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謀清

被忽視的海絲商人

文/許謀清

一

絲綢之路，什么路？商路。

泉州晉江安海（安平）出安平商人，和徽商齊名。安平商人早在唐朝就航行海外經(jīng)商貿(mào)易。隨著泉州海外交通的發(fā)展，安海成為貿(mào)易重鎮(zhèn)，許多安海商人出海經(jīng)商。然而，歷史上關(guān)于他們的記載卻很少。我們翻閱史書，遍查典籍，找到海上絲綢之路重要起點——泉州千年歷史上的八大商人，他們是：唐朝的林鑾，南宋的黃護，明中期的李五，明末的鄭芝龍、鄭成功，清末的伍秉鑒，清末民初的黃秀烺，民國的陳清機。一條堅韌的千年海上絲綢之路商業(yè)鏈，始終沒有被掐斷，中間還穿透了明清五百年海禁。

中國第一座海灣大石橋洛陽橋（原名萬安橋），素有“海內(nèi)第一橋”之譽，是古代著名跨海梁式石構(gòu)橋，始造于北宋。明代商人李五曾出資重修洛陽橋。

泉州的刺桐古港，不是孤零零的一個港，它是一個古港群。離它50里地有一個它的支港或分港安海港（也稱安平港）。還有一種說法，泉州港分北港、南港，北港刺桐港（后渚港），南港安海港。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大商人竟然大部分都集中在南港安海港，如林鑾、黃護、鄭芝龍、鄭成功、黃秀烺、陳清機；伍秉鑒也是籍貫安海。李五的家在北港和南港之間，他走海運肯定和南北港都有關(guān)系。

明朝寫到安平商人的有兩部書：何喬遠的《鏡山全集》和李光縉的《景璧集》。

何遠橋《鏡山全集》記載：“兩京、臨清、蘇、杭間，多徽州、安平之人?！庇终f：“安平一鎮(zhèn)盡海頭，經(jīng)商行賈，力于徽歙，入海而貿(mào)夷，差強貲用。”

李光縉《景璧集》載：“安平人喜賈，賈吳越以錦歸；賈大洋以金歸?！?/p>

李光縉已經(jīng)有相當清醒的商業(yè)意識：“賈之為道，其斗捷可策權(quán)變，其周游可渡地形，其決斷通乎行法，其奇勝合乎用兵。大用之富其國，小用之饒其家。此千役萬仆之能，太史公所以稱為當世千里中之賢也?！?/p>

中國封建王朝重農(nóng)輕商，士農(nóng)工商，商排在最后一位。上層對商人側(cè)目而視，謂之“無商不奸”“為富不仁”。故而，造成了商人在歷史上的失語，即他們的商人身份被掩蓋了，甚至連他們的存在都被忽視了。如林鑾藏在一個地名“林鑾渡”里邊，藏在傳說里；鄭芝龍藏在“海盜”里邊，鄭成功藏在“民族英雄”里邊；伍秉鑒“藏”在異地，只留下一個籍貫；而黃護、李五，則是半藏半露留在鄉(xiāng)賢里邊；黃秀烺和陳清機離得近一點，人們也只知道一個墓群（古檗山莊）和一條公路（泉安公路，近安海處有座清機橋）。宋朝黃護的墓是因為郭沫若的詩而成為文物得到保護，而伍秉鑒的后人直到近年才來安海認祖。我們在地方志，如《安海志》，以及有關(guān)鄭芝龍、鄭成功的著作，如《臺灣外志》的縫隙里，才找到他們商業(yè)活動的足跡。

首先提出這個問題的是郭沫若。半個多世紀前，具體地說就是1962年，全國人大副委員長郭沫若到安海尋訪鄭成功的史跡，他明確指出，鄭成功是一個大商人。郭沫若站在安平橋上，留下一首詩：“五里橋成陸上橋，鄭藩舊邸蹤全消。英雄氣魄垂千古，勞動精神漾九霄。不信君謨真夢醋，愛看明儼偶題糕。復臺得意誰能識，開辟荊榛第一條?！?/p>

當時的人不懂得鄭成功，也不懂得郭沫若。說鄭成功是民族英雄多好，說他是大商人不等于是往他臉上抹黑？

安海較早萌生研究古港的意識，他們請一批專家來開了一次研討會，還出了一部書：《安海港文史研究資料匯集》。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會上有專家說，鄭芝龍是海商初期的代表人物，鄭成功是海商成熟期的代表人物?？上?，討論戛然而止。討論內(nèi)容只放在安海港這個平臺上，沒能放到海上絲綢之路、“東方第一大港”這個更大的平臺上討論。同時，有權(quán)威人士對安平商人做了總結(jié)：“第一，缺少歐洲商人的冒險精神，沒有開辟新天地的宏愿，落點是以收為主；第二，不與官僚勾結(jié)就難以生存；第三，與族親勢力有扯不斷的關(guān)系；第四，農(nóng)賈兼業(yè)，以農(nóng)為本?！蔽覒岩伤鲆暳肃嵤细缸樱貏e是作為商人的鄭成功。應該不會認為鄭氏父子“沒有開辟新天地的宏愿”吧？或許他們是依據(jù)了何喬遠的《鏡山全集》和李光縉《景璧集》得出的結(jié)論？然而，鄭芝龍安平鄭府落成是1630年，李光縉（1549～1623）和何喬遠（1558～1631）都來不及了解鄭芝龍。鄭氏父子是明末最大的安平商人，研究安平商人而忽視他們，我認定這是后世史家的疏漏。

二

八大商人，到底有多大？

2000年，《華爾街日報》評出1001～2000年世界50巨富，這其中就有伍秉鑒。他是廣州十三行之首，大到世界首富。

伍秉鑒的錢是有數(shù)的，有的人的財富是無法計算的，這里說的是鄭氏父子。

鄭芝龍“富可敵國，澤及八閩”。時人黃獻臣說鄭芝龍：“胸羅十萬甲兵，氣吞八九云夢，東南半壁，倚為長城。十余年養(yǎng)兵，不費公家一粒，四五郡凋疲，全資搬運諸艘……”福建3年大旱，他“一人給銀三兩，三人給牛一頭”，把幾萬災民送到臺灣開荒。剿海盜，戰(zhàn)荷蘭，成赫赫有名的海上霸王。鄭成功也是養(yǎng)兵20萬，能北伐，兵敗后還能東征驅(qū)逐荷夷收復臺灣?？渴裁矗烤涂拷?jīng)商靠海上貿(mào)易。據(jù)載，鄭芝龍除了“置蘇杭細軟，兩京大內(nèi)寶玩興販琉球、朝鮮、真臘、占城、三佛齊等國”（《明季北略》），還三次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簽訂商約，進行貿(mào)易，得利的具體數(shù)字不詳，但肯定不在小量。按楊彥杰的估計，后來繼承父業(yè)繼續(xù)從事海上貿(mào)易的鄭成功，每年利潤額平均在250萬兩。如果按這個數(shù)字計，那么，鄭芝龍的海上貿(mào)易所得利潤（以25年計），當在6000萬兩以上。

八大商人在建造、完善和保護海上絲綢之路上作出了重大貢獻。

林鑾是唐朝大商人，從圍頭到東石澳造了7座石塔導航，把東南亞和潮汕的商船引入安海港。“其一曰立象塔，屹立于圍頭澳上，外海船舶至圍頭，循塔標繞獨石西行以入丙洲灣。其二曰西資塔，引舟入蔡家涯、肖家港。其三曰西港鳳鳴塔，引舟至八豎石，入林厝港。其四為劉氏塔（塔頭）與其五之石菌塔，遙相對峙，引舟以入海門。其六為錢店塔，引舟入李家港、涂家涯。其七為鍾厝塔（埔頭），引舟入東石澳以至安海港口?！笔缃褚呀?jīng)無處找尋，只留下一個地名：林鑾渡，但仍然讓人想起海上絲綢之路初始時期，時人不只看到腳下的土地，他們望向大海，“以海為田”。

宋朝黃護捐資倡建安平橋，明朝李五重修洛陽橋。這兩座橋如今都是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安平橋橋長5里，是世界上最長的古代海上大石橋。洛陽橋是中國古代四大名橋之一。兩座古橋讓人不禁想象“東方第一大港”的往昔繁盛。

泉州江海古橋有鮮明的海絲特色。王十朋詩《筍江橋》：“……莫將風月比揚州，二十四橋真蠢蠢……世無剛者橋豈成，名與萬安同不泯。”萬安即洛陽橋。趙令衿詩《安平橋》：“……玉梁千尺天投虹，直檻橫欄翔虛空。馬輿安行商旅通，千秋控帶海若宮……”

宋元時泉州修橋不是為了觀賞風光，而是用于商旅。洛陽橋、安平橋橫跨泉州的北港和南港，全都出于海上絲綢之路的需要。

明末鄭芝龍開辟從安海到日本長崎的航線。

民國陳清機發(fā)起建設福建第一條公路——泉安公路，拉近安海港和泉州港的距離。

黃秀烺和陳清機離我們比較近，他們生活在推翻滿清的辛亥革命的年代，黃秀烺留下的古檗山莊里邊，有民國大總統(tǒng)黎元洪“熱心公益”的題字和各種名人題字，背后會有很多故事。關(guān)于陳清機的記載比較多，也比較具體：他要改造安海街，想把窄窄的安海街拓成三丈六寬，遭到豪門大戶的反對，理由是街上行人都是肩挑手推，用不著那么寬，最終只拓成一丈二。陳清機又建泉安公路，從安平橋頭起始，50里，直抵泉州。這是福建省第一條民辦公路。他讓新的交通工具汽車代替肩挑手推，推開了新時代的大門。

八大商人，全是大氣魄、大境界之人。

中國自古以來都是一個富國，讓人痛心疾首的貧窮落后都是短暫的。就是在清末、民國衰敗時期，還出了被傳為世界首富的伍秉鑒和宋子文。在東西方往來的歷史里，都是西方到東方來尋找財富，東方到西方尋找精神。中國人經(jīng)商是高智商活動，八大商人身上都閃爍著東方財富的光芒。

三

海絲八大商人，我重點解剖兩個人：鄭芝龍、伍秉鑒。安平這兩個歷史身影，一個來，一個走。鄭芝龍為什么來安平，伍秉鑒為什么離開安平，往深里想原因是一樣的。來和走，都是在尋找，他們最終找到同樣的東西。明清海禁，都只剩一個口岸。明末，在安平，鄭芝龍找到它，抓住它。清末，在廣州，伍秉鑒找到它，抓住它。當然，伍秉鑒是祖輩就已經(jīng)離開安平，這是一個家族的潛意識。鄭芝龍、鄭成功之后，清王朝在臺灣海峽繼續(xù)實行海禁，安平這個開放的口岸被封閉起來了，這是伍秉鑒祖輩離開安平的直接原因。

這兩個人有著驚人的相似：都和安平有關(guān)，都生在明清海禁年間，都控制了那個僅有的對外口岸，都富可敵國。兩個人都面對一場東西方戰(zhàn)爭：明末，和荷蘭殖民者的海峽戰(zhàn)爭；清末，和英國殖民者的鴉片戰(zhàn)爭。當然，他們又有很大的差別，尤其是面對西方殖民者，一個強硬，一個軟弱；一個揚眉吐氣，一個喪權(quán)辱國。所以，就有一個強烈的對比：鄭芝龍打敗荷蘭而后富可敵國，伍秉鑒富可敵國而后中國被英國殖民者打敗。這是個人命運，也是歷史命運。這兩個人事業(yè)上的成功再次證明我們海上絲綢之路起點延續(xù)千年的商業(yè)鏈的堅韌度。困獸猶斗，就是在海禁的年月，他們也要鑿通這條海上絲綢之路。

現(xiàn)在都知道鄭芝龍開發(fā)臺灣，鄭成功驅(qū)逐荷夷收復臺灣，之后施瑯平臺留臺。由此中國控制了臺灣海峽，有了初步的海權(quán)意識。只要打開國門，起點順風順水，海上絲綢之路就能暢通無阻。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