻總是能夠以考古式的方法,試圖挖掘出那些被歷史早已“定性”的事件背后的原因,重現(xiàn)歷史的現(xiàn)場,將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蛛絲馬跡背后的歷史隱秘小心地清理出來。
李洱的《花腔》,是一部從形式到內容都對新歷史主義的某些觀點作出具有探索性詮釋的作品。它從抗戰(zhàn)時期犧牲于二里崗戰(zhàn)役的革命者葛任實際上有可能在戰(zhàn)斗中幸存,并隱居于大荒山的傳言開始,結合多方事件親歷者在不同歷史階段的相關描述,試圖重新描繪出事件真相,探尋葛任在當時究竟是否生還,結局是生是死。葛任沒死的猜測源于在他“死”后,報紙上刊登出一首疑似出自葛任之手的詩,這立刻引起了國、共兩黨方面的注意。田汗代表共產(chǎn)黨一方,同時又是葛任的同鄉(xiāng),為了保全葛任的民族英雄身份和自身安全,同時也是維護黨的聲望,于是派人調查事實并試圖殺死葛任,以除后患;而范繼槐代表的國民政府一方則希望如果傳言無誤,則勸降葛任為黨國效力。于是雙方圍繞葛任的生死展開角逐。小說形式上在記錄三位親歷者個人講述的同時,輔以虛擬的各種新聞、傳記等“史實”材料引述來加以比照,形成了“個人敘事”與“歷史敘事”兩種文本并行又不斷沖撞、互證與互否的對話式的“復調”結構。葛任在小說中無論是在開篇還是結尾的歷史記載中的定論都是死于1942年的二里崗戰(zhàn)役,當時并無生還,一切只是“傳言”而已。而個人敘事則圍繞著令人迷惑的生死問題對其中曲折進行補充。個人與歷史的曖昧關系,在作品對革命者葛任命運的探求中可見一斑。
人生活在世界中,永遠是按照個人性來行動的,因而歷史無時無刻不充滿了克爾凱戈爾所說的那種“個體性”。人所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從單個人的處境出發(fā)的、迫于現(xiàn)實條件的、偶然的行為,這無數(shù)的選擇構成了一段段所謂歷史,推動人類向前發(fā)展。時代、環(huán)境、政治,是這些無處不在的力量在左右著人的命運,但同時,個人似乎也在影響和推動著這個無處不在的歷史。歷史與個人的相互作用仿佛是一個個謎,沉默的滾滾的時間之河中,需要敘述者去小心地打撈,去求證;也如同無數(shù)個“交叉小徑的花園”,充滿了迷宮式的歧路與可能。而這正是造成《花腔》的故事文本在敘事中永遠無法統(tǒng)一、無法說清,故事在經(jīng)過個人與歷史的重重過濾之后,仍然不斷變換軌跡,圍繞中心呈放射狀發(fā)散,有交織又有平行的原因。
比如,當時是由于一個日本代表團將前往宋莊考察戰(zhàn)事,因而需要派人去向那附近的八路軍報送消息。提議派葛任去宋莊執(zhí)行任務的是田汗(葛任同鄉(xiāng)),除了出于對葛任與當時敵方翻譯川田是舊交的考慮之外,還有想讓他出去躲躲即將到來的“整風運動”風頭的意圖。因為他的留學經(jīng)歷、他與女演員冰瑩之間的關系等等,都將是他的麻煩。就像小說中寫的“死到日本人手里,總比被自己人冤枉強”一樣,好歹還能得個為國捐軀的美名??梢?,假如當時葛任沒有被外派送信,也就不會在二里崗遭遇不測;但假如他不在戰(zhàn)斗中死去,便很有可能在整風運動中被打成“托派”和特務,歷史也將會是另一種記錄。這些都開端于田汗的一念之間。
再如醫(yī)生白圣韜,因撿拾為領導預留的驢糞而與外科主任張占坤發(fā)生了爭執(zhí),后張偷取白的日記上交組織,因其中記錄了一段與葛任、田汗之間關于托洛茨基的對話內容,而被打成了托派,而后白又誣陷日記內容皆為張告知,張也一同被打為托派。這可以看出白圣韜已經(jīng)學會如何在政治、政策面前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的老練與狡黠。
第二部分在趙耀慶的自述中,除去和其他人自述以及引述材料中有出入的地方,其他陳述部分也都是戴著鐐銬跳舞的“真實”,參與調查的人也說趙耀慶很不老實,“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所以閱讀過程中很容易識破他對真相的改寫和增刪。他的“不老實”首先體現(xiàn)在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和他的特殊身份。這段自述顯示是1970年在勞改農(nóng)場進行的,正是政治氣候最緊張的時期,當時趙耀慶是一名勞改犯,而審查組找他的原因,是要了解關于葛任最后的英雄事跡。他在敘述事情時總是時不時穿插的一句“俺這樣說行嗎”,暴露了他的顧慮和迎合的取向,當然也毫無疑問地暗示了歷史環(huán)境的險惡,以及這樣環(huán)境下歷史敘述本身的荒誕。他總是小心翼翼地附和著政策規(guī)定、意識形態(tài)以及審查者想要達到的目的和效果,因此也無法不將歷史轉換為一個“現(xiàn)代時”,即新一輪的虛構。這既是為了保護他自己,也是為了盡可能地維護葛任的聲譽。因為這里還有他私人的感情在起作用:趙耀慶與葛任、葛任的妻子冰瑩是一起長大的朋友,感情深厚,趙耀慶走上革命道路也是受葛任的影響。在當時發(fā)現(xiàn)葛任沒死,他也是極力想辦法送葛任出山。所以他努力為葛任披上吃苦耐勞、犧牲在前、享受在后的革命外衣,希望給予他好的名譽。他在筆記中為在被審查過程中詆毀他人而懺悔時曾說道:“這都是為了葛(任)好。”而且,只要一有機會,就要把葛任的一些原本平常的行為上升到崇高道德意義上,并用革命話語進行一番包裝。在大荒山白陂鎮(zhèn)時,葛任身患肺結核十分虛弱,趙耀慶安排他逃跑時準備讓他騎馬,但葛任不愿騎馬,因為身體虛弱騎不動;但是趙耀慶卻生硬地解釋為葛任發(fā)揚艱苦樸素作風,是為了“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馬給別人騎,自己步行的”。就連葛任開句玩笑,他也會說這是因為“他身上都洋溢著強烈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除此之外,他也始終堅守著自己的階級屬性,在趙耀慶口中,因為范繼槐的突然到來讓他們進行到最后一步的逃跑計劃功虧一簣,講述在這里停止,緊接著過渡到葛任已死,這其實暗示了葛任死于范繼槐代表的政府一方勢力。而范繼槐的敘述中,則承認他采取了基于對未來局勢的判斷(內戰(zhàn)結果)的保險之舉,最后借日本人川井之手殺死葛任。
現(xiàn)實無所不有,但“歷史”不是無所不包的,需要經(jīng)人剪裁,只載著眾多被意識形態(tài)包裝后的結果流傳下去。個人性盡管重要,盡管意味著無數(shù)的巧合和轉折,它的作用,甚至是它的存在仍然在很長時間被遮蔽和消解了。或許是因為要在歷史的長河中去追問和探索關于具體的個人和屬于個人的真實,實在是太過虛幻和渺茫,在《花腔》中,作家也無法繞開這種探尋歷史中個人命運真相的無力感。首先主人公的名字“葛任”與“個人”諧音,這樣的稱呼有了泛指蕓蕓眾生的廣泛含義。葛任的家鄉(xiāng)是背靠青埂山的青埂鎮(zhèn),最終死于,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歷史蹤跡消弭于“大荒山”,這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紅樓夢》開篇第一回所施的障眼法,還有精心刻畫的氤氳繚繞的“太虛幻境”,給人一種虛幻之感,就像歷史對葛任寥寥幾句的記錄一樣,他究竟是真有其人,還是只是一個虛幻的泡影?無人能夠說得清楚。小說的第三部分中多次出現(xiàn)人物否認是在“?;ㄇ弧钡恼f法,其實也很難說不是作者在“此地無銀三百兩”式地暗示。小說中所有材料的組織者和真相的探尋者是葛任的孫女,無法撇清的家族榮譽感會不會影響她在選取、組織材料時的客觀性?
此外,小說中除了不同人之間的講述有出入、親歷者口述與引述史實材料有差異以外,許多情節(jié)還都存在著讓人無法確定下來的漏洞。比如葛任真的死了嗎?三個人的講述中都避開了對葛任死亡的直接描述,而是直接過渡到了“葛任已死”的這個結果上(這里其實與“歷史”生成的做法不謀而合)。唯一提到葛任死亡細節(jié)的,是在范繼槐的講述部分,但卻是從白圣韜的口中說出的,說他看見川井與葛任聊天,再進去時就發(fā)現(xiàn)葛任已死。也就是說這一切并不是范繼槐親眼所見,川井完全有可能在與葛任交談中親自向他求證川田是否為他所殺(川田或許就是第二個葛任),假如不是,那么他殺葛任的動機也就消失了,葛任還會死嗎?或者是他有意省略這一部分,而這本應是整部小說的高潮部分,理清所有的人物關系,人物行動層層推進,一切的鋪墊都是為了解開這個“結”,卻唯獨缺少最后的環(huán)節(jié)與最后的證據(jù),“結果”仿佛從天而降。
這讓讀者在懷抱事件結果的同時仍然有深深的失落感,緊接著是懷疑,懷疑作者根本也不知道如何填補這一空缺,而自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奉為真理般地跟隨著閱讀至此,是一個多么可笑的行為。于是,讀者像作者在小說中懷疑歷史、懷疑歷史中各種人的帶著個人性的歷史講述一樣,開始懷疑起作者了。除卻年代的久遠和資料的有限,筆者更愿意相信這恰恰是作家的用意和坦誠。他并非賣關子故意隱瞞,而是他和所有人一樣,真相對他也是關閉的。一切都是虛構的,因而一切也都是真實的。葛任的死與任何人無關,他的必死無疑來源于個人與歷史的矛盾。他的生死是歷史當中的一味調劑,而實際上他的生死只有他自己知道,但任何人都無法證明這一點。
就像米蘭·昆德拉所說的,人們在追述過去的某件事時,其實“是它在我們的精神中和記憶中出現(xiàn)的那種情況……它正在經(jīng)過,它在的時刻的那種情況。然而現(xiàn)在時刻與它的回憶并不相像?;貞洸皇菍z忘的否定?;貞浭沁z忘的一種形式”。既然過去總是經(jīng)歷著人的主觀和現(xiàn)時環(huán)境的變形,虛實難分,真相無法被還原,所有的都只是猜測和懷疑。那么這樣容易將人引向虛無主義的追尋是否就是毫無意義?歷史的吐納有它獨特的規(guī)律,我們無法簡單地對它做出評價。但那些被歷史簡單概括或被歷史排除在外的個人,仍然有他們不可言說的價值和意義。如果放棄對個人的好奇,停止對過去的追問,打消對一切定論的懷疑,那么個人的存在價值還會延續(xù)多久?
責任編輯 李秀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