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
之一:口 琴
爹有一支口琴。四姥爺沒有。爹的口琴白琴身,綠琴孔。平時在爹和娘睡覺的那間屋里的抽匣子里放著。門簾一挑,想拿什么東西的時候,抽匣子一拉,一溜白光一閃,好像一條水淋淋的魚撲棱躍了一下。琴孔的綠是春天麥子返青時,麥葉的那種綠,青鮮,微涼,很好看了。琴身的兩面刻著不同的字紋,一面,一端,刻著“上?!眱蓚€字,另一端,刻了個半圓,半圓里刻了艘大船,冷不丁看上去,那船好像正從遠處冒著煙嘟嘟嘟地開過來。待仔細瞅,才看清,哎呀,哪是什么大船小船,是一個“?!弊?,刻字的把它刻壞了,變了形,就像船了,真是的!琴身的另一面,正中間刻著“重音”兩個字。真是笑死人,難不成這琴吹出來的音像背一筐草一樣重?爹吹的時候,我怎么沒聽出來呢?這么簡單的一個物件,卻能發(fā)出無所不能的曲折音調,實在誘人而不可思議,全不像春天時我們擰的柳哨,哞——,哞——;或吱——,吱——,很是單調了。我自然是好奇的,不甘寂寞的,就禁不住常常噙了那些小綠方格,腮幫子一鼓一癟,煞有介事地吹啊,吸啊,并且,好像真會似的,濕潤的唇從這頭溜冰似的歘地滑到那頭,又迅疾地滑回來。然而,饒是我多么不服氣,終究,我只是用唾沫漉濕了琴孔,只是嚶嚶嗡嗡的,無論如何吹不出來心里面走著的正調調。自然,照例,二姐撇了嘴:你捅了馬蜂窩?。縼y死人了!爹卻不。縱使馬蜂讓二姐實在不堪聽跑出了天井,爹還是欣賞般地微笑著。爹的笑容讓我覺得,若我困極了,就可以一下出溜進暄軟的被窩里,盡可以安心大睡;或者,我可以不管不顧,無端地,沒來由地,擰著身子撒著嬌,大哭上一場。
爹的笑還很明亮。那里面有陽光呀!
爹最喜歡吹的是《北國之春》。冬天的早晨,我醒了,綣在被窩里,并不立刻就起,也不動,因為一動,身子底下的草褥子就嘩啦嘩啦響,把屋子里大片的寧靜攪稀飯似的攪亂了。其實在爹吹口琴之前,天井里洋槐樹上的麻雀已經聒噪了一陣子了。總是五六只,或七八只,立在枯細的樹梢上,嘴碎的女人一樣,喳喳喳,喳喳喳。突然,從別處哪里飛來一只,也許是兩只,箭一樣掠過這樹頂,樹上的那一群里,就有幾只,唿——,唿——地也跟著沖到哪里去了。不多久,不知是不是先前那幾只,又回來了,枯細的樹梢重又顫悠起來。娘正在飯屋里生火,嚓——,伴隨著一股子好聞的火藥味,一根火柴劃著了,紅亮的小火苗點燃了干燥的呼啦呼啦響的秫秸。一會兒,二姐拉起了風箱,呱嗒,呱嗒——,呱嗒,呱嗒——,隨著這一聲短,一聲長,屋頂上,黃泥巴壘的黑煙囪里,淡藍的炊煙彎彎地飄上天了……就在這時候,《北國之春》的曲子,如剛擗下來的頭茬椿芽的香味,一股一股地,清凜凜地,在天井里流動起來了。
我干脆閉了眼。睜著眼和閉上眼聽爹吹口琴是不一樣的。睜著眼,從耳朵里流進去的琴聲,有一部分,就從眼窩里擦著睫毛跑了。上下眼皮吧嗒一下合上,任那琴聲在空寂的身體里各處流蕩,腦門,手指尖,肚臍,膝蓋,腳后跟,哪里哪里都滿滿地盛著音樂了。饒是頭發(fā)梢,也似乎比先前黑亮滑順了。窗戶不大,糊著一層薄薄的白色粉連紙。為了擋寒,在外面用磚頭堵住了一多半,剩下的上面那一小半,我想著,陽光透過粉連紙斜斜地貼在黑黃的土墻上,仿佛給墻刷了一層和暖的蜂蜜,而且,在爹的口琴聲里,我似乎分明聞到蜂蜜黏稠的香甜了。風箱的呱嗒聲弱下去,終于停了,二姐在天井里啪啪地撲打棉襖棉褲——飯已做好,不是蜂蜜,是玉米稀粥的香,真真切切地飄滿了天井和我的枕頭了。但我仍不想動,好像有一種滋味還沒享受夠,直到聽見爹和娘笑著打趣說什么話了,而且也清清楚楚聽見二姐冰嘎脆喊我的名字了,才骨碌爬起來。否則,二姐即或不掀翻我的被子,也會兩手拎了被子的另一頭呼扇個不停,那樣,我攢了一晚上的熱乎氣就會全跑光,只剩下二姐得意的笑聲了。
一家人圍著圓桌就著細細的疙瘩咸菜吃早飯。吃完飯,爹把口琴放回到抽匣子里,扛著什么家什出去了,碎木片釘起來的大門,在爹身后吱呀響了一聲。
之二:算 盤
爹會吹口琴。吹口琴算不得什么,四姥爺也會吹,嚶嚶,嗡嗡,像一群蜜蜂亂飛,不如爹吹得好。爹一吹,一溪井水就遠遠地流過來了,清澈,瀏亮,微涼,很舒服了。爹還會彈腳踏琴。腳踏琴是什么?連四姥爺也這樣問。爹就與眾不同起來。可我從沒聽爹彈過,并且,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樣子,因為我們村,包括大隊書記家,哪里都沒有這樣一件東西。但我終究明白一點——像這樣——爹坐在桌子前,手腳給我比劃著。叮叮咚咚,叮叮咚咚,隨著爹手指的起落,我仿佛聽見了來自爹內心深處的琴聲。
爹還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大年初一,看吧,我們村里,誰家的院里院外貼的不是爹寫的大紅對聯(lián)呢,吉祥,喜慶,很熱鬧了。外村來走親戚的,有些學識的,因字與爹年年熟識起來,打量著哪副對聯(lián),少不了與爹說長道短。四姥爺也寫對聯(lián),像胡同里刮的風,對聯(lián)就只貼在他家的門楣上。
爹還會跳交誼舞。真是喜死人!四姥爺說。他們也都說。他們和四姥爺誰都不會。高興的時候,爹把我抱得和他一樣高,嘴里哼著小調,腳下轉著圈。陣陣小小的涼風,掠過我薄薄的耳梢。我咯咯咯咯笑個不停,像只歡騰的小雀。
但那些終究是枝枝杈杈,究竟算不得什么的。爹最會的自然是打算盤,他上的會校,在省城。
一次,大約是給大隊里剛攏完了賬,酒后,村里七個隊的會計——尤其是四姥爺,我們三隊的會計——非要和爹比賽打算盤。算了算了。爹說。那不行。四姥爺打著嗝,不依。那,好吧——爹似乎仍不情愿——咱們打個開方。開——方?四姥爺不小心一下張大了嘴。他一張嘴就露出了土黃的牙齒和牙縫間黑綠的韭菜葉子。爹笑了笑。爹一笑,一溜凈白的光一閃而過。到底是大戶人家長大的,且讓省城的水土滋潤過。我歪著腦袋,驕傲地看著爹。本來,娘是讓我叫爹回家捆麻個子的。
其他幾個人,一聽打開方,立時傻了眼,嘩啦嘩啦,胡亂撥拉了幾下算盤,就罷了手。你寫個數。爹說。先前的酒,一點一點地往四姥爺的臉上走,他的臉就一下一下紅起來。蘸筆在桌上的鋼筆水瓶子里插著,他卻奓著兩手在身上亂摸。有人把筆遞給他。他在一張作廢的賬本紙上飛快地劃拉了一下。我湊過去看。我已經上三年級了,會兩位數乘兩位數,也會兩位數除一位數,認得他寫的是80315 .56?!澳汩_吧!”四姥爺當一聲把筆一撂,說。“你先?!钡f?!拔摇彼睦褷斢执蛄藗€嗝——“呃,有些忘了?!薄捌桨?,你來!你來!”他們叫著爹的名字,很興奮,好像有一場熱鬧要看了。那么大個數!我突然替爹緊張起來。茉莉花茶還很釅,我捧一杯給爹,爹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endprint
“開呀!你!”四姥爺有些不耐煩了。
爹微微笑著,抓起算盤,手腕往下一壓,一甩——咣當,上下珠子就各歸了位。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珠上珠下,珠散珠聚,一派風起云涌,落花流水的景象,很壯觀了。只一小會兒工夫,爹停下來,指著算盤珠,說,283.4。
一開始沒人說話。后來就互相問:“對吧?嗯?對吧?”
“要不,乘回去試試?”不知誰提議。
于是,各人都在自己算盤上撥拉起來。
唯四姥爺不動。他咧著嘴,用指甲剔著牙。
數竟然是不一樣的。有人索性捏起剛才四姥爺撂下的那支筆,在墨水瓶里蘸飽了水,嗤啦嗤啦在紙上算起來。
“對哩!平安開的對哩!”
有一點酒分明涌到了四姥爺的白眼珠上,幾道紅絲絲,彎彎曲曲,像小蟲子在蠕。他翹起大拇指——大約他太用力,翹得很有些彎了,像個弧,伸到爹的鼻子跟前,說;“真行啊你!你真行!”
“嗐?!钡行┎恍?。
散了。都提溜著算盤走了。爹回家把算盤掛在墻上,用鉤子吊著捆了麻個子,還用梳子理齊整。晚上,爹吹了一曲口琴。清清涼涼,又繚繚繞繞的,好像有一根雞毛拂著我的心尖,又好像有什么東西很久以前丟了再沒找到,說不出的滋味。我問爹,“你吹的什么?”爹摸摸我的頭,說:“《送戰(zhàn)友》。妞妞不懂?!薄暗?,我懂?!蔽毅裸露卣f,“你不高興。”
聽說,回到家,四姥爺就把算盤摔了,黑的紅木珠子骨碌骨碌跑了一地。
之三:卷 尺
爹并不是會計,可是每到量地的時候,都好叫上爹。我們三隊自不必說,其他隊,往往是隊長——但也可能是保管,但一般不會是會計——提溜著一瓶子白酒來央爹:“平安,你看,幫下子忙!”我輩小,娘往往指著個小孩巴妞子,比如,二奶奶牽著的正歪歪扭扭學走步的冬梅,或三娘娘懷里正在啃腳指頭的存糧,說,妞妞,叫小姑!妞妞,叫小叔!我不屑,只是吃吃地笑。我終究罷了,爹居然輩也小。四隊的剛走,五隊的隊長,我認得,生生比別人多了一根小手指頭因此就叫了六指兒的,也來了,另一只手把酒瓶子往八仙桌子上“當”地一蹾,依舊是:“平安,哎呀,地不成形,扒不開麻哩,你去看看!”爹的名字,仿佛一塊糖,被他們一遍遍嚼來嚼去。
他們原來量地都用竿子,一竿子大約三米——不足三米或多了也說不準,有好幾根竿子呢。幾個人,就那樣雞啄米似的,一竿子一竿子地量。若是地塊規(guī)則,自不必說,我也會算,長乘以寬嘛;就怕——像六指兒隊長說的,地不成形,橫豎竿子用不上,不用竿子,也不知怎么弄。但終究是分完了,就嚷:“狗剩!”一邊指著,“喏,從這里到這里,都是你這個王八蛋的!”狗剩就在地頭埋塊石頭,有時候也插半截木樁做記號,記住了自己的地。
而爹不。
爹用卷尺。
爹還會量算各種形狀的地。
爹有一坨卷尺。真奇怪,爹居然有一坨卷尺。但爹確實有一坨卷尺,這是真的。平時,那坨卷尺像一只蝸牛卷在抽匣子里。我似乎總愛在抽匣子里扒拉著找東西,一支牙膏皮,半截鉛筆頭,偶爾翻出一分錢也說不定。屋子幽暗,桌子在糊了白色粉連紙的窗子底下,哐當,抽匣子一拉,先就看見那坨卷尺了,圓溜溜的,靜悄悄的,油油地閃著棗紅色的清光,真好看。
收了小麥,砍了玉米,新一茬的種子還沒撒進土里,正好量地。也可能是勝利哥哥新娶了媳婦,冬青嬸嬸終于生了小娃娃,而文德爺爺不巧又死了,有塊月牙形的地必須得重新分。爹拿著他的卷尺,算盤,鋼筆——鋼筆始終在中山裝的上衣口袋里插著——都閃著干凈的光——被隊長叫著去了。自然也有四姥爺。他是會計,以前,都是他用竿子丈的。就是他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著:狗剩,你這個王八蛋!喏,你家的!
從來,他說哪些是誰家的,哪些就一定是誰家的。一大片一大片老實巴交的土地,像啞巴女人生孩子,只會生莊稼,又不會說話。哪像四姥爺。有一次,娘讓我拿著瓶子去打醬油,正碰見四姥爺。他對迎面走來的冬青嬸嬸說,冬青,你衣服里吊著兩個大看瓜哩!冬青嬸嬸眼皮沒抬就過去了。我看了眼冬青嬸嬸,心里笑起來,哪里有什么看瓜,冬青嬸嬸又不是一棵瓜秧。走遠了,我終究忍不住,又回頭望了一眼,奇怪,冬青嬸嬸的腰真扭成一根細細的瓜藤了。
爹在青綠的大田野里丈量青綠的小田野。爹直起來腰的時候,就像田間一棵健壯的莊稼。我沒事,跟在他們身后瞎轉悠??墒?,爹的卷尺一抻,算盤一撥拉,四姥爺的臉就難看了——四姥爺好像有兩張薄餅一樣的臉皮,好看的那張歘地一揭,難看的那張薄餅臉就露出來了。原因是,原來分的地,幾戶人家的少了,幾戶人家的多了。少了的幾戶里有冬青嬸嬸,而多了的,有四姥爺,五姥爺——四姥爺的弟弟,還有一個叫春春的寡婦。
隊長蹲在一堆干燥的土坷垃上,嘶啦嘶啦地吸著煙,那是四姥爺用粉連紙卷好了遞到他嘴邊的。隊長一開始不說話,直到嗆咳嗽了,把濕透的煙蒂巴扔了,還是不說話。我們就都聽見四姥爺說:“他娘的,竿子還真不準哩!”又說:“平安,還是你行,你真行!真行啊,你!”一只螞蟻爬到我的腳背上,我捏在掌心里玩。一只螞蟻也爬到了四姥爺的腳背上,不想,四姥爺一下子就把它捻死了。
地終究按新量的重新分好了。原先吃了虧的橫豎總要鬧上幾天,跳著腳罵:“良心叫狗吃了!???吃了!”但有隊長壓著,也就過去了。爹把卷尺擦干凈,重新放回到抽匣子里。
只是,有一天下午我上學,經過南墻根的雞圈,看見雞們全都閉著眼靜靜地歪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拿竿子撥拉了撥拉,除了雞毛戳亂了,并沒把它們轟起來。我就知道它們都死了。我大聲咋呼,娘,娘,快來看呀!二嬸也在我家,她和娘慌慌地跑出來。爹正好從外面回來。他們提留起幾只來看了看,說,八成讓人藥死的。二嬸說,可不是,瞧瞧,地上還有麥粒。娘從不給雞吃麥粒,因為我們自己還吃不上麥子。
四姥爺著實病了些日子。起來時,新分的那塊地里,青青的麥苗已經沒過腳脖子了,綠絨絨的,喜煞人。只是,四姥爺很少去那里轉悠。大約,那些好看的麥苗,四姥爺看著并不好看。endprint
之四:春 聯(lián)
一三五八逢集。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我和二姐從集上買了年畫和紅紙?zhí)崃晾易?,在大門口,正碰上五爺爺和爹從天井里出來。爹在后面,一手拿著毛筆,一手握著墨汁瓶子。不消說,爹這是讓五爺爺叫著去家里寫春聯(lián)了。五爺爺摸了摸我的頭,吐出墜著煙荷包的煙袋嘴子喚我:“妞妞!”他粗糙的大手一拿開,我的一層稀軟的黃頭發(fā)就搖搖晃晃地飄了起來,影子好像水草,在地上的陽光里蕩漾。
不論日子光景怎樣,一年四季下來,過年了,春聯(lián)還是一定要貼的,不當吃不當穿,就圖稀看著喜慶,旺相。這時候,大家就都格外想起爹來了:“平安的字那是真好!”爹的輩分小,差不多誰都可以直呼他的名。想起來是想起來,紅紙也早早地備下了,卻并不立刻就來找爹。二嬸就說:“慌么?七九河開,八九雁來,么事自有它的時辰?!笨傄^了臘月二十,大家才擠疙瘩求爹寫春聯(lián),爹唿一下就忙起來了。橫豎正好是農閑。不是上午被二奶奶叫去了,就是下午被四嬸請去了。白天不得閑,晚上有空的,就晚上逛來。要寫對聯(lián)的排著號,爹依舊是最沉得住氣,卷支煙啵嗒啵嗒地吸了,折紙,裁紙,選對聯(lián),寫,一筆一劃,一條一綹,不著慌不著忙。爹有好幾本寫對聯(lián)的書,人家不一樣,自然,爹挑的對聯(lián)也不同。家里有孩子喜歡讀書的,爹就寫: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寫一句空。家里有在外面混錢的,爹就寫:一年四季行好運,八方財寶進家門。家里有臘月里新結了婚的,爹就寫:香梅迎春燈結彩,喜氣入戶月初圓。村子最南頭喜歡算卦的青龍爺爺,上了邪勁,非要爹給他寫個出彩的,和全村誰都不一樣的,爹的邪勁果然被他拱了出來,寫道:童子看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先生講命甲乙丙丁午己庚辛壬癸。青龍爺爺果真滿意,指著我說:“喏,妞妞會出落成個人物!”我自是高興,卻不知該說什么,只覺得那是爹寫的對聯(lián)好看。
其實當會計的四姥爺也會寫對聯(lián)。不過,都說他的字太渺細了,又有點斜,好像有股子風一直吹著,馬上就要散架了,讓人不踏實。鄉(xiāng)間的日子本就過得七上八下的,誰歡喜天天出來進去的瞅著讓人擔心的字呢。四姥爺的對聯(lián)就只好貼在自家屋里墻上,屋門的門楣上,天井里的樹上,豬食槽子上,雞窩子上,紅漆的大門上。寬闊的紅紙,孱弱的黑字,仿佛旱地里蔫頭耷腦的苗禾。每次經過四姥爺家大門,我都想把那些字揭下來,揚起來撒進風里。
四姥爺與我們同姓,論資排輩叫他姥爺,他根本就不是我們的什么真姥爺。似乎好多事上爹擋了他的風頭,他見了我們,只是漠漠地看兩眼,不怎么搭腔。我們叫他,他才嗯一聲,也是漠漠的樣子。我們也就不怎么叫他了。然而我和他家的二妮喜梅依舊要好。
娘從灶屋出來,在天井里抽打著身上的碎柴火渣渣,讓我去喊爹回家吃飯。我撲通撲通地跑去五爺爺家。五爺爺家的天井真大,大門口一棵槐樹,豬圈邊一棵棗樹,灶屋旁一棵核桃樹,屋門外一棵香椿。雜亂的樹影子晃蕩著鋪了小半個天井。天井正中間,五娘娘掃得最白凈、能看見一道道掃帚印子的地方,橫七豎八曬著爹寫的春聯(lián)。嫣紅的粉連紙,黢黑的毛筆字,各自在太陽下閃著自己的光,很好看了。我一邊大步跨過這些紙一邊喊:“五娘娘五娘娘,我娘叫我叫我爹回家吃飯咧!”爹正坐在上首的椅子上抽煙,把煙蒂巴丟進八仙桌子底下的痰盂里,嗞——,響了一聲滅了后,爹就站起來要走。五爺爺不依,同時咋呼:“他娘!他娘!”五娘娘挓挲著兩只濕手螃蟹似的堵在門口。爹就沒走成。五娘娘拽住我也要留下吃飯,我嘻嘻笑著掙開跑了,一路踩著自己長長的一聳一聳的影子,邊走邊后悔,五娘娘家灶屋里飄出的白蒙蒙的霧氣可真香??!娘見我一個人回來,并不奇怪,說:“也真好意思你爹!”
二十四,我們幫著娘掃屋,一個個蒙了塵灰頭土臉的,牙齒卻是從來沒有過的白。傍晚,一天井的桌椅杌凳缸甕瓶罐都一一收進了屋里,暮氣濃稠了,爹還不知在誰家里不回。晚上,下起雪來,飄飄舞舞的,落在秫秸上,沙沙啦啦一天井的清碎聲響。我灌了燙壺剛要睡覺,爹拿著他的筆墨回來了,一頭一肩膀的雪,眉毛上也是。娘趕緊拽了條毛巾,邊抽打邊嗔:“還回來干么!還不給誰寫就住誰家!你看你!手冰涼!”爹顯然喝了酒,醺醺然,一句話不說,光是看著娘笑。我趕緊倒了水端到爹嘴跟前。娘讓我看看大門插上了沒有,我拉開屋門,掀起麥秸打的草苫子,一頭沖進無邊的雪里。門縫里黯淡的燈光,照著天井里爹東倒西歪的腳印,仿佛醉酒后的草書。在大門口,探身往悠長的胡同里瞧,天地間只有恣意狂舞的大朵大朵輕盈凌亂的白雪花,房子沒有了,樹木沒有了,先前月光下星光下的一切都沒有了,才剛爹一路踉踉蹌蹌游蕩回來的腳印也沒有了。只在我呀一聲關上柴門的時候,誰家的狗,汪,汪,叫了三兩聲。
直到年三十下午,我們自己家的春聯(lián)還沒寫。傍黑天,爹不知才從誰家匆忙回來。娘怕奶奶生氣,壓低了聲悄悄催著他快去“請老的”。其他東西早就備好了,但紙得爹親自打,女人打了是不算數的。爹把一張錢放在紙上,一只手摁著,另一只手的大拇指的指甲貼著錢的四個邊用力劃,整張紙上全印滿了錢,再用幾個手指肚壓著紙不停地朝一個方向滑轉,不大會兒,一大摞紙就成了一個參差錯落的好看的圓形了。我挎著籃子跟著爹去村西離家不遠的一塊麥地里,全村的“老的”都在那里。蒼茫的暮色里,爹前后左右照量了照量,又來回數著步子走了幾回,約摸了個差不多的地方,蹲下,拿出酒壺,倒?jié)M一小甌酒,灑在兩壟麥苗間的空地上。又倒了兩杯,也都灑了。天冷,我抖抖索索地擦亮洋火,點著黃草紙,待青藍的火苗熄滅,對著一小撮白灰,我和爹深深趴地下磕了三個頭,就算把亡人的魂靈請回家了。西北風撲在臉上,糊了層薄冰似的涼,我和爹默默地往回走。天已黑透,我有點害怕,總擔心被我們請的人正輕飄飄地跟在我們身后走,且排了一長隊——他們理應是跟著的罷,要不怎么找得到家?——爹大約覺出了我的怯,用力抓著我的手,而我依舊不時回頭看。
饒是怎么樣,煤油燈下,爹終究把我們自己的春聯(lián)寫完了。除了大大小小的一些“?!弊?,寫給缸和甕的,年年有余;寫給雞的,產蛋如山;寫給豬的,肥豬滿圈;寫給樹的,大樹參天。這是年年的老套話了,其他家也大抵如此,但我看著卻滿心歡喜。給那頭小毛驢的,爹應了我的要求,寫的“過往不咎”,因為有一次它竟然齜著大牙抬起蹄子來想踢我!但屋門和大門上,看得出爹是用了心思的。屋門是上:勤者讀書夜達旦,青藤繞屋花連云。大門上,爹選了袁枚的詩句:春風如貴客,一到便繁華。二姐刷糨糊,我打手燈,大姐貼春聯(lián),小妹陀螺一樣在我們中間穿來穿去,瞎轉悠。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有黢黑的鍋底樣的天空和天空下手燈的一束亮光。那光亮伴著我們細細碎碎的說話聲,在院子里晃來晃去:高了!低了!斜了!歪了!往上點!往下點!往左點!往右點!你別亂照??!再刷點糨糊!……好了!
春聯(lián)終究貼在了該貼的每個地方。黑的夜色里,看不見對聯(lián)的紅,那紅只在我們心里,一汪一汪的,火苗一樣暖。我們最后在天井里轉了一圈,進屋準備鞭炮了。再有短短的光景就是午夜十二點了,那時,爹就會在天井里舉著挑了鞭炮的長竹竿,大姐扯著架子用香點燃捻子后迅疾跑開,我們捂著耳朵躲在門口。那時,在鞭炮光芒四射的璀璨里,春聯(lián)隱約的紅,很有些意味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