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軍 周明全
照亮生命的幽微之處
◎張麗軍 周明全
周明全:“70后”一代批評家中霍俊明、梁鴻、房偉、李丹夢,張元珂,還有你,都是工作后才返校讀碩士、博士,這和“80后”批評家不一樣,他們基本上是一氣呵成地讀到博士。你認為“70后”批評家有了一定的生活閱歷后才再求學,是不是對理解文學更有幫助?
張麗軍:中國“70后”一代批評家跟我們現在很多研究生不太一樣。我們現在的研究生,很多都是應屆,但是像路遙那一代人,特別是經歷“文革”的那一代人都是先工作,先生活,后來再考過來的。這些學者和作家特別有生命力,像賈平凹、莫言、張煒,他們的生命力都特別頑強。我記得楊絳曾經說,我們這一代人經歷過生活的磨難和考驗,以致于鍛煉出一種強烈的求生意志,就像一個桶里裝的一群蛇一樣,有一條蛇努力地把頭探出來,這就是一種生死的考驗。所以我覺得這種生活的閱歷很重要。
我開始考研沒考上。東北師范大學戚廷貴教授對我說:“失敗或者所謂的苦難都是一種財富,都是人成長過程中非常重要的經歷?!痹诮洑v了太多生活以后,我們對生活的體驗就豐富了。生活的閱歷是一種很重要的經歷,它們都會化為一筆財富,幫助你加深對世界、對人生、對文學形象的理解和思考。
周明全:有一段失敗的經歷,對成長肯定是有幫助的,這至少會讓我們學會珍惜。那么,童年生活對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會起到很大的作用,但我看你的自述中,你講到了童年生活對你后來做學問也產生了很大影響。它是如何影響的呢?
張麗軍:童年對一個人是非常重要的,它就像我們生命年輪的原點一樣,我們都是一圈一圈的從這個原點擴散開。我在農村長大,我覺得這可能給了我一個真正的童年。我的父母都是農民,他們覺得孩子健康成長就好。小時候我非常頑皮,經常跟村里的小伙伴兒玩到半夜,從來也沒人管。那種黃黃的月光照在樹梢上的感覺,非常安靜自然。這是大自然的教育。所以我就跟我的老師說,在農村長大這一點讓我感到非常驕傲,我覺得我有城市孩子所不具備的鄉(xiāng)村與城市的雙重眼光和視野。特別是我認識很多大自然的事物。這是一種很重要的文學感覺,是鄉(xiāng)村給予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一種生活的質感。
八十年代還是一個物質很貧乏的時代,來自中國傳統文化的教育在我們這代還是能體現出來。我小時候,村里人在那乘涼的時候就講三國,講楊家將,還講《封神榜》這種魔幻的東西。這種民間文化對一個人的滋養(yǎng)非常重要,它用一種說唱的藝術來呈現一種沒有斷絕的、一種生命之初的一種教育,這種教育可以構筑起一種對鄉(xiāng)村文化的認同感。這是鄉(xiāng)村母體文化對人的培育,對心靈的培育。
周明全:我也在鄉(xiāng)村長大,對鄉(xiāng)村的體驗卻沒你豐富,看來,麗軍兄自小就有成為批評家的天賦。你在《“當下的現實主義”文學研究》一書的自序中說,你上高中時就在廣播里聽了《平凡的世界》,你認為孫少平成了你們“70后”一代的精神資源,那《平凡的世界》是你從事文學批評的直接動因嗎?
張麗軍:我上高中的時候是八十年代,是讀書的黃金時代。我記得我們鄉(xiāng)鎮(zhèn)的街上就有賣名著的,除了看名著,那時候我們喜歡抄詩,聽廣播,聽《平凡的世界》。路遙剛寫完《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時候,就開始廣播了。我聽了之后特別震撼,我覺得孫少平就是我的榜樣。他的磨難,那種求索,都給了我很大的力量。我覺得我應該像孫少平一樣,從鄉(xiāng)村文化中走出來,走向一種開放的文化。孫少平為我們提供了一種中國知識分子成長的道路,很多同代人都是從這里獲得一種力量。我上大學的時候,還買了一套《平凡的世界》來讀,讀完了之后我非常激動,寫了一個長長的評論。后來我讀研的時候,我們幾個同學就在我們的研究生刊物《關外》上做了一期討論。后來賀仲明老師在談的時候引用了我們《關外》的文章。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資源。
《平凡的世界》對我來說是一個成長的精神資源,而我真正想從事批評可能還是在我碩士快畢業(yè)的時候,我到我宿舍東北的一個同學王永家里去,他家在長春附近的一個縣城。正好是夏天,農作物長得都非常旺盛,東北的鄉(xiāng)村也非常開闊。我們下午一塊兒散步時候就看到一個很寬闊的河道,那個時候我就突然有一個感覺,我覺得如果中國文化是一個澎湃不息的大河的話,那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條流淌的小溪,都很微小。但是如果我們每一條小溪都匯入這條大河的話,那么我們的生命的價值就會呈現出來,這條大河會更加澎湃不息。它會因為我們的匯入,而更加的生生不息。我找到了一個學者安身立命的意義所在。
周明全:在文學批評上,那些書,那些老師對你產生過影響?
張麗軍:在從事文學批評的過程中有一些書確實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但可能人的因素還是更重一些。我的老師劉雨,人非常親切而且水平很高,經常組織我們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每次我們寫了作文之后,都工工整整地給我們寫上評語,特別認真。大學畢業(yè)之后,我非常懷念大學時光,劉雨老師鼓勵我說:“你考回來,多讀讀書?!庇辛诉@種鼓勵,我就開始考研。我99年的時候一個人在那邊復習,快過元旦了,戚廷貴老師覺得我一個人在這考試,很孤獨,就把我叫到他家去吃飯。我非常感動。后來戚老師跟我說:“人一生有很多選擇,但做一個學者是最好的,因為做一個學者你可以有自己的空間,有馳騁的天地,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愿望。而不是像其他一些事情,可能不是出于你自己的意愿,甚至會扭曲你的人性和人格?!边@是我走上文學批評之路的重要原因。我后來一直堅持這個道路,都是受戚廷貴老師的影響。
周明全:人生路上,能遇到一些好的師長,是一種天賜之福啊。
周明全:你為什么從事鄉(xiāng)土文學研究?為什么關注農民形象?當下作家在寫鄉(xiāng)土時,要么將鄉(xiāng)土塑造成人間最后的樂土,要么將鄉(xiāng)村作為愚昧的代名詞,而這兩個極端都沒有將真實的鄉(xiāng)村展現出來。鄉(xiāng)土中國、農民形象完全是被作家任意構造出來的,你認為一個作家應該如何寫書當下的鄉(xiāng)土中國,構建當下的農民形象?
張麗軍:一個人想做什么研究,可能是與你的關切、期待、熱情密切相關的,是和你內心的關切是有關系的,而這種關切和一個人的成長有關系。所以我覺得鄉(xiāng)土文學和農民形象的研究,是和我生命中最核心的東西牽扯到一起的。但是我之所做這方面的研究可能還有一個現實的原因——那就是九十年代的“三農”問題。
農民、農村、農業(yè)到底向何處去?這個問題到今天依然還是一個核心問題。但是那個時候,“三農”問題有自己的凸顯。九十年代后期鄉(xiāng)村非常窘困,那時候農村要集資,一家就要集一兩千塊錢。我大學畢業(yè)后在一個縣城做老師,我當時一個月的工資才三百塊錢。你想這個負擔有多重?以前我也在訪談中提到過這種切膚之痛。農民交不出錢怎么辦?沒錢就要挖你們家的糧食,沒有糧食就把你家養(yǎng)的豬、養(yǎng)的雞給逮走。這段經歷是很沉痛的,我親身經歷過這種痛。所以九十年代這種鄉(xiāng)村被壓榨、被盤剝的這一段歷史很讓人疼痛。鄉(xiāng)村的內部沖突已經到了一個很嚴重的地步。這也是我從事鄉(xiāng)土文學研究,從事農民形象研究很重要的原因。這是我內心的傷痛。
那一時期鄉(xiāng)土寫作進入了一個低潮期。寫這些東西的人還是少的,真正研究的人也不多。我想一定要以我的方式來呈現出大地之子對他生活的大地和鄉(xiāng)民的關注。那個時候我和我的朋友喬煥江聊天時談到:“一介書生到底能夠做什么?我們什么也做不了?!眴虩ńf,我們做研究的提供不了物質的面包,但我們能提供精神的面包。作為一個學者,你是掌握一定的話語權的,你要把你的聲音發(fā)出來。就像湖北的李昌平說:“農民真苦,農業(yè)真的很危急”,因此,三農問題關注就上升為一種國策。這就讓我們看到學者研究的價值和意義。它是能夠改變和影響國家的方針政策,能夠改變邊緣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的。這是它的一種意義所在。
農民并不是魯迅想象的那么愚昧,那么麻木,那么不覺悟,但他們還有另一面。他們干了一天活兒以后,回到家里到炕頭上坐著,喝點兒小酒,很快樂。這就要提到魯迅那種模式的局限性。其實魯迅的思考是有盲點的,他跟農民還是有距離的。魯迅是從國民性批判的主題出發(fā)來塑造人物的,而不是從人的存在本身來塑造人物。所以魯迅筆下的農民要么是愚昧的,要么是田園式的,生活有那樣的一面,但生活更是多樣化的。這一點費孝通寫的非常好,費孝通在寫《鄉(xiāng)土中國》中說:“農民有什么不好?農民沒知識沒文化嗎?錯了,農民才有文化呢,你得看你站在什么角度來看?!备r民比你是多認識幾個字,可要是談植物、談昆蟲、談土地,你有他們知道的多?沒有,哈哈。所以我覺得費孝通還是很客觀的。其實農民作為一個具體的人來說,他同樣復雜,同樣有人性的善和惡,同樣孤獨和苦悶,這就是一個真正的人的復雜性。
周明全:麗軍兄對農村的現狀看得很透徹,但我們現在無論作家還是研究者,對農村的看法總是很膚淺,這使得他們的作品或研究無法真正切入農村。你在博士論文中把中國現代作家的農民立場分為“啟蒙的”、“文化人類學的”、“階級的”、“救亡的”等幾種,我深受啟發(fā),那你認為,當下中國作家的農民立場是什么?
張麗軍:我把農民分為這幾種類型是從一個現代化的維度出發(fā),研究的是現代人心中的農民形象發(fā)生發(fā)展的演變歷程。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不同時代下塑造的農民形象是不同的,但其中也有一致的東西。這可能是被我們遮蔽的一些東西,我們總是一些概念出發(fā)從而失去了農民本身的那種多樣性,有些形象塑造就不是從人的整體性、豐富性出發(fā)的。中國作家的農民立場我覺得也存在一定的問題,比如說今天我們提到的“底層寫作”,依然是在把鄉(xiāng)村苦難化。一方面,今天的許多作家不了解鄉(xiāng)村。不用說城市作家,就是我們這些從農村走出來的人,可能對鄉(xiāng)村都存在很深的隔閡,有魯迅說的那種“厚障壁”。這才是問題所在。所以我覺得不是要秉持什么樣的立場,而是我們回到鄉(xiāng)村,去感受,去思考?!巴粑裁\”這個詞其實一點兒也不高大上,而是很需要落實,今天作家缺少像柳青的那種態(tài)度和立場。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持生活的立場,真正的進入生活,進入生活的內部去寫作。沒有生活,其他一切都是空談,都是沙灘上的城堡。
周明全:你說到在重讀《創(chuàng)業(yè)史》的過程中,強烈地感受到時代精神限制對作家審美思維的制約與影響。我們今天再重讀不少作品,都能感覺到那種局限,你如何看待這種局限?你認為一個作家應該秉持什么樣的寫作倫理,他的寫作才具有永久的文學價值呢?
張麗軍:《創(chuàng)業(yè)史》依然是一個讓我看了以后很激動的作品,我覺得它給我一個很大的啟示就是:我們今天的作家太小家子氣,僅僅關注個人是不夠的。像剛才你提到的對苦難的想象一樣,苦難不是想象的。作家一方面要了解農民的生活,了解他的日常、情感和呼吸,另一方面還要超出來,入乎其內超乎其外。這是趙樹理可貴的一面,一方面他進入了農民,但是另一方面他還有知識分子的一面。農民可以不思考這個時代的問題,但是知識分子你不僅要關注眼前的問題,還要關注未來,還要關注我們整個民族的問題啊!這是你的使命和責任。
我們今天很多作家確實存在小家子氣的毛病。這就是我對“70后”作家的不滿意。強調日常生活審美化,強調生活流這都沒有問題,因為作家一定要從個人生活出發(fā)。但僅僅寫個人能夠走多遠?我們還是要講遠方的呀!作家不僅要寫你個人的東西,還要寫這個民族的命運。中國是一個有歷史的國度,是有歷史感的。僅僅寫家是不夠的,我們還要寫國,這種東西才是能夠動人的。《創(chuàng)業(yè)史》寫的就是一個群體,一個國家的命運。我們當代作家依然要有這種情懷,依然要從個人、到家庭、到國家,要有這種從點到線、到面的這個寬度和歷史的深度。
我認為作家在寫作時要把握兩個維度,一個是當下性,要寫當下的生活,另一方面你還要有歷史感,當下是個“流”,你還要往前追溯,所以我們一直強調中國作家那種史詩性的結構和情懷。我認為今天的時代是一個比較寬容的時代。我們現在誰限制你寫什么了?沒有。我非常贊同房偉的一個說法,他說有時候我們就是在“自我閹割”,人家還沒讓你不寫呢,你就先自我設置思想的牢籠。我們期待有所突破的作品。
周明全:你在《“樣板戲”在鄉(xiāng)土中國的接受美學研究》中轉引孫歌的一個帖子,我注意到孫歌在帖子中有這樣一句話:沒有立場和價值判斷的人,沒有資格去面對那段緊張的歷史。今年剛好是“那段緊張的歷史”結束四十周年,作為一個對那段歷史的文藝有充分考證和研究的學者,你對“那段緊張的歷史”持什么樣的價值判斷和立場?
張麗軍:我引孫歌的帖子意在說明歷史是復雜化的,不能局限在單一的維度。就像我們對文革的認識一樣,文革要否定要批判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我們更要分析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場災難?它的根源在哪里?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話語流讓我們真正看到這個世界。王曉明老師說,文革的發(fā)生絕對不是偶然的,近百年來中國人的文化心理、民族性格都在里邊兒呈現出來。我們看陳獨秀《文學革命論》里的那種專斷,胡適是猶豫的,說我們改良一下看行不行,我們討論一下。陳獨秀說沒什么可以討論的,沒有什么改良,就是革命。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周明全:你覺得作為一個當代學者在面對文學時,應該秉持一種什么樣的立場?或者說在“當代文學經典化”的過程中,我們應該堅持的最高標準是什么?
張麗軍:當代學者在面對文學的時候,應該進入一種歷史的維度和美學的維度。歷史的維度就是看問題要站在特定的時間和空間里來考慮問題。美學的維度就是要看它的藝術性,藝術性是一個永遠不變的東西,但也有比藝術更重要的東西。我在博士論文中引用屠格涅夫《前夜》的序,是耿濟之寫的,他說很多人并不把趣味性放在第一位,而是把社會性和斗爭性放在第一位。他們寧愿失去趣味性,也要用作品做“速朽的文學”,要把那種痛苦呈現出來。這就是它的價值。
作為一個作家或一個研究者來說,我們依然要重視美的傳達。魯迅說:“一切文藝固是宣傳,但一切宣傳不都是文藝。”孔子也說“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睕]有文采沒有藝術誰來看?還是得靠那些優(yōu)美的,打動人心的東西,而不能靠激烈的說詞,要把這些東西融匯于美的藝術之中。
近些年來我們強調“當代文學的經典化”,這是吳義勤老師提出來的?,F在好像一提到經典總是想到現代文學的經典,有的人就說當代文學有經典嗎?吳義勤老師說我們做文學批評的人就是要實現文學的經典。這一點施戰(zhàn)軍老師也提的很好,他說要“擺渡經典入瀚史”。好的批評家一定要把好作品留下來,引導給讀者、給這個時代看。在文學經典化的過程中最重要的標準我覺得還是美的標準。美的標準不僅僅是藝術性,它還飽含著思想性,這兩個東西是融為一體的。
周明全:你認為,“70后”作家被遮蔽是和“70后”批評家沒有關注同代人的創(chuàng)作有直接關系嗎?同代批評家和作家之間應該呈現出一種什么樣的關系?
張麗軍:這也是我近幾年在思考一些問題。白燁老師曾說:“現在我們中國文壇的擁擠是前所未有的,我們今天的文壇是很多代作家、批評家同在一個格局?!币郧暗淖骷液退汲睅缀跏且徊缫徊绲負Q,但是到了新世紀我們發(fā)現很少出現這種思潮,只出現大家,而且是好幾個代際的作家同時存在,他們同在一個文壇格局下,只在增加沒有減少。這就是今天文壇前所未有的一個格局。
批評家格局也是這樣,但孟繁華老師曾說五十年代的作家已經休矣,不要看他們聲勢那么大,其實他們表現不了當下,寫的依然是童年記憶。真正代表現實水準和未來方向的還是“70后”作家。陳曉明老師說過今天這一代人的成長無比艱難,就像我在《未完成的審美斷裂》中提到的,它處在一個前后夾擊的境遇?!?0后”作家依然是傳統寫作,但是“80后”已經不按這個常理出牌了,他直接就發(fā)表在網絡上,他們有大批的粉絲,你根本無法與他們抗衡?!?0后”又已經占據了一個巨大的市場,所以你就是處在一種夾縫當中。所以我覺得這是一批非常需要關注的人。
為什么要關注他們?因為他們具有這種實力。一方面他們經歷了那種傳統期刊雜志的訓練,有很好的文學水準。這跟“80后”作家不一樣,有的“80后”作家我們看很多技巧還是不成熟的。另一方面他有很深的歷史感。中國當代所有的重大事件、重大現象他們都經歷了,“70后”成長的環(huán)境就像腐殖土一樣,非常的肥沃,一層層的歷史都堆積在這了,它等著我們去書寫。所以我覺得“70后”是能寫出大作品的一代人。但是他們現在還要經歷生活的痛苦和壓抑,能否承受住生活的重壓?能否爆發(fā)出力量來?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考驗。
周明全:麗軍兄對“70后”的判斷,我是完全贊同的,就拿這次編輯《“70后”批評家文叢》來說,編輯們普遍覺得,被收錄在文叢第一輯中的八位“70后”批評家,實力還是比“80后”批評家強的。那么,作為“70后”批評家中的一員,你覺得“70后”批評家這個群體的優(yōu)勢和劣勢各是什么?應該如何克服劣勢?
張麗軍:前兩天我剛寫一篇《“70后”批評家,正面臨時代的嚴峻拷問》談這個問題。其實不單是批評家,包括對“70后”作家也是一樣,不要說你是被遮蔽的一代。吳義勤老師曾說,“誰不在壓抑之中?誰不在被遮蔽之中?誰不是從被遮蔽中走出來的?”你能否抗壓,能否突破,這才是關鍵。其實,從來沒人說張煒是“50后”,賈平凹是“50后”,我們總是說張煒如何、賈平凹如何??蔀槭裁次覀兛偸钦f“70后”、“80后”如何?這正是因為他們還沒擺脫那種代際的魔咒,他還沒從代際中沖出來,還沒有自己獨立的風格和標志。
這幾年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么近十幾年來我們幾乎沒有命名?沒有“70后”優(yōu)秀的代表性作品,你如何命名這個時代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是對于批評來說這樣就無法命名了嗎?這樣如何命名?這才是一個考驗,所以我說我們正在經歷嚴峻的考驗。
周明全:你一直對“70后”作家進行研究,你覺得這個群體實力如何?他們以上幾代作家和“80后”作家有什么區(qū)別?
張麗軍:我對“70后”作家是非常期待的,我覺得這一群作家具備很強大的實力,他們的中短篇小說已經相當出色。但是真正成為經典作家還是要靠長篇小說,而他們的長篇小說確實存多致命的缺陷。長篇小說不僅是一個量的延續(xù)它更是一種胸襟,呈現著作家的格局。這些年也有一些好的作品出現,比如像徐則臣的《耶路撒冷》、喬葉的《認罪書》、劉玉棟的《年日如草》、路內的《慈悲》,還有魏微、盛可以、朱文穎、金仁順這批早期的“美女作家”依然在發(fā)力。我個人也對他們抱有很大的期待。
“70后”作家和“80后”作家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的。我和房偉、馬兵專門做過一次有關“80后”創(chuàng)作的討論,討論中我們提出一個“輕寫作”的概念,認為“80后”寫作依然是一個漂浮的寫作。一開始我們最先注意到的“80后”作家,像韓寒、郭敬明,現在可能都已經遠去了?,F在還有張悅然,她最新還出了新作《繭》。她的新作《繭》出了以后也受到了同學們的關注,張悅然的藝術性還是很強的。但是我們現在有一批新成長的、具有鄉(xiāng)土生活經歷的“80后”作家出現了,他們也曾像“70后”作家一樣被遮蔽,我很看好他們。
周明全:最近不少前輩批評家撰寫文章批評代際問題,你如何看待代際批評的劃分?
張麗軍:現在很多人批評代際研究,我一直想做一點回應。我覺得他們批評的有道理,因為代際研究確實有局限。你把一個時代所有的作家都放在一起研究,這不是對他們個性的遮蔽嗎?但為什么我們明知它有缺陷還要進行代際研究?因為這個時代提供給我們共同的文化語境對人的命運是有框定的,這是一個不可抽離的東西。劉玉棟的小說《年日如草》就寫了曹大屯這樣一個“失敗者”的形象,方方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也是。這就是一種時代語境,代際研究的意義就在于它要分析時代的因素,不是把生命苦難的根源都歸結于個人,而是深入思考個人苦難來源的外部性,去思考那種機制和體制的原因。
代際研究更是一種文化研究,我們不再強調個人能夠改變一切,而是強調個人與時代、與文化的互動,更強調外部力量的強大性,把苦難的根源做不同的分解,就是說我們的痛苦和苦難是屬于這個時代的。那么我們今天人的痛苦在哪里?誰來言說今天人疼與痛的東西?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痛苦,他們的痛苦是不同的。這就是代際研究的另一個價值,那就是揭示這一代人的疼與痛的東西,把他們疼與痛的根源給呈現出來。
代際研究有它的意義和價值,但也有局限。其實我覺得代際研究也不必劃的那么細。其實“70后”并不就是從70年到79年, 70年代之前的一些65后的作家同樣處于一種被遮蔽的狀態(tài),我也把他們納入“70后”作家群里來。前擴后掩,而且強調“70后”內部的差異,這樣才能做一個比較合理的劃分。從一個更廣義的范圍來說,也許再過五十年、再過一百年、再過五百年,我們都是一個時代。就像我們今天談唐朝,談李白杜甫一樣,朝代不是代際研究嗎?所以人還是要劃分,它有它的合理性所在。
對于每個人來說,他生活的這個時代都是獨特的。有一次作家張煒跟我說:“很多人說唐朝怎么好,宋朝怎么好,他們真傻,那都不是他們生活的時代。只有今天的時代才是你的時代,才是你生活的黃金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研究都要關注時代具體語境之下人們最細微的情感,關注人性的幽微和復雜。這就是劉玉棟說的微時代的微神的東西。對于個體生命來說,生命的每一個瞬間可能都是無可替代的,它對每一個人都意義重大。這就是細致的代際研究的意義——照亮生命的幽微之處。
周明全:我這幾年一直做青年批評家的代價研究,通過研究,我發(fā)現各個代際之間還是存在不小的差異的,而同一個代際之間,雖然有差異但共同之處是很多的,比如剛才說的“70后”批評家不少是工作之后才去讀碩士、博士的。我以為,代際研究在當下,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概括和歸納。你認為好的文學批評應該具備什么樣的品質?
張麗軍:我覺得好的批評應該呈現出我們的情感和溫度,體現你的生命關切,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我做《士兵突擊》一樣,很多人說:“我就是許三多”,甚至我有學生跟我說:“我就是孫少平,我爸爸就是孫少安。”這些人物與我的命運是相關的,是我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能不熱情嗎?所以我覺得文學批評不是冷漠的,而應該是熱情的,充滿了關懷的和溫度。
好的文學批評同時還要保持著距離,要走進去還要走出來。語言也不能太晦澀,要用人人都能聽得懂的話來說。當然,好的文學批評還要有詩意,要有靈動的情感和思維,這是一種更高的要求。很多人認為批評家是依附著作家的“寄生蟲”,我覺得這是一種誤解,因為文學批評同樣是一種獨立的創(chuàng)造,它也可以寫成美文,同樣具有文學性。文學批評需要很好的悟性。這個作品好不好,它冷冷熱熱在哪里,都要你來感悟。這種感悟來自哪里?我覺得就來自于文學作品本身,就像劉勰說的“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你讀了很多的文學作品自然會有一種好的感悟。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看得更遠,理論的學習很重要,無論是西方批評的理論還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理論,這都是我們一生要修煉的內功。同時,作為一個批評家還要有一種當下意識,要同當下那種正在流動的文化做對話,要探尋這個時代的精神資源,要呈現出那種時代的精神氣象來。對于一個批評家來說,還要有一種理論探索的勇氣,這種理論體系不是憑空建構的,而是中國文化長出來的一個葉脈。就像臺灣的學者林毓生提到的“傳統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今天我們如何用中的理論來闡釋中國的文學,去建構當代中國的文藝理論體系。這是需要我們共同探索的問題。
周明全:謝謝麗軍兄。
責任編輯:楊 林